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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试三日后授官放榜。按照规矩,贡生们多在这时拜访朝中的同乡官员,让他指点一下官场规矩。而相熟贡生,也会在这时聚一聚。
就跟后世聚会多在高考成绩出来之前一样,这时候殿试名次没出来,大家拜访聚会也不尴尬。若名次出来,一些考得差的人,可能短时间内不愿与人多交流了。
余柏林户籍在京城,京城高官太多不需要他一一拜见。要说做官规矩,他老师就能给他讲明白。
家中本来就有人在朝做官的贡生也是一样。
余柏林殿试后第二日便去拜访了张岳。同样是因为避嫌,张岳并未参加殿试阅卷工作,现在正闲着。
张岳听余柏林说自己发挥正常之后,心中喜的不行。
他早听宫里传来消息,说会员郎殿试时挥洒自如,为第一个交卷。以余柏林谨慎沉着,不会在忌讳和格式问题上出错。张岳担心的只是余柏林文章质量。
但他既然第一个交卷,显然胸有成竹。
但张岳还是要听了余柏林亲口说了之后,才放下心来。
若余柏林发挥正常,哪怕有贡生文章能与他比肩,甚至比他好上些许,余柏林状元之位也是稳稳的。
张岳心里得意的不行。不过余柏林得会元之时,他已经被好几位好友打了出来,特别是那何振洲,打的是真疼,一点没留手。这次余柏林若是得了状元,三元,不,六元及第……
嗯,即使还会被打出来,他也是要炫耀的。
因封蔚被关在宫里阅卷,阅不完不准出宫,吃喝睡都在宫里。家中苗苗又有李叔李妈悉心照顾,余柏林便在张岳家住了一日,张岳教导恩荣宴上所需注意事项。至于为官之道,之后张岳自会慢慢与余柏林细说。
京城有人,就是不慌不忙。
第三日,余柏林拜访了乡试的座师何振洲,听了他的教诲之后,又去拜访了陈老。
陈老对余柏林如同自家子侄一般,也是细细嘱咐了他很久,并对陈磊说,让他好好护着余柏林,切莫让他在恩荣宴上被人欺负了去。
陈家如今已经起复,陈磊身份背景,在恩荣宴上也无人敢得罪。
陈磊自然是应下。自己弟子自己疼,谁敢欺负,做老师的肯定要为弟子出头。
这一点陈磊和张岳一样,都对余柏林护犊子护的紧。
张岳也说,恩荣宴他会出席,到时候谁为难余柏林,他自会给那人点颜色瞧瞧。
不仅两位老师,余柏林另两位友人也说,到时恩荣宴会好好看护他,以赵、卫两家权势,即使友人妒忌为难,也要掂量几分。
余柏林不由再次摸摸自家脸颊。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担心,他长着一张好欺负的脸吗?
余柏林和皇家的关系(指认识于微末这个借口),他已经告诉张岳。其余三人也都知道这事。明知道有皇帝德王护着他,还这么担心,果然是他看着就单纯好欺负吗?
其余人还真是这么想的。余柏林年纪又小,长的又文弱,除了一在外地经商的舅舅,可谓是在京城举目无亲。再加上余柏林天性纯善(余柏林:?),身体羸弱(余柏林:??),一心向学在人际交往上多凭赤子之心太过单纯(余柏林:???),又不善与人争辩(余柏林:????),实在是让人难以放下心。
不只是对他那两位老师而言,把余柏林当亲儿子疼宠,对其余两人友人,渐渐也把余柏林当弟弟一般爱护。
余柏林后来得知之后,压力山大。
他完全不知道这误解是怎么产生的,只是“以貌取人”也不会有这么大误解吧?
后来他才知道,还是那“认识于微末”惹的祸。能以一介平民之身,与当时京中人人疏远的皇太孙小可怜一家成为莫逆,待皇太孙登基为帝之后,还初心不改以原本态度交往,可不是单纯天真?
余柏林觉得这很有道理,他自己都信了。
因余柏林几位友人都确信自己肯定有个不错的成绩,至少不会下了二甲。他们便约了殿试放榜后再相约。
至于京城其他贡生,见几人没有出来聚会的意思,又是高门大户不好登门拜访(余柏林住在张岳家中),即使知道这几人肯定二甲有名,甚至至少是个庶吉士,也只能等着殿试之后再说。
贡生们忙着最后的临阵磨枪,皇宫内殿试阅卷已经紧锣密鼓的开始。
殿试阅卷有五等,最末等画叉,那就是直接罢落了。除非有犯忌、逾制、涂改、格式不对等问题,不然阅卷官是不会画叉的。
其余四等,第一等画圆圈,第二等画三角,第三等画一点,第四等画一竖。
阅卷官阅卷结束后,将选十名圆圈最多的试卷呈给皇帝。
这是一般情况下。这里有两个例外。
第一,历届会元试卷无论阅卷官评定等级如何,都要呈给皇帝——所以说余柏林考得会元之后,皇帝一家子就提前给余柏林庆祝了。
第二,皇帝陛下对呈上来的十份试卷不满意,指明要看其他试卷——遇到皇帝说一不二倒是有可能,遇到皇帝比较软,阅卷官就要“死谏”了。
不过若是皇帝心中有偏袒,可定下前十名名次之后,再问自己偏袒之人。阅卷官一般也会给皇帝面子,在二甲前列给那人一个好位置。
为防徇私舞弊,殿试阅卷官评定的成绩不能相差两个等级。若相差两个等级,那么这两位阅卷官将要面圣陈述自己如此判定的原因,辩论失败的那一人会被处罚。
因此这阅卷的潜规则,便是先画了圈的文,后面阅卷官一般不会画点;先画了竖的文,后面阅卷官一般不会画三角。
除非阅卷官确实觉得前面阅卷者徇私,不然不会做出这种得罪同僚的事。
这种情况下,第一位阅卷官对卷子的评定就较为重要了。
虽然余柏林的试卷必定会呈给皇帝陛下观阅,但皇帝陛下不想让余柏林委屈,仍旧很认真的选了阅卷官的顺序。
封蔚跳着脚想要当第一个,可惜阅卷规则,几位辅政大臣不能排第一。
余柏林会试时房官邱炳本来应该担任阅卷官之一,但他四月初的时候恰巧点了巡按外放去了。
封庭便点了户部尚书齐臻为第一位阅卷官。
齐臻今年刚被提拔上来,是何振洲好友。封庭听说何振洲对余柏林很是喜爱,对外多有夸赞,作为何振洲好友,应该也对余柏林不错才是。
而且齐臻和张岳、陈家都没什么关系,与封蔚更是八竿子打不着,对外看来,并不会让人觉得他跟余柏林有牵连。
封庭为自己的选人技巧点了个赞。
殿试虽说也是糊名制,但就这三百来份卷子,亲近之人字迹一眼就认得出来。余柏林书法自成一派,平时科举他故意写的过于周正,便是为了隐藏自己字迹。这次殿试封庭提前给他打了招呼,让他字写的怎么好怎么来,不用担心笔迹泄露身份遇到人故意为难。
殿试时稍稍有点关系的人,都会故意用常用的字迹,这也算潜规则了。
余柏林对殿试挺有信心,但能行个方便他也不会矫情拒绝。奉旨作弊什么的能叫作弊吗?何况他就是把字写的更好一些而已,哪能叫作弊?
齐臻一拆开余柏林的卷子,就被这一手优美的楷书秀了一脸。
余柏林最擅长的就是楷书。他的楷书结体方正茂密,笔画横轻竖重,笔力雄强圆厚,气势庄严雄浑,颇有一番盛世风貌。以字观人,定会认为写这幅字者必是久浸书法之道的养尊处优之人。
其实这一番猜测并不错。只是他现在只是一寄人篱下的寒门少年郎,就让观其字的人非常惊讶。
齐臻和何振洲交好,何振洲多次收到过余柏林请教的书信,他对余柏林这和本人经历完全不符的字迹自然印象深刻。
如今一见到这试卷,就知道是余柏林题卷,齐臻顿时有了兴致。
早听说余柏林才华横溢,又听何振洲多次唠叨,齐臻也读过余柏林所著经义和诗作,对其能在殿试上写出何种文章很是好奇。
不说文章,只说这书法,就让人心生好感。齐臻想。
齐臻匆匆检查余柏林文章是否有格式不对、字迹涂改等错误之后,便开始仔细阅读余柏林文章。
两篇文章,一问田策,一问教化。教化不说,田策实际上是问新政,需考生对实事十分关心,才能答出。
齐臻已经遇到好些考生试卷中,连新政条款都说不清,只能凭随口胡扯,或者干脆跳过新政只说自己思考,让他毫不犹豫的画了竖。
科举做官科举做官,可见科举就是为了做官。读书人应重事功,做官便应该做个能做实事的官员。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那是迂夫子,本身就是骂人的话。你都在十年寒窗最后一站,将要授官了,连国中最大的一件事都未曾去了解,难道还指望你做官之后去了解吗?
这样的考生,文章做的再好,也让齐臻不喜。
他若不是个干实事的官员,也不会被封庭这么快提拔到户部尚书的位置了。
齐臻作为户部尚书,对新政一块,朝中除了洪敏之,估计就没人比他更清楚的了。
而他看了余柏林的文章之后,居然陷入沉思。
“难道是张岳……”齐臻自言自语道,“不,应该是陈太师,只有陈太师,才会有如此见地。”
朝中现无太师,只有太子太师,那陈太师指的就是太子太师陈曦。
陈曦被皇帝下旨,德王亲迎至京城,陈家一时风头无两,引起朝中很大轰动。
虽然喜的有忧的有,但没人认为陈曦担不了太子太师重责,对陈曦的品德才华,几乎是晖朝所有人都认可的。连不识字的田野村夫,都知道陈曦陈老大人的大名。
“早听说陈太师对余柏林很是青睐,亲自教导,看得比嫡孙陈磊还重。”齐臻心中不由涌起几分羡慕。对于他这种正直的实干派,陈曦堪比他官场偶像了。只是因为没有交情,陈太师又闭门谢客,他不好上门拜访。
可是陈太师对其余人闭门谢客,连辅政大臣都不给面子,对余柏林这个小辈,却是经常召其前去,听说余柏林还多次留宿太子太师府上。
真是羡慕。
齐臻又把余柏林第一篇策论看了一遍,不知道是不是有偶像效应加成,他越看越觉得其匕首投枪,璧坐玑驰。其中一些观点让他眼前一亮,令他深思,突然有一种回去该好好琢磨一下写奏折的冲动。
第一篇文他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直到内侍把其余阅卷官已经阅好的试卷拿过来,他才发觉已经过了不少时间。
可他觉得自己还没琢磨透,实在舍不得将这篇文章放下。
“若是能临摹一份……”说罢,齐臻忍不住笑了。这是殿试,他当然不能临摹了。不过会元郎的试卷肯定是会呈给陛下看的。陛下看了,可比他自己琢磨了再上折子更为好。
想到这之后,齐臻终于开始看余柏林第二篇文章了。
这下子他又不忍放下了。
余柏林第二篇文章怎么说呢……简直是……损!损的好!损的太好了!
这文章前面写的花团锦簇,徜徉恣肆,将每个时代对这两句话的不同理解结合当时的社会制度背景深刻阐明,震耳发聩。齐臻以前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如此解读孔圣人的言论,被余柏林这么一说,他心底好像揭开了一层薄薄的窗户纸,瞬间明透了。
不只是这两句,余柏林这种结合当时社会制度和社会背景以及写书人本身背景来阐述经义的方式,在这时候独树一帜,另开先河,让齐臻眼前一亮。
朝中高官,基本都是活到老学到老,从不懈怠学业。齐臻忙着户部的事,对四书五经也从未放下过。余柏林这种论证方式,一下子给齐臻许多启发,让他对之前想不明白、看不清楚的观点,有了解决的思路。
只看了文章前半篇,齐臻就忍不住想回家读书了。
怪不得能写出《浅谈》和《集注》,怪不得许多垂垂老矣的大儒,会称赞余柏林为经义大家,后生可畏。
齐臻之前也是太忙,虽然听何振洲多次夸赞,自己也粗略读过余柏林两本书的前言,还未仔细看——他因余柏林年龄,还是有些轻视。现在看了余柏林的文章,他真是恨不得立刻回去仔细阅读那两本经义。
之前是他偏颇了。
可看到后面半篇文章时,齐臻忍不住笑了。
比起前半篇的光风霁月,后半篇突然在那光明背后有了一丝诡异黑暗。
这篇哪是写什么教化?分明是另辟蹊径,写的是对敌之策。
余柏林道,古时候中原只那么一小块,后来怎么汉人越来越多了?这些汉人,很多以前都被称为夷狄。
这都是从孔子广收门徒开始。
孔子收的那些门徒,有人是卑贱的职业,有人是不识礼数的蛮夷,但后来,他们都成了七十二贤人中的一员,是整个儒家文化的代表。
有教无类,不管什么人,都应该受到教育。
有教无类,人原本是“有类”的。比如有的智,有的愚;有的贤,有的不肖。但通过教育,却可以消除这些差别。
我们应该通过前一种“有教无类”的手段,达到后一种“有教无类”效果。
说白了,思想同化。
为什么我们武力上多次击溃那些蛮夷,但只要稍稍松懈,那些蛮夷立刻卷土同类。
因为“有类”。
我们要怎么让他们消弭敌意?
教化民众,从根上断绝他们和我们的不同,让他们后代子孙,从出生起,只知晖朝,不知其他。
“这篇文被兵部尚书看了,想来他会和我刚才一样,恨不得把这篇文章揣走。”齐臻忍不住笑道,“怎么之前怎么就没人这么理解这两句话呢?其实孔圣人说不定本意就是这样,圣人以德治天下,教化民众,不就是为了达到这个效果?可惜……唉。”
被人想岔了。
教化民众,要先打服了才能教化。没有实力,谁会听你说话?
余柏林文章中,也说明了这一点。
“不过比起兵部尚书,那三位阁老……”齐臻突然一个激灵,道,“坏了,三位武阁老也要阅卷,会不会见才心喜把人往武官队伍拉拢?呵呵,应该是我想多了。”
从文臣做到武官也不是没有,他们大晖朝的官员向来上马能拉弓,下马能提笔。就算不是武官,也可能被三位武阁老往兵事上领。
可余柏林之前一篇田赋也是十分出色,这么一个好苗子,被武将扒拉走了,岂不是很亏?
齐臻因为坚决支持洪敏之,所以和他关系还不错。他决定等殿试之后,立刻去跟洪首辅商量,可别被人先拉拢走了。
这时候齐臻又开始抱怨,就算是阁老,但武阁老也是武将,为什么也要来担任殿试阅卷官甄选文人进士啊。
内侍又来催了一道,齐臻才在试卷上画了圈,开始读下一篇文。
只是有了上一篇文做对比,对之后的文,齐臻失望越来越大。
老生常谈,全是老生常谈唉。
怪不得何振洲不顾形象也要亲自拿扫帚把张岳打出来,齐臻现在很能了解何振洲心情,他和何振洲友谊有了进一步升华。
齐臻能被震撼到如此地步,其余考官自然也不在话下。
余柏林做久了经义文章,殿试之前考试的策论也并非真正问策,而是从经义延伸,讽古谏今。终于可以来一篇文章放飞自己,还是自己挺关心的部分,这两篇文章真是写的酣畅淋漓,让余柏林好好的放飞了一番自我。
这两篇文章中可以窥见华夏上下五千年的(厚黑)精华,作为现代人,终究还是能让古人震惊一下下的。
不要说得现代人真的不如古代人似的。
殿试阅卷时,每个阅卷官平均分到试卷,先看完本人所领试卷之后,再将试卷在监领官的监督下,让内侍或小吏将试卷转给其他阅卷官,自己再阅读别人阅过的试卷。试卷轮换过程,称之为转桌。
余柏林试卷转桌之后,都严重拖慢了阅卷官的阅读速度。这一现象很快便被内侍禀报给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还在一边批阅奏折,一边关心这边呢。
内侍不但将这趣事告诉皇帝陛下,还将阅卷官感叹也一并传了过来。
封庭拍案大笑:“这必是长青之文。朕本想行个好,没想到反变成炫耀了。”
封庭十分得意。他弟弟运气好啊,遭遇个血光之灾不但逢凶化吉,还能捡回一个经世之才。
封庭想起余柏林之前谈笑,他也觉得,“德王”这封号是不是错了,应该叫“瑞王”、“福王”、“庆王”之类,才符合自家弟弟的好运气。
不过想想换称号挺麻烦,还是算了。
封庭在这里为余柏林的才华、自己的眼光和封蔚的运气而自豪的时候,封庭也终于看到了余柏林的试卷。
这字迹一眼就认出来了好吧?
封蔚看都没看,立刻给余柏林画了一个大大的圈,比前面阅卷官画的圈都大。
嗯,不愧是我家长青,前面全是圈圈,就该这样。
封蔚还想着,谁要是有眼无珠,他定要找到是谁捣乱,之后好好报复一番。
结果大家眼光都不错嘛。
封蔚画完圈之后,才开始看余柏林的文章。看完之后,封蔚更加得意洋洋。
写得好,写得好!太给兄弟他长脸了!
为什么只能画圈不能写评语呢?他都想好写什么了。“笔落惊风雨,策成泣鬼神”,多么符合长青的文章啊。
可惜了,啧啧。
封蔚遗憾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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