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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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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凉萤在屋子里,看着廊下站着的薛简。

    大雨了几天的南直隶,今日总算是有点儿阳光了,暖洋洋地晒在身上,仿佛将一身的潮气都给带走了。薛简就那样背着手,站在廊下。和煦的阳光透过抄手游廊放下的竹帘子透在他的身上,脸上的笑比初放晴的天还要暖上几分。眼中的光彩在看到谢凉萤的刹那满盛着浓浓的宠溺。

    谢凉萤咬着唇,脸上飞起了两道红霞。宽大的袖子落下来,将她一直在绞着帕子的手给藏了起来,似乎也藏住了她在异地乍见薛简的女儿心思。

    两人已是多日不曾见面了,此时一见,心情难免有些激动,又莫名地有些情怯。可碍着有长辈们在场而不好互诉衷肠,彼此就这么不远不近地站着,遥遥相望。

    曹夫人轻轻咳嗽了一声,嗔道:“我带你进来是为着让你和人这么对看?你不是说有事儿要和老夫人说吗?”

    薛简朝她投去一个歉意的笑,举步走进了屋子。在经过谢凉萤身边的时候,悄悄地捏了下她藏在袖子底下的手。谢凉萤的脸越发红了。

    曹夫人倒是瞧见了,却不啃声。谁不是打年轻时候过来的,小年轻们郎有情妾有意,还订了亲事,做长辈的就别那么不上道地当老古板了。

    薛简的手很快就离开了谢凉萤,他径直朝魏老夫人和老王妃走过去,先向二位行了礼。而后对魏老夫人道:“老夫人,您外孙女儿,谢家的二姑娘在我离京之时,托我给您带一封家书。”他将信放到了魏老夫人的手上,“想来是报平安的,谢二姑娘素来纯孝,老夫人可真是有福气得很。”

    薛简并没有称呼谢凉晴这个已婚夫人为李二夫人,而是将她摆在了魏家外孙女,谢府二姑娘上头。虽然仅仅是个称呼,但对魏老夫人来讲尤其熨帖。她如今巴不得谢凉晴赶紧和李家义绝,重回清清白白的身份。

    就算谢家不认,他们魏家就养不起了吗?!

    魏老夫人努力睁大了眼睛,看清了信封上的字,清隽的字体,是她家老爷子手把手教出来的,谢凉晴的字。她颤着手打开那封家书,从眼角滑落的泪掉在了纸上,糊了上面的字。她赶忙拿袖子擦了擦,但眼泪仍旧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听说谢凉晴平安到了京城,谢凉萤心里的那块大石也落了下来。她上前扶着魏老夫人,轻轻地抚着她的背,低声劝慰道:“如今可好了,二姐姐平安回去了。您也可以放下心了,可莫再哭了,回头哭坏了,二姐姐又得心疼。”

    魏老夫人捧着家书又哭又笑,“是这个理。我得把自己个儿给顾好了。阿晴一路上定是吃了许多苦,身子亏了不少。若是到时候我倒下了,又得叫她拖着病体侍疾,那可怎生是好。”

    将魏老夫人劝下后,谢凉萤抬眼去看薛简,见他双眉间带着一股子焦虑,心知他是担忧老薛。她摸了摸腰间的荷包,双珏带回来的那半块腰牌她一直妥善地贴身收着。踌躇了一会儿,谢凉萤将那半块腰牌从荷包里取出来,放在了薛简的手里。

    “双珏夜探李府,找到了这个。”

    旁的话再不必说了。

    薛简怔怔地望着那腰牌,上头还有被烧过的痕迹。

    谢凉萤见他捏着腰牌的手渐渐收拢,仿佛要将那腰牌给捏碎了。她张了张口,将要说出的话又咽了下去。这时不管自己说再多的话,都比不上老薛完好无损地站在薛简跟前。

    薛简的面色如水,倘若不是看着他手上死捏着腰牌不放,恐怕没有人能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半晌,他将那腰牌小心收好,一脸沉静地道:“李经义在京中受了弹劾,已是夺官下狱。我这次前来,乃是奉了旨意的。”

    特特的奉旨来南直隶,除了抄家,别无他想。

    魏老夫人方才见翠浓的时候,已是细细问了她谢凉晴在李家的情状,对李家也恨之入骨,巴不得一家子全死干净了才好。她对薛简道:“既然侯爷领了天使的指责,那我们就不多耽搁侯爷了。快些将个正事儿办了才妥当。”

    薛简告了一声罪,便要上李家去拿人。谢凉萤上前了几步拉住他,低声道:“怕是还有个二姐姐的陪嫁,蒋嬷嬷同老薛在一块儿呢。你去的时候记得多留意,那同翠浓一般,也是个忠仆。”

    薛简朝她点点头,一言不发地离开。

    且说李家那头没能等来小厮将单大夫带上门,却是等来了京中天使莅临的消息。李老爷子跌坐在太师圈椅上,双腿往前一伸,喃喃道:“完了,完了。”

    人还没送出去,那头就已经上了门。逃不过了。

    李老夫人也沉默不语地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她不甘心,自己做媳妇儿的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为什么等自己熬成了婆婆之后,一切就不一样了呢?难道做婆婆的还管教不得媳妇了?

    她想不明白,以后也不用再想明白了。因为老天爷没有留给她什么时间再去思考这个问题。

    不过李老爷子还是想在最后关头做一番挣扎。他亲自将薛简迎进东厢房,让他见一见正歪在床上歇着的老薛和蒋嬷嬷。

    薛简见了他们二人,便在心里舒了一口气。他见老薛虽然面色不大好,但眼睛却还是极有精神的,眼眶一热,不住地在心里埋怨自己。什么样的差事不能有?偏叫老薛来掺和这等事。明明先头那次还说着再不让老薛涉险,转头不过几日,就自打了嘴巴。

    老薛与薛简相处多年,只一见他的表情,就知道薛简心里在想些什么。不过此时他不好走过去同薛简说些什么,薛简奉旨前来,显见是要给李家定个大罪。他若是装着虚弱的样子,还能扣李家一个私囚良民的帽子,倘使无恙,李家要硬说是请自己过来养病,满屋子的李家下人都能作为人证。

    李老爷子搓着手,讨好地看着薛简,“天使您看,我那拙荆前些日子出城上香,正好撞见了府上的二位。他俩彼时已是受了重伤,危在旦夕,得亏拙荆念着菩萨,心中怀着善念,将人给接进府里来养伤。如今已是好了七七八八了,不过府里的大夫终究不过是寻常郎中,比不得天使府上神医济济,还得天使将人接了回去好好调养一番。”

    薛简斜睨了李老爷子一眼,并不答话。他从随行同来的太监手里接过圣旨,道了声“接旨”。满院的李家上下齐齐跪了一地。

    目不斜视地宣完了旨,薛简居高临下地看着李家俩夫妇,“带走。”

    下头的侍卫即刻上前拿人。李老夫人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当下就挣扎了起来,“我是诰命夫人!你们岂可如此相待!就不怕我家阿囡在宫里头告你们一状吗?!”

    是了,儿子丢了官,没关系。她还有个女儿呢。在这等关头,男人到底还是靠不住的,得由女人来撑着。

    薛简看了李老夫人许久,仿佛看她在演猴戏一般。忽地,他笑了。极轻的笑,却饱含了轻蔑和不屑。“李端嫔因与人私通,妄图混淆皇家血脉,已被下旨处死。李老夫人,你身上的诰命,如今也没了。”

    与人私通,孰真孰假,并不重要。皇帝不在乎那么个女子,他儿女够多了,夺嫡之争业已让他伤透了脑筋。李端嫔若是安分守己,也就罢了,偏生仗着兄长为官,自己又怀了龙种,便在宫里作威作福。莫说是皇帝不喜,就是白皇后也对这个屡教不改的嫔妃看不顺眼许久了。是否混淆了皇室血脉,只要翻一翻《内起居注》便一清二楚的事情,但上头要整治你,就是没了这个缘由,也会有别的。

    哪年宫里头不死个把宫女嫔妃的?不过是如蜻蜓点水,起了些许涟漪,不消许久,便了然无痕。

    没了仰仗,李老夫人也就失了挣扎的力气,由着侍卫们将她卸去了一身的簪环。五大三粗的侍卫们并不懂如何替女子卸妆,随意一扯就拉下了一把头发。

    李老夫人看着一地混着自己灰白发丝的簪钗,那些彼时重金所求,为不少城中夫人夸赞的饰物如今在地上大剌剌地刺痛了她的眼睛。熠熠生辉的宝石被扔裂了,细巧的金丝被弄弯了,上头原本一颤一颤的蜂蝶也成了失了翅膀和身子的残件,没了昔日的那份精美。

    耳中已听不到满屋下人们的哭求,李老夫人愣愣地盯着那些残破不堪的饰物,顿时觉得自己的一生就像它们一样。当时高高在上,现下却在这青砖地上任人践踏。

    李老爷子的小妾们也算做了李家人,一并要被带走。李家正院一片鬼哭狼嚎。

    此时有个胆子大些的妾侍,竟从侍卫的手里挣了出来,跑到薛简的跟前跪下。她指着李老爷子,双目赤红,“天使明鉴,奴家本是城郊的良家之女,只因这老不修垂涎美色,以家人性命相挟,不得不委身于他。奴家愿以性命为誓,从不曾在李家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还望天使能将奴家从李家户籍上除名,将奴家放回原家去。”

    妾通买卖,乃是贱籍,寻常哪个人家愿意将宝贝女儿送去当妾的呢。良籍贱籍,天壤之别。这些后宅的妾侍们盼了这许多年,终于盼来了曙光。

    薛简并不立即答应她,而是问道:“我听说李家花园底下有水牢,你可知此事?”

    那妾侍连连点头,“奴家不仅晓得,还知道如何进去。寻常人是不晓得的,还请天使随了我来。”

    知道水牢入口的不仅是她一人,此时见这妾侍在薛简跟前买了好,一个个也都哀嚎着自己怎么就没那份聪明劲,个个都嚷着领着去。

    应天府尹因为冯相刻意地阻拦,是以消息得了晚了。他到了李家后,被薛简带来的侍卫一路领到了水牢那处。他原不过是听说,只当是坊间戏说,不料越往下走,心里头越惊。

    这次恐怕就连自己也脱不了干系。要知道他为了帮着李家为非作歹,可没少徇私枉法。上头不查倒还好,能含混着过去,一查起来,哪里都不是个干净的地方。

    侍卫已将水牢的水放掉了一大半,露出了牢底下的一些东西。火把将整个阴暗的水牢照得如同外头日中一般,将那些东西看了个分明。

    黝黑的淤泥,露出一点的白森森的人骨,还没有完全被水腐蚀掉的衣物,男女子身上留下的有着锈迹的金属饰物。

    薛简看了眼双腿发软的应天府尹,轻飘飘地道:“绑起来。”

    应天府尹忙道:“此乃李家事,与下官何干?”

    “将那些尸骨捡上来,入土为安。”薛简吩咐完后,看着应天府尹,“李家能有多大本事?没有你在背后撑着,敢在南直隶犯下种种大罪?暗河能从上游冲下来多少?这些尸骨大都是南直隶的百姓吧,端看此处便少说有十数人。城中十数人消失不见,你身为应天府尹竟然丝毫不知?”

    他指着那些打捞上来的尸骨,“大人若觉得与己身无干,便同那些尸骨去说吧。他们若是应了你,我便将人放了。”

    薛简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如何,但他每每遇上这些动用私刑的富贵人家,总是不免想着,会不会自己的父母也是这般叫人给害了呢。否则为何会弃下自己不顾。

    这么一想,越发觉得诸如李家这等不能轻易放过。

    将李家人都一一关押后,薛简就回了相府,准备上表。

    谢凉萤知道薛简心里难受,用过晚膳后,就特地借用了相府的厨房,亲自给薛简煮了一碗枸杞银耳汤。她将汤盛在白瓷碗里头,又添了几个小碟子,装上相府厨娘做的点心,敲开了薛简的房门。

    薛简正握着笔在窗前的书桌坐着发呆。听到谢凉萤敲门,便应了。见她亲自将夜宵送过来,不免皱了眉,“你怎么自己个儿过来了?”他探头看了看谢凉萤的身后,“也不带双珏。要是被人瞧见了,可不得传出什么来。”

    “我怕的什么,不是有你在后头替我兜着么?”谢凉萤将书桌理出个空地,把夜宵一一摆好,“我看你晚膳都没吃什么,既要熬夜写奏折,好歹用点东西垫垫肚子。”

    薛简放下笔,拿起调羹在银耳汤里头搅了搅,又放下。

    他前世在婚后也曾想过要去找亲生父母,但最后却无疾而终。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不是说找就能找到的。对于薛简而言,最害怕的并不是得知父母早在当年就过世的死讯,而是知道自己是被主动遗弃的。

    父母总归是薛简心里的那根刺。

    薛简决定转移下自己的注意力,不能总纠结在父母上头。即便找不到人,日子还是得过下去。他如今并非孑然一身,而是有自己要去保护的人。

    “我过些日子就要南下,去将李家二公子缉捕回京,怕是不能同你一起上京了。你一路上得小心留意些。”

    谢凉萤轻笑,“我有老王妃和魏老夫人替我保驾护航呢,怕的什么?”

    薛简放下调羹,握住她的手,“我估量着,老王妃是轻易不会回去的。她难得出京一趟,不逛个够本哪里舍得走。岐阳王府的侍卫们要留下护着,也没法儿跟着一道走。魏家本就不是武将出身,哪里来那么多的侍卫。我这边也得将人带着——那都是圣上给的人,我没法儿私下给你。”

    他轻轻皱了眉,“直隶附近又闹起了灾荒,我来这儿之前就听说了灾民们闹事的消息。只是彼时我走的匆忙,未曾听说朝中拿出个章程来。我端看舆图上头,闹事的地方离京城并不远,倘若你回京的时候恰好遇上……”

    薛简不敢往下想,被逼上了绝路的灾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可他又不能让谢凉萤在南直隶再多待几日,“你娘怕是要不好了。总归……你得赶回去见上最后一面。”

    谢凉萤沉默了一会儿,“其实就算我赶回去了,我娘也未必乐意见着我。”

    颜氏满心满眼,只有谢凉云。

    “便是做给人看的吧。”薛简有些惆怅,“我倒是盼着你娘能好起来,否则怕等不及我回京,你就得守孝了。”

    谢凉萤眨巴了下眼睛,脑子有些懵。

    颜氏一旦过世,她作为亲生女儿,就得守孝三年。这就意味着如果不在百日内与薛简完婚,那他俩的婚事起码还要等三年。如今宫里头上了年纪的妃嫔们也不少了,若是堪堪等了三年,里头哪位去了,又得耗上些时间。这一拖两拖的,怕是得薛简快到而立之年才能抱得上媳妇。

    而薛简南下去拿人,一来一回,别说百日,就是半年的功夫怕也说不好。李家那小子要是得了消息,躲了起来,拿不到人薛简就甭想回京。

    薛简嘟囔着,“前世娶你都没那么麻烦,怎么重活一次要把你娶回去就得费上那么多功夫。”

    谢凉萤没听清他说什么,问了一声,“你说什么?”

    薛简回过神来,摇摇头,“无事。”他话锋一转,又道,“总之,你回京千万要小心。你们一行,老的老,病的病。你虽然身体康健,但到底不是习武的人。万事莫要逞强,机灵些,别叫我担心。”

    谢凉萤眯了眼,“你这是嫌我不够聪明了?”

    “没!”薛简矢口否认,“我是怕你太逞强了,把自己给搭进去。不是说,聪明反被聪明误嘛。”

    谢凉萤怎么听怎么不像句好话。但念在今日薛简情绪不佳,也就大发慈悲,不同他计较了。“别说我,你也是。李家那二小子算是穷途末路,谁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若是……”

    谢凉萤也想起了自己的前世。如果不是朝上对谢家、柴家逼得太狠了,谢凉云和柳澄芳又岂会铤而走险地对自己一个侯夫人下毒呢。不过是抱着大家一起死的念头罢了。

    觉得眼前一切都无望了,自然不会再去想些其他的事情,眼里就只有报仇和拉人下水。

    想起前世自己最后被灌下剧毒的那种疼痛,谢凉萤就紧紧抓住了胸口的衣服,仿佛那种疼痛还在身上缠绕着。她无法想象,若是薛简遭受了与自己同样的遭遇会怎样。那等痛楚,她经受过,就足够了。她不想要薛简也经历一次。她甚至想开口,让薛简不要去抓人了,跟着自己一道回京。但这显然是不行的,薛简有皇命在身。

    夜渐渐深了,谢凉萤不便再继续在薛简的房里呆着。在薛简的催促下,她回了房,却一整晚都没睡好。

    第二日一早,谢凉萤便问了曹夫人,南直隶最灵验的庙在哪儿。

    “是要替薛侯爷去求个平安符?”曹夫人是过来人,一猜即中,“我同你一道去吧,正好要去还愿。”

    先前曹夫人在城外的庙里头为远嫁的女儿求子,前月正好传来了女儿产下双胞胎的消息。因守着忙碌的冯相,曹夫人也不得空,此时正好借着和谢凉萤一道去庙里的空档,了了这桩心事。

    在曹夫人的陪同下,谢凉萤顺顺利利地求到了据说是最灵验的平安符。她将那符慎重地缝在了薛简贴身的衣物上头。

    薛简哑然失笑,“你知我素来爱干净,里衣是一日一换的,你缝在一件上头顶什么用?就不怕衣服洗了之后,符就不灵验了?”

    谢凉萤被他说得泪花儿在眼眶里打转,薛简最看不得她这样。连忙哄道:“是我的不是,你缝了便缝了。我就穿着这件不离身了,好不好?”

    薛简替人将眼角沁出来的眼泪擦掉,“莫哭了,凡事我都依了你还不成?”

    谢凉萤又恼又气地在薛简肩上捶了一拳,嗔道:“你要依了我,就不许你去了。”

    话刚出口,谢凉萤就怪上了自己。怎么能将这等心里话给说出来呢。这不是让即将和自己分别的薛简心里不好受么。

    她用手捂住薛简的嘴,闷闷地道:“你别说了,是我的不是。不该那样说话的。”她低声道,“我只盼着你好好的,旁的都不想要。”

    薛简笑了,将人抱在自己的腿上,道:“我给你挣了诰命做也不要?”

    谢凉萤摇摇头。她经历了两世,知道权势二字最是能看透人心。不说前世从高处跌落尘埃的谢家,只道眼前的李家。不也是一朝行差步错,就全家都被扔进了牢中吗。

    平安喜乐才最为重要。旁的,都是虚的,是假的。

    谢凉萤双手搂上了薛简的脖子,将头靠在他肩上,闷声道:“我只要你好好儿的,别的我都不要了。”

    薛简心里一软,抱着怀中的软玉温香不肯撒手。他将语气放到极柔,“你且安心,我定会平安回来了。”顿了顿,又道,“你也是。平平安安地回京里头去,到了地儿,就差人送信去侯府,他们会送来给我的。”

    “嗯。”

    薛简在南直隶待不了几日,就又启程往江南去了。谢凉萤也和魏老夫人和老王妃商量着回京的行程。

    魏老夫人如今知道谢凉晴安好的消息,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没了心事,看上去都仿佛年轻了好几岁。倒是老王妃,一听要回京,整张脸就皱到了一块儿。她一回去,就得听她那儿子同儿媳的,整日这个不许吃,那里不许去,半点儿都高兴不起来。

    老王妃转了转眼珠子,突然就捧着头低低地叫了起来,“哎哟,我这头怎么突然疼了起来,快些儿个,去替我找个大夫过来。”

    魏老夫人无语地看着她,实在憋不住地伸手去打了一下她扶着额头的手,“你就别装了,谁不知道你那点子小心眼?不就不想回去嘛,得,你就在南直隶呆着吧。反正相府这么大,人家也装得下你这尊佛。”

    老王妃“嘿嘿”一笑,放下了手,“有你这句话,真是比叫我喝上一百碗药都顶用。”

    谢凉萤欲哭无泪,别啊,老王妃要是留下了,她回京了之后,拿什么去和岐阳王妃说?难道要说老王妃自己个儿耍赖不肯回来?人家倒是肯信,但自己却说不出来啊。

    魏老夫人看了眼为难的谢凉萤,她如今心情好,也愿意对这个为自己外孙女儿上心的姑娘好上几分。“阿萤就不用担心了,回头我上岐阳王府去说一声。你一小姑娘,怎么劝得住这混世魔王?岐阳王和岐阳王妃都是明白人,不会怪你的。”

    老王妃一听这话,脸就拉得老长,“说得我好像不明理似的。”

    魏老夫人翻了个白眼,“那是,你要明理,那全京城就没有不明理的了。”

    曹夫人笑道:“将老王妃留在我这儿,难道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不成?老夫人回去后,让岐阳王府直管放心,等老王妃呆够了,我亲自把人送回去。保管一根头发丝儿都不掉。”

    “有你这句话在,我可就放心了。”魏老夫人笑眯眯地道,“等会儿啊,我就叫人上铺子里头去打个银发箱,专门叫人将这老婆子每日掉下来的头发收起来。”

    曹夫人将团扇掩着面,笑个不停,“老夫人这般说,可叫我实在慌了。”

    谢凉萤从手边的花口白瓷碟里头捻了个蜜饯扔进嘴里,甜得她眼睛都眯了起来。

    曹夫人将扇子从脸上拿下来,慢悠悠地扇着,“哎,这小姑娘啊就是好,不管做什么看起来都跟画儿一样。哪像我们这些老人家,整日里都担心外头那些儿鲜亮的姑娘抢了房里人的眼珠子。”

    谢凉萤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她知道曹夫人说这话只是调侃,冯相与她鹣鲽情深,这是举国上下都出了名的。

    “没事儿就知道拿小姑娘调笑。”魏老夫人白了曹夫人一眼,“越大越像那个了。”

    老王妃抢白,“像我才好呢,长命百岁,身体康健。看哪个小蹄子敢来招人,我……”

    话还没说完,就被魏老夫人给塞了一嘴的蜜饯。

    “齁死你!”魏老夫人气不打一处来,“人虽订了亲,可到底是没出闺阁呢。你这胡说八道什么呢,也不怕人谢家上门来跟你讨说法。”

    老王妃一脸的无所谓,“就让他们来呗,难道我还怕了不成?”

    魏老夫人翻了个白眼,“你就得瑟吧你,迟早有你哭的时候。”她就等着到时候岐阳王妃在京里头呆不住,亲自来南直隶把人给抓回去。

    她们在屋子里一通笑闹,总算拍板了回京的日子。

    临出发前,谢凉萤惦记着薛简说的话。她私底下去找了曹夫人,悄悄儿地同她提了薛简的话。

    “我倒是无妨,年纪轻,便是遇上了也骑马跑的够快逃得掉。但老夫人毕竟那把年岁了,莫说逃了,便是受了惊都不好。”谢凉萤眉宇间有些愁意,“恐怕还得向曹夫人借些人手。”

    曹夫人爽快地道:“这又何妨,官府里头登记在册的不好派,府里头养着的却是能拉出几个人来。我这就吩咐下去,到时候将你们送回京去。”

    得了曹夫人的应承,谢凉萤的心就落下了大半,“那就麻烦曹夫人了。”

    “无妨。”曹夫人微微一笑,“到时候我回京去,还盼着能喝一杯喜酒呢。”

    这喜酒自然是指谢凉萤和薛简的婚事。

    谢凉萤红着脸,讷讷地应了。哄得曹夫人又笑开了。

    曹夫人是个细心的热心人,她不仅安排了府中顶好的几个侍卫,甚至还塞了几个会唱吴语曲子的伎人。说是京里头没人会这个,路上听着解个闷。

    魏老夫人与谢凉萤在南直隶呆了些时日,时常能听到与京中不同的吴侬软语。那软软的调子,别说男子了,就是女子都难说不好。魏老夫人还与老王妃笑言,怪道扬州瘦马男子都爱不释手,这般软糯的样子,就是她见了心头都要软几分。老王妃自然是附和,便是她儿子,岐阳王的后宅里头,也养着个旁人送的瘦马。只是岐阳王是个知道理儿的人,只这么养着,并不曾给人名分,但心里头却是爱的很。

    这些话是不叫谢凉萤听到的,乃是已婚妇人的私房话儿。但谢凉萤却到底是前世嫁过人,经过事儿的。前世的时候,她是见过不少夫人因为男子喜欢江南女子而争吵不休。她倒是挺高兴曹夫人送了这几个伎人与她,心里念着到时候路上逮着空,与那伎人学上几句。既然男子好这口,那自己学上几句,投其所好总不过分。又不是拿来在人前学唱,仅用作于薛简的闺房之乐,倒是颇有些意思。谢凉萤在心里打定了主意,等薛简这次回京之后,便学给他听。只不知道到时候薛简会是什么反应。想一想,谢凉萤都会笑出声来。

    谢凉萤心头还盘算着,要是学的话,还得避着魏老夫人。老人家喜欢的大都是规矩懂事的大家闺秀,这般上不得台面的,私下赏赏就得了,若要学,怕是一万个不答应。

    两人一路结伴北上,一老一少倒也颇有些意趣。魏老夫人也是许久不曾出京了,这次难得出门,身边又没男子跟着,便也敞开了心,有了玩兴。谢凉萤也是个好玩的,两人一拍即合。在回程路上又停了不少地方,耽搁了不少日子。不过所幸都平平安安的,并未出事。

    等快到了京城,魏老夫人身边的一个嬷嬷突然有些拉肚子。这是跟着魏老夫人许久的老人了,魏老夫人是个怜惜人的,也就停下了行程,让大家做个休整。

    曾氏又会些医术,便替那嬷嬷诊治。

    那嬷嬷不过是上了年纪,受不得一路奔波,休息几天就能缓过劲儿来,并不是什么大病。

    魏老夫人知道之后,心里就放下了。叮嘱了曾氏将嬷嬷好好医治,就带着谢凉萤出了旅馆,去边上踏青。

    这一踏青,便遇上了个谁都不曾想过会见着的人。

    谢凉萤看着不远处正朝着自己款款走来的女子,心道,幸好曾氏不在此处,不知道心里该怎么怄呢。

    又转念一想。

    灾荒,流民,京郊,柳澄芳,侄子,自己。

    谢凉萤的心漏跳了一拍。

    该来的还是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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