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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A股股指继续下挫,东盛集团的股价也毫无悬念在开盘八分钟内就被千万股以上的抛盘封死在跌停价上。持续的跌停导致散户损失惨重,他们不是深度套牢眼睁睁地看着账面资金急剧缩水,就是借道杠杆引发爆仓导致血本无归。
股价的异常波动早就引起了证监机构的注意。尽管东盛曾经发公告称“在宏观经济形势不景气和股灾影响下,部分控股股东减持股票导致股价下跌”,但这样的理由越来越站不住脚。午间有突发新闻说,证监机构将介入调查。
林霂见到突发新闻时已经收拾完行李,此时14点,对应法兰克福早晨8点。而明天的14点,将是她飞抵越南胡志明市的时间。
她环抱双臂在客厅走来走去,几次想拨通萧淮的电话但又放弃,末了深吸口气,下定决心离开家前往东盛。
今时不同往日,许多愤怒的股民聚集在公司园区并拉起条幅抗议,林霂见状请出租车司机绕行停在了后门。
她对前台接待人员道明来意,对方却说董事长不会客。她只好拨通季云翀的手机:“你现在方便吗?我想见你一面。”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两分钟,然后响起不带情绪起伏的话语:“如果你只是想看一看我这个旧情人如何被你的现任男朋友击溃,还是不必了。”
“我明天就要前往越南,这次来是打算向你辞行。如果今日不见,也许以后很难再相见。”
那边再度寂静无声,过会儿传来一句:“上来吧。”
林霂乘电梯直达季云翀的办公室。在保密性极高的办公区域,靠墙的地方放着一排中式书架,上面摆放着几张照片,分别是季云翀和父母的合影,曾经火遍网络拍摄于十二年前、十二年后他和她的合照,以及两家人在订婚宴上的“全家福”。
林霂收回目光望向季云翀。
他坐在皮椅里,侧脸对着她,静静地凝视着窗外的高楼大厦。
她循着他的视线看向外面的世界。这座城市被钢筋水泥包围,开阔的视野被一栋栋大同小异的建筑隔断,让人忍不住为这个繁荣的时代心生感慨,也免不得从千篇一律的景观中产生几许迷失和怀疑。
“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季云翀低低地开口,声音带着清冷的质感,“小时候语文老师要求我们背杜甫的诗,我总觉得这两句写得十分酸腐。狡兔需三窟,何况蝼蚁求一穴?为什么要看不起那些蚂蚁般的小人,嘲笑他们为谋求舒适的生活不得不钻营逢源?”
林霂若有所思一阵子:“难怪你常常答错古诗辨析题,原来小时候就钻牛角尖。”
季云翀似有若无勾起嘴角,转过脸看向林霂:“坐。”
林霂拉开椅子,隔着办公桌坐在他的对面。
他打量她,口吻淡如寡水:“听说你出了车祸?”
“嗯。”
“脾脏切除后,会不会对日常生活造成影响?”
“免疫力会下降,新陈代谢也会变慢,但是注意休息就好。”
“越南不比这里,条件艰苦恶劣,你如何能好好休息?”
林霂浅浅地笑了下:“我援医的地方是胡志明市辖属的一个县,总人口不到一百万,患者数量比这边少多了,我应该不会太累。”
季云翀看着她的笑容,有一瞬的走神。
他看看墙上的挂钟,翻开书桌上的文件,取支笔低头写字:“我还有些工作需要处理,你走吧。”
林霂没有起身,脸上流露出一丝犹豫的神情,再开口时语气压得比较低:“东盛的股价跌得很厉害,你打算怎么办?”
他头也不抬,冷冷地丢给她四个字:“与你无关。”
“可你做了违法的事,万一被证监机构查出来——”
“不必你费心。萧淮连同大投行和对冲基金针对东盛作出一系列报复举动时,你从来没有表示过关心。现在见我要输了,你特地来我面前展示下虚伪的怜悯?”
林霂看着季云翀,语气很是复杂:“我这个人是否虚伪,在这个节骨眼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应该悬崖勒马,不要一错再错。”
季云翀静默了一两秒,放下手中的笔:“在你看来,一切错误都是我咎由自取?”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两年前发生的事情比你知道的更复杂。那些害死父亲、绑架母亲的混蛋简直无耻至极,他们不但要求我交出录音证据,还要求我准备一笔巨款赎人。我当时仍在走司法程序,未实质性继承父亲的股权,哪有本事筹措巨款?”
面对迟到的真相,林霂愣住。
“我被逼的走投无路,无奈之下决定用自己手中仅有的股份向银行申请股权质押融资。林霂,你可知那些常年和我父亲打交道的银行家们变得多么冷酷无情?他们借口东盛重组失败股价下跌,压低质押率,抬高利率。我用市值千万的股份,只贷到了五分之一市值的现金,却要付极高的利息将股份赎回来。”
季云翀说到这里,微微倾身靠过来,目光和她平视:“当我好不容易把母亲救出来,母亲疯了,我也山穷水尽。我一方面失去了原有的股份,另方面迟迟继承不到父亲的股份,眼看着要被踢出东盛时,有人问我愿不愿意与其深度合作,让东盛起死回生。”
林霂什么都明白了,整颗心顿时难受起来,喉咙也被苦涩的情绪堵住,好不容易挤出一句:“你为什么不拒绝?”
“你以为我不想?如果还有更好的选择,我为什么不光明正大的做人,偏要钻营作局,坐庄投机?”季云翀苦笑,低沉的声音透出一股子无可名状的悲凉,“我需要资金,需要庞大的资金。唯有如此,父亲的心血才能够延续下去,我才能活下去,我那待在疯人院里疗养的母亲才能够体面地活下去。林霂,钱非万能,但没有钱,一切万万不能。”
林霂哑口无言,轻轻咬住嘴唇,将眼睛里的酸涩艰难地憋回去。
还有些话,季云翀没有说,也不打算再说——那时他根本不想离开她,但是不行,他正在做违法的事。万一投机坐庄的事情东窗事发,她肯定会被连累。
林霂不知他的心思,吸吸鼻子,放缓语气:“我明白你有不得已的苦衷。往事不可追,你现在收手也来得及。”
季云翀不假思索:“不可能。父亲的仇还没有报,如果在这时对外界承认做过的一切,我两年来的苦心经营就白费了。林霂,难道你希望我关在监狱里看着那群混蛋逍遥法外?”
“你不收手又能做什么?萧淮告诉我,你的下场会很凄凉,可我不希望你沦落到悲惨的境地。”
季云翀霎时沉默。
他的目光在林霂的脸上流转,末了又看看墙上的钟,牵动唇角弯出一抹不以为意的笑:“萧淮在吓唬你。我是谁,自然有办法全身而退。”
林霂一愣。
他的神色恢复了最初的冷静:“好了,你已经耽误我半个多小时的工作时间,可以走了。”
林霂微一张口,季云翀不耐地蹙起眉头:“以前我希望你留下来,你不肯留。现在我想让你走,你反而赖着不肯走。是不是萧淮不在身边,你觉得寂寞了,想和我发生点什么?”
林霂被他讽刺得很难受,起身往外走。
她背对着他,每往前一步,脑海里就浮现出一幕幕往事。
八岁时,他往她书包里偷偷塞了一盒晶莹剔透的糖果,害得她差点罚写一整年的悔过书。
十五岁时,她站在中学校园的公告窗口查看分班名册,一转头发现他就站在她的身旁。那时年少,花儿在笑鸟儿在叫,玻璃窗上印着他纯真的脸庞,她竟然呆怔了一瞬。他浑然不觉,视线在名册上逡巡,目睹他和她的名字列在一起时,他扬起眉梢冲她愉悦一笑,她别开脸,耳根子微微地红了。
再大一点,他成为了她的同桌,每天换着花样带早餐,风雨无阻地送她回家,乘着风儿向她表白。
时光荏苒,他即将去德国留学。在机场告别时,他居然比她先掉眼泪,信誓旦旦地承诺学成归来一定会娶她。那时她红着眼眶抱怨:“你母亲不喜欢我,我怎么嫁给你?”
他吻了吻她的泪眼,说:“我爸爸很喜欢你,放心吧,你一定会成为他的儿媳妇。”
漫长的八年,好像没有磨灭爱情,但又似乎磨灭了除去爱情之外的什么。
林霂停下脚步,回眸瞥向季云翀。
他还是记忆里的他,英俊,好看。然而他又不是记忆里的他,清隽的五官带上了一抹挥之不去的疏离凉薄,让她感到无比陌生。
跨不过的时间鸿沟,让两人渐行渐远,再也回不到当初。
林霂的眼眶红了,隐隐有泪光闪动:“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那时遇到那么多麻烦却什么都不肯透露就把我推开,仿佛潜意识里认定我们只能同欢乐不能共患难。”
季云翀执笔的手颤抖一下,慢慢抬起头,一双幽邃的眼睛里有情绪在翻涌,随后又趋于平静。
“如果你这次真能全身而退,我由衷地希望你不要再用非法的手段复仇。虽然你失去了父亲,但还有母亲。为了她,你应该珍重你自己。”
季云翀一语不发,脸色却有些苍白。
她颔首,吐出最后的辞行:“再见。”
话落,她转身走出办公室,一行眼泪同时夺眶而出。
电梯的门打开复又合上,她按下1楼,闭上眼睛疲惫地往墙上一靠。待出了东盛的办公大楼,她伸手扬招出租车,发现随身的手包遗留在办公室里没有拿,只好又折回。
办公室里不见季云翀。林霂从皮椅里拎起随身小包,一抬头,目光对上办公桌上的文件,文件上面还压着季云翀用过的笔。
林霂迟疑,还是信手翻开。
扑入眼帘的是季云翀的字迹,密密麻麻,林霂越看越心惊肉跳。当看到最后的一段话,她脸色大变,放下文件直奔顶楼。
季云翀就站在顶楼天台,抬头仰望苍穹,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而他的脚下再过去半米便是高空。
听到高跟鞋“啪嗒啪嗒”敲击地面的声音,他怔了下,慢慢侧过脸。
“季云翀!这就是你所谓的全身而退?”林霂急急地唤住他,嗓音是异乎寻常的紧绷,“向外界揭露你父亲的死因以及你遭受过的痛苦,然后从这里跳下去,用死亡来栽赃中西药业的高层,寄希望于证监会发现中西药业的市值也存在弄虚作假?”
她很生气,从脸到脖子都憋红了,但她知道他这回是来真的,不敢贸然前行,杵在原地劝说:“你有很多条生路可以选,何必选一条死路?”
季云翀看她一会儿,偏开脸轻吐口气,声音渐沉:“林霂,你还是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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