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琪芳恰一见阿沅,神色有些慌乱,低头回道:“前些日子尚衣局送来的制夏衣的布料,翠羽纱一样少了许多,约莫是管事太监又偷摸克扣了些,奴婢刚找他们理论了去。”
阿沅凝视着琪芳许久,不动声色道:“不太过分就由他们去吧。刚在华音阁,大家商议下月太后生辰,众人合力绣一幅寿星赐桃图,本宫被分配到绣寿桃这块,你平日里绣工是咱们云台宫里最好的。你且随我来,看看应当如何绣才别致些?”
说罢琪芳随她进了内堂,阿沅大致描绘了下寿桃的图样,随后提笔画了幅草图。半晌过后,将近午膳时分,阿沅遣采薇去准备膳食,轻轻放下几经修改的图样,看似随口对琪芳道:“一直听闻扬州绣娘甲天下,琪芳你虽不曾专攻绣艺,但眼光怕是也不必尚衣局那些姑姑们差了。”
琪芳回道:“娘娘过誉了,奴婢不敢当。幼时街坊里住了好些绣娘,奴婢耳濡目染随手学了些罢了。”
阿沅又道:“听闻你家中还有个小弟,算起来好像刚到弱冠之年,家中可一切安好?”
琪芳颇有些窘迫,道:“有劳娘娘挂心,奴婢家中确有一小弟,与父母生活在扬州老家。”
阿沅一边漫不经心的翻着桌上的图样,一边端详着琪芳的神色,道:“想必家中也生活不易,你身为长姐,也需时常接济下他们,莫让父母吃苦。”
琪芳面露感激,道:“多谢娘娘挂念。宫中衣食无忧,并无太多花销,奴婢的例钱都攒着让同乡捎带回家的。”
阿沅微微叹了口气:“宫女的分例每月也不多,也难为你了。”突然话锋一转,“不过即便再为难,也不该偷卖宫中物品,你可知若是被人告发,免不了走一趟掖庭,然后被打发出宫去。”
琪芳一听,脸色大变,连忙跪倒在地,一边磕头一边哭求:“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奴婢只是听珍宝馆的太监说,宫里的东西外面能卖个好价钱,才托他们把平日里娘娘赏的一些个首饰拿去换了些,奴婢绝不敢偷咱们宫的东西去卖的。”
阿沅盯着琪芳的眼睛,半晌不语,然后缓缓道:“家中竟如此短缺用度么?本宫上次赏你的铁皮石斛,也算上是珍品,居然只换了十两银子。”说罢,起身从柜子中取出装着铁皮石斛的锦盒,轻轻搁在桌上。
琪芳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这石斛……奴婢不敢欺瞒娘娘。前几年家中还算过得去,但前年奴婢父亲得了重病,小弟又应试不中没有出路。奴婢想着多积攒些银子,给弟弟捐个小吏,也好有个稳定的差事,以后不必靠奴婢每月接济。”
阿沅神色淡然:“我让采薇给你赎回来了。这石斛赶巧还未送出宫,其他首饰出宫的已经追回来了,有人问其你便说无心遗失罢了。至于家中有事,你以后对我明言便可。我虽然只是一介贵人,手里并不阔裕,但也绝不会让大家为难。你且去采薇那先预支了后三个月的例钱,想必应该够用了。”
琪芳受宠若惊,连忙谢道:“多谢娘娘!多谢娘娘!”
阿沅又道:“不过犯错也不能不罚,本宫交给你个为难的差事……”阿沅说着,看到琪芳的眼神有些惊慌,又宛然笑道:“你且去帮曹嬷嬷抓鬼好了。”
话说曹清这边虽然对白衣鬼的事情有些眉目,然而实在过于胆小,不敢一人独自前去查看,才来求了阿沅,希望有个宫女陪伴前往。这边琪芳对阿沅感恩图报,便接了这差事。然而那良酝署的白衣鬼神出鬼没、行踪不定,两人多日蹲守,都一无所获。
今夜初七,入夜时天空本还有半弯弦月,而后不知从哪飘来一片乌云,遮得天地昏暗。琪芳和曹清连日来蹲守,都有些精疲力尽,看这天色,曹清又打起来了退堂鼓:“琪芳姑娘,我看今晚那白衣鬼恐怕又不会出现了,咱们要不现在就回了吧,一会再晚些时候指不定下起雨来了。”
琪芳想着曹清之前说的传闻,白衣鬼都是子时附近出现,便道:“到子时也就半个时辰了,姑姑再忍着点,子时一到我们便回去,万一错过了也不好向娘娘交代。”
曹清虽有些害怕,倒也没有多话,便应承了下来。两人起初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后来都有些困了,琪芳眯着眼睛,头一点一点,竟然瞌睡了过去。琪芳在梦中突然听闻曹清短促的低喊:“来了!来了!”,便猛的醒了过来。两人缩坐在良酝署后墙的背风处,琪芳身上裹着薄纱氅子御寒,耳边隐约听说断断续续的哭声,一下子吓的完全醒透了,仿佛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曹清在身边快速摇晃着琪芳的胳膊,道:“来了来了!恶鬼来了!我们可怎么办才好?”
琪芳本也胆小,此时确不知怎么生出一股血气来:“不怕!我们去瞧瞧倒是谁在装神弄鬼!”说罢,扯下身上的纱氅,便起身来沿着墙角往正门去了。曹清想着阿沅拜托的事情,也是万般无奈,只好跟了过来。
两人悄悄摸到良酝署正门,隔着残破的门板偷偷朝里瞧去。瞧了半晌,也没见见着鬼影。哭声时断时续,似乎是大堂传来的。两人无奈,又只好蹑手蹑脚地向大堂摸去。方到堂前,两人躲在檐住后朝内扫视。原来月色被阴云遮住,堂内晦暗不明。突然不知道哪里吹来一股妖风,阴云一下子挪了开去,月光透过破碎的瓦砾洒入大堂,映出一个白色的人影。
那人似乎背坐在供桌上,供桌缺了一角,全靠倚靠在供台边才得以支撑。供台上是酿酒祖师爷杜康的泥像,许久没人打理,也是破败不堪。地上有些供奉的盆碟丢弃在旁,还有些瓜果早已干瘪成核状。
那“白衣鬼”确是一身白衣,但早已肮脏不整,月光照映在上,白惨惨的有些渗人。他披着一头花白的头发,右手持一良酝署常用的打酒壶,在旁还有些许洒落在地,便这般低着头时醒时醉的哭着。
琪芳和曹清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直接上去搭话,还是在观察一会去禀报阿沅。两人拿不定主意,正犹豫时,突然一只老鼠从曹清脚边窜了过去,曹清吓的一惊。堂中那“白衣鬼”似乎听见动静也醒了过来,缓缓转过头来,竟然还是头发,没有脸庞!鬼!果然是鬼!曹清一看,直接吓的瘫倒在地。
琪芳虽也害怕,但还能强自持定。见躲不过了,便上前行了个礼:“奴婢云台宫琪芳,半夜路过此地听闻哭声,方过来查看,不想惊扰了阁下清静。”
那“白衣鬼”没有动静,不久,琪芳才发现花白的头发后有一双浑浊的眼珠在注视着她,这才肯定眼前的确实是一个人。琪芳拉了曹清,低声道:“曹姑姑你起来吧,他是人,不是鬼。”
“白衣鬼”放佛听到了她说话,喃喃道:“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是鬼,对,我是鬼!”说着提起酒壶朝嘴边凑去。
曹清一听,整个人更加慌乱:“琪芳姑娘,他是鬼,真的是鬼!你快走吧别管我,去云台宫告诉贵人!”
那“白衣鬼”一听“云台宫”,突然跳了起来:“云台宫?云台宫不是都空了么?云台宫还有谁?!”
琪芳一看他要冲上前来,忙护住曹清,恭恭敬敬地答道:“阁下是谁?和云台宫又有何瓜葛?云台宫现在住的是沅贵人。”
“白衣鬼”喃喃道:“沅贵人?沅贵人……我怎么不知道?从前住的那位贵妃没了以后,那宫里的人死的死,走的走,就空了。是了,现在有新人住进去了,对,应该是个新人。”
琪芳有些小心的问道:“阁下认识兰贵妃娘娘?”
"白衣鬼"似乎有些糊涂,开始胡言乱语:“兰贵妃娘娘,敏妃娘娘……章氏!章氏啊!你不得好死!”语气到后面竟十分忿恨,仿佛于“章氏”有极大的仇怨。
琪芳有些害怕,“章氏”现如今宫里有两位,一位是太后娘娘,一位便是敏贵妃娘娘,这两人无论哪位听到此番言论,面前这个“白衣鬼”都真的要“不得好死”了。
琪芳惴惴的问道:“阁下到底有何冤屈?要半夜在这扮鬼?”
白衣鬼突然哭道:“我有何冤屈?我没有冤屈!我好好的活着,能有什么冤屈!那些个有冤屈的亡魂,全都归了天了。章氏,害了我们良酝署数十条人命,他们有冤,有冤又能怎样!”
琪芳道:“阁下凭什么说章氏害了良酝署,良酝署毒害太后,意图谋反,事发被连诛罢了。”
白衣鬼大怒道:“什么毒害太后,全是栽赃!送给长宁宫的每一壶酒老奴都亲自尝过,要是有毒,我早就进地府了。都是章氏,章氏这贱人害我,都是章氏!”
琪芳又道:“阁下口口声声说章氏害你,太后娘娘位高权贵,为何要害你们良酝署?阁下所说,未免有些没道理。”
白衣鬼似乎有些恼怒琪芳不相信他,突然跳上前一步,脑子变得清楚起来:“怎么不是章氏!那日本公见她私会酒监银杏,要在酒里下毒害云台宫的芙美人。我当时听了害怕连忙走开了,谁想丢了块良酝署的腰牌被她捡去。隔日便来我良酝署查是谁的腰牌,我想她是皇上的妃嫔,即便告发她也没真凭实据,皇上怎么会相信一个小小良酝署酒丞?只好装作不知混弄过去。谁料想!谁料想!不过月余,便冤枉我们良酝署谋害太后,连芙美人的死也算在我们头上,我良酝署居然满堂尽诛,只剩下我孤家寡人!为什么!为什么皇上要留我一条老命!良酝署都完了,还要酒丞何用!我活着有什么用!不,不,我活着就是为了诅咒章氏!诅咒她不得好死!”
白衣鬼前半段清醒起来吐词清楚,后面又有些疯癫。不过这下琪芳却是有些清楚了,这白衣鬼原来就是被皇上赦免的良酝署酒丞,良酝署满堂连诛,只剩他一人。当日皇上见名册,“徐连云”,想起他常年给云台宫酿造兰妃最喜爱的“桂花酿”,心一软,便提笔把名字划去。于是这位徐公公便一人苟活在这良酝署,良酝署重建时新来的酒丞张公公嫌他晦气,便把他丢到后院去烧火了。
这下事情就全部明白了。曹清说的“白衣鬼”便是这位徐公公,他口中的章氏也不是太后,而是敏贵妃。而且他还亲眼目睹敏贵妃私会银杏要她毒害芙美人,芙美人最后确实中毒身亡,想必也是他们最后得手,却一起栽赃到良酝署头上。
白衣鬼本就有些醉了,加上年纪略大,一番激动的言辞之后竟然昏睡过去。琪芳探了探他的鼻息还算平稳,估摸着应该没有大碍,便拉起还有些脚软的曹清,两人一起合力将白衣鬼挪到大堂背风处,又扯了掉落的帷幔来给他盖上。
安置妥当之后,曹清终于相信这不是鬼是人,之后便心结尽消,重新振作了起来。琪芳也立马回去将今晚听到的言语尽数告知阿沅。
阿沅反复确认了三次白衣鬼的言辞,方才遣退了琪芳。此时已近寅时,阿沅完全没有了睡意,躺在床上辗转。暮春的夜晚因着阴雨绵绵,依然让人觉得有些凉意,但阿沅的身子反倒因为内心的激动而有些燥热。
这下子都弄明白了。采芙一早封了芙美人,后来由于时常受到如霜的欺凌,便与姐姐生分了。而这银杏正是采芙的同乡,想来她奉了章菁菁之命,也经常趁着与采芙叙旧的机会在其中挑唆离间。姐姐被害去世后,敏贵妃又要银杏去毒害采芙。这事情说给旁人听确实没有道理,但在阿沅听来,便有了理由。
采芙一定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才招来杀身之祸!再联想起当年莫名其妙突然出现在姐姐眼前的信物,当然不可能是卫瀚自己放的,必定是云台宫有人趁旁人不备偷偷放进云台宫寝殿。如果这些都是采芙做的,那一切便融会贯通了。然后便是姐姐遇害,参与此事的人全都被灭了口,银杏即便依然为敏贵妃做事毒害了采芙,也终于没有逃过一死。
这个恶毒的女人!阿沅想到这既有些兴奋,却又不免有些担忧。她虽然得知了姐姐去世的前因后果,却不能将卫瀚一事告知皇帝。那么她要怎样去说呢?还要让皇帝相信,那个怀着龙嗣的敏贵妃才是罪魁祸首?
无论如何,都要为姐姐报仇!
翌日一早,阿沅草草穿戴了一番,等到早朝结束后,便匆匆前往羲和殿求见皇上。然而在殿前叫石泉通传之后,得到的答复却是皇上正在议事,暂时无法脱身,让阿沅回云台宫去等他。
阿沅虽然犹有不甘,也只能暂且回宫等待。
就在阿沅满心焦急如蚁噬时,采薇走了进来。阿沅立马站起来:“可是皇上来了?”采薇屈身回话:“回娘娘的话,是杨尚书的夫人进宫来了,上回定的就是今日。内侍省刚来人通传,再有半个时辰杨夫人就该到了。”
阿沅一听才想起来,姨母定的今天入宫,连日忙着查姐姐的事,险些给忘了。于是赶紧起来唤了琪芳和采薇一起来更衣,又重新装扮了一番。插上一支简单的碧玉钗,穿的越蓝色撒花织金缠枝纹宫裙,随后又让采薇去吩咐小厨房准备姨母平日爱吃的膳食。都是小时候记忆里的,也不知道这么多年姨母口味变没变。
如此到了午时,阿沅终于见到了杨夫人。
杨夫人白氏本该是四十岁左右的妇人,昔年美貌,曾与自己的母亲并称京城双姝。如今看上去却如同花甲一般,满头斑驳,鬓角竟已经全白!阿沅看着,不禁心酸不已。
不过杨夫人今日却是气色不错。甫一见阿沅,她显得有些吃惊,一时间陷入怔仲恍惚。不过短暂的伤感,杨夫人似乎很快适应回过神来。一番寒暄之后,杨夫人看着云台宫的布置,和昔年杨慕芝在时完全相同,心有感触,终于缓缓开口道:“听闻小主从前和慕芝结义金兰,如今慕芝虽已不在了,在臣妇眼中,小主便如慕芝一般。”
阿沅连忙起手,持晚辈礼,回道:“夫人是义姊的母亲,自然也是就是我的长辈。”
正好膳食已经准备妥当,阿沅便于杨夫人一起用膳。席间说起此次进宫的缘由,杨夫人道:“原本臣妇是不该进宫来的,毕竟慕芝已经去世两年多了。”她泪盈于睫,举手投足隐隐有当年风华之态,“不过自打慕芝进宫后,家里人便难见她一面,如今也不会再见到她,其实也没什么两样。容臣妇说句不得当的话,这会儿见了小主,依稀间仿佛慕芝还在世。咱们念着她,她便还在吧。”
阿沅口中本含着一枚珍珠白玉虾球,听完杨夫人的一席话,已哽咽到无法出声,眼泪扑扑地掉落在月蓝罗裙上。
杨夫人神色一黯,忙安慰道:“好孩子,不哭了不哭了,好好我们不说了,先吃饭先吃饭。”
阿沅片刻之后终于平静了下来,才缓缓道:“其实皇上让夫人入宫,是希望让我带些话给杨大人。毕竟姐姐曾经是皇上的贵妃,大家都是一家人,不论后宫还是前朝,都该一心。前些日子,皇上见杨大人似乎有些灰心,萌生了退意,所以才让我来劝劝大人和夫人,事到如今,进则功成,退则身陨。还希望杨大人勉力些。”
杨夫人有些犹豫不决,沉吟了片刻,又道:“前些日子家夫身体有些不适,不过现在已经大好了,自然当为皇上尽忠。”
两人又聊起一些阿沅进宫的原因,阿沅最终忍住没有将真实原因告知,只道是机缘巧合。再闲话些家常,一个时辰很快就到了,杨夫人也须离宫。两人依依分别,此时杨夫人又忍不住掉了些眼泪。
庭院晦暗如常,久久寂而无声。
凝望着杨夫人萧索的背影,阿沅不禁攥紧了拳,指节咯咯作响,心中对那个女人的恨意亦是愈加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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