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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九十六章 震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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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周建立以后,真正的朝廷中枢一直在靠海的天津府。毕竟钱财所出以海上为主,物资调运也仰赖海路为多,而且通过海路连接定山东这个海军经营稳固的大本营,也很方便。

    不过中都大兴府的地位,倒也没有削弱。

    维系国家运转的朝廷本身还在大兴府;大兴府作为北地中心城市的思维惯性尚存;依托漕河的粮食运输路线还在运转;作为北疆防线大后方的地位未曾动摇。更重要的事,辽金两代上百年积累形成的奢华昳丽之貌既然没有被蒙古人彻底摧毁,总还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尤其是皇宫西面的同乐园,本来就是金国极盛时营建的园林,其中包括了众多精心打造的名胜,号曰“蕊珠宫阙对蓬瀛”,又得“水回山复几桃源”的赞誉。原先这里作为皇族举办射柳和马球比赛的地方,对外不开放。许多巨宦豪民于是在周围营建屋舍,图个近水楼台,眼前舒坦。

    在两朝兴替之际,聚集在这里的大人物们像是杂草一样被割了几轮,死伤惨重至极。而大周建立以来,宫廷规模缩减到不足原来的百分之一,好几个外围园林都开放为大众所用。于是新朝新贵们陆陆续续占了地方,以同乐园为中心,形成了一片富贵逼人的地带。

    当然,这些新朝新贵们,大都不在大周勋贵的核心圈子里,按其籍贯来看,出身定海军和北疆的少,出身山东红袄军的多。

    红袄军的首领们,有积年的反贼,有被逼无奈造反的百姓,有衣食无着的逃兵,他们在和女真人的对抗中吃尽了苦头,又因为杨安儿的失败而消磨了锐气,还始终不太适应定海军的规矩。

    到现在,除了少数人还保有积极进取的心态,试图立功疆场搏取富贵,大部分首领人物已经满足于皇帝给予的富贵。虽没遭到杯酒释兵权的待遇,却也相差无几了。

    这些人里头,资历最深地位最高的,莫过于刘二祖。这位红袄军中名望仅次于杨安儿的大首领是农夫出身,转战泰山深处多年始终没生出什么大志向,只想给身边胼手砥足的兄弟们找条活路而已。

    现今活路有了,他也就释然。虽说头上顶着郡侯的爵位、元帅的头衔,但从不管事,只顾自家舒适逍遥。

    便如此刻,他在自家府邸的前堂正厅,摆了一桌酒宴。

    府邸是朝廷赐给的,规模很大,厅堂也开阔,面开三间,两侧有厢房,中间正堂若是挤一下,摆三十桌酒席都可以。刘二祖刚住进这宅邸的时候吓了一跳,问左右:“是不是占了哪座大庙?这可不恭敬。”

    这会儿厅堂中间只摆了一张桌子,其余的地方空着。空地上原本有些影屏或多宝架子之类当做隔断,多宝架子上还摆些精巧的古董、珍玩,现在都被撤走了。就连挂在墙上以显雅致的名人字画,刘二祖也勒令拿下。

    刘二祖忽然来了这一手,他的独生女儿刘小姐简直哭笑不得。刘二祖四十多岁才得了一个女儿,甚是珍爱。女儿也不好指摘父亲乱来,只得叫人按他的意思办了,另外叫人把酒宴布置起来,等待客人。

    而酒菜端上来的时候,刘小姐又吓了一跳。

    当时的富贵人家通常都讲究摆设和吃喝的规矩,务求从容精致,但刘二祖安排的,竟全然没有干果、看盘之类,也不是分餐的,而是一条热气腾腾却半生不熟的烤羊。用来佐餐的,则是带着土腥味的野韭菜。

    至于酒,更别说了,是用羊皮袋子装的马奶酒,隔着扎紧的开口,都能闻到那种过于独特的气味。

    刘小姐不快地道:“这么多肉!前几天,全真教的道长说了,秋冬时最需和平将摄,忌炙煿之食!”

    刘二祖嘿嘿笑了两下,和声道:“我是老头子啦,吃不动这些,但今天的访客里,有人或许想吃,那就得准备着……你去吧,我有正经客人,谈正事呢!”

    话音刚落,外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又听得划拉一声响,厅门被推开。只见方郭三站在门口,喘着气道:“元帅,你听说了么?临潢府丢了!时青死了!”

    刘小姐连忙转回内堂去了。

    红袄军极盛时,有两位大首领控制了东平府。一是方郭三,另一个则是展徽。

    方郭三是密州大豪,一向有自家班底。起兵造反后他转战海、沂,后来退入泰山,投靠了刘二祖。到刘二祖决心与定海军合作,方郭三带着部下参与了对河南各军州的进攻,且系主力之一。

    定海军从那次进攻开始,短时间内席卷了北方,方郭三的许多部下因功得到了提拔。所以他在红袄军出身的将领里,属于消息最为灵通的一批。

    “当然听说了……来,且落座,这会儿正是吃饭的时候,你先吃些,等等旁人。”

    方郭三愣了愣,这才注意到厅堂里的摆放与往日不同。

    他不是那种心思很细的人,也不多想,当下落座。

    大家刀头舐血过了半辈子,说凉薄也好,说想穿了也好,反正时青死也就死了。武将难逃阵前亡,谁能逃过一死呢?至于临潢府,更是边疆的城池,距离中都远着呢。他关心的事情,倒真需要多来几个人,才好说得明白。

    坐下以后,拿小刀割下羊肉来吃。方郭三虽是山东人,但在大兴府住了两年,日常接触北方商队很多,习惯了这般酣畅的饮食。

    况且羊肉确实美味,皮的脆嫩、肉的鲜香和韭菜花的辛辣混在一处,再配上马奶酒,别有风味。

    没吃喝几口,外头又有脚步,两人一起抬头,原来是展徽来了。

    展徽的来路与刘二祖和方郭三都不相同。他是杨安儿的旧部,早年所谓铁瓦敢战军的四个都将之一,与汲君立、国咬儿等人齐名。杨安儿建号称王,试图割据山东的时候,先派了方郭三去夺取东平府,又不放心方郭三,再令自家亲将展徽去监视。

    两人因此不和,陆续火并了好几次,直到杨安儿身死,刘二祖出来维持局面了才消停。

    后来刘二祖出兵支持定海军,东平府是大军的必经之路,展徽也被裹进了军中。他也有很多旧部亲朋因功得到提拔,分散在大周军队体系各处。

    大周成事极快,麾下将士结成一体的时间不长,山头甚是繁多,还各自推出一些旗帜人物为自家代言。红袄军旧部的旗帜就是刘二祖了。

    刘二祖这个大山头底下,又根据职位和亲近程度结成了一个个的小山头。小山头的首领可能彼此之间有些疙瘩,故而出了大事以后要讨论什么,还是以刘二祖的大山头为平台。

    展徽得到消息的时间,比方郭三更早,但因为住的离刘二祖远些,到的慢了一步。

    他早年曾被女真人当做杨安儿的军师看待,可见性子也比方郭三细密。一边大步入来,他一边道:“时青一向脑子活络,会捞好处,他出任临潢府兵马总管以后,我们这些人都凑了钱财和机灵人手,跟他去北疆发财。”

    说到这里,展徽返身把厅门关上,才继续道:“其实这些钱财资本,投向南面的商行也可,投向海上的船队也可,投向高丽,傍着尹昌也行。之所以投到北疆去,一时听信了时青的言语,二是在捧咱们皇帝陛下的场。可是……”

    展徽沉重的身躯压得座椅嘎吱吱乱响,他看了看大口吃肉的方郭三,不屑地摇了摇头。随即转向刘二祖:

    “先前因为老尹折腾的事儿,大家都有点灰头土脸,所以特意投了血本,以显示遵从朝廷的大计。好嘛,现在朝廷的大计出了岔子,先蚀我们的本?”

    这话说完,方郭三也苦了脸。

    大周是武人政权,红袄军的旧部又是武人里头重要的一股,他们得到的待遇当然很好。只要是资历够了,或者功勋和军职到了,都会得到某个商行的花红。

    底层士卒拿来作为旱涝保收的底气,而到方郭三、展徽这种级别,一年两三千贯是准有的,还不是劣钱。再加上手头其它进项,一个个都是富翁。

    平时盘算钱财多了,难免关心则乱。一听北疆出了事,好几人顿时想到自家投在临潢府的家底完了。

    随着大周和南朝宋国在经济上的合作加深,再加上海外贸易的盛行,大量铜钱涌入北方,享有政治特权的军人贵族的财富在剧烈增长。这种增长又促使军人贵族不停留在买田买地,而是把资本投入到工商业或者很能赚钱的牧业上。

    比如红袄军的这几个大首领,就大都把钱投在通州,靠时青担任通州防御使的权力,做些转运的生意。

    尹昌出事以后,皇帝对物资转运盯得紧,而时青则改任了临潢府兵马都总管。

    北疆自然也有生意可做,而且大周皇帝郭宁为了保障北疆防线的开销,一直在鼓励投资。众人也就跟上。

    那么现在,刚把自身利益与北疆捆绑的这几位,开始跳脚了。

    跳脚很正常,临潢府出事的消息传到中都以后,根本遮掩不住。不同版本的战报都传出来四五份了,跳脚的人到处都是。

    大家是武人,又不是圣人,富贵两字,都看得蛮重。所以各种震动、疑问和焦虑汇聚,他们会想着,临潢府怎么能出事?临潢府怎么会出事的?

    临潢府一旦出事,足见蒙古军的攻坚能力得到了大大加强。那么临潢府以西,界壕沿线那么些军屯和民屯呢?毛毡场子和生药铺呢?仓库、榷场和车行呢?还有临潢府以东,与投靠大周的女真人合作搞起来的许多牧场呢?

    都有危险!有大麻烦!

    厅堂的大门忽然砰地一声被人推开,石圭迈步入来。

    石圭也出身泰山,但早年与杨安儿关系密切,杨安儿在磨旗山起兵的时候,石圭是最早接下杨安儿任命的数人之一。后来红袄军失败,石圭所部的整编、改编磕磕绊绊。定海军的制度又不会宽纵谁,结果导致他成了个空头将军,得到消息也慢。

    石圭满脸的晦气地冲进厅堂里,嚷道:“老子他娘的只剩下钱了!这下连钱也要没有了吗……这仗打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