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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之中,一人伏在地面上。
徐福和嬴政刚一踏进来,便能瞧见那人身子微微颤抖的模样。
“抬起头来回话。”嬴政冷声道。
那人转过头来,见了嬴政,终于松了一口气,“王上,南阳治所已有半月未曾下过雨了。”
嬴政皱了皱眉,“为何不早些报上来?”
“南阳本就少雨,初时郡守也并未在意,不敢贸然拿这等事来扰了王上。但是南阳多达半月不下雨,天气又热,田埂干涸,若是再这样下去,恐怕今年收成要大大减少……”
那人话还未说完,只见一内侍跨到殿中来,躬身道:“王上,三川急报。”
“宣进来。”
也就是转眼的功夫,便有一中年男子扑了进来,“见过王上。”也不知那男子是不是四肢太无力了些,又或是一路太过劳累,竟是扑倒在地面上后,便再也爬不起来了。
“三川可是出了事?”
“王上,三川不降雨已有一月,百姓的土地已经裂开来了,多处村子,无水可饮,再这般下去,恐要渴死人的啊……”那中年男子一边说,一边涕泗横流。
那二人跪在一处,看上去都极为狼狈。
嬴政也没有再问为何不早些禀报了,他们从南阳、三川两郡赶来本也需要一些时日,之前情况未明,谁敢莽撞地前来叨扰秦王。
嬴政脸色冰冷,也不再耽搁,当即便站起身来,将赵高叫到跟前来,“这两处郡守分别为何人?”
赵高从善如流地答道:“阳槐,叔华。”
“命人去查探两地情况,再令李斯、尉缭二人到宫中来见我。”
“喏。”赵高很快便吩咐了下去。
没过多久,李斯、尉缭便被请到了宫中来。久不下雨引起干旱是常有的事,尉缭从前在各国游历时,便见过不少。不过他与李斯在这方面都不擅长,说不出多少心得来,听过之后,只能露出为难之色。
“王上,不如请我那师兄前来?他对此道,应当有几分研究。”虽然他想不出法子来,但李斯会推举人来。
嬴政早前与韩非聊过许久,知晓韩非所擅之处在于法,对于此道恐怕也是毫无办法。
想到这里,嬴政心中难免有几分烦躁。
大旱往往时间长,很容易便会逼得百姓们颗粒无收,没有吃食、没有水喝,很快便会为沦为灾民,饿死、渴死都不是什么稀奇事。最可怕的是,旱灾可能会带来瘟疫,一场瘟疫下来,死的人恐怕是数以上万。而如今秦军在外攻伐,国内若是缺少粮食,秦军又何来坚固的后盾?到时候莫说百姓,攻打六国的脚步也得一缓再缓。
突如其来一场干旱,不知要给秦国带来多少麻烦!
徐福始终都只是听着旁人说,他的面色冷凝,眉头紧锁,像是已经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之中。
徐福在思考解决的办法。但是他很清楚,这次和在韩国边境那次不同。那次他利用求雨之法,是迎合了天时人和地利之道,才得到了最后的结果。而这次,南阳郡、三川郡皆遭了灾,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下一个地方也落到同样的地步。再想到那卦象,徐福就觉得头疼不已,谁知道这场旱灾会持续多久?
幸好秦国种有粟黍,还算较为耐旱的农作物,不然的话,恐怕连一个月都撑不过去。如今百姓家中都还小有存粮,果腹不成问题,但水呢?渴了怎么办?待到水井河流都干涸了,那时怎么办?
嬴政挥退了一干人,“也罢,明日小朝再议。”
等他们退下之后,嬴政这才展露出了潜藏的不悦和恼怒来。
“若我能早些卜出……”
嬴政想也不想便打断了徐福的话,“这并不怪你。谁也未曾料到会有如此大灾。”灾祸突然,谁能事事预料如神呢?
徐福有些出神,未再接上嬴政的话。
当夜二人入睡后,徐福倒是未再梦见什么大雨了。想来是了,梦有时候也会是反的,梦中大雨下个不停,虚幻得摸不到实体,那不正是预示着现实中大旱,无半点雨水么?
第二日小朝,秦国官员听闻干旱之事,都有些惊惶。
虽然如今秦国已经日渐富足了,但他们对过去的秦国是丝毫不敢忘记的。过去的老秦是穷苦的,全国征不到多少粮,秦王便带兵亲自征战,以战养战,别说百姓了,哪怕是秦国大臣也多有领不到俸禄挨饿的。
如今想起来,可不是教人觉得惊惶么?生怕过去再重演。
嬴政此时已经沉静下来了,他迅速定下了救灾之策,安排了人分别前往两地查看,同时命人召郑国前来,再去征召擅长治旱之人。
很快小朝便结束了。
不过一日的功夫,咸阳城中也已经知晓南阳、三川两地干旱的消息,百姓们可不知晓旱灾是怎么来的,他们只知天上不下雨,百姓要遭殃,农田产不出粮,井中流不出水,没有吃没有喝,他们如何过活?尽管咸阳城并没有落到这个地步,但百姓们已经忍不住有些慌乱了。
他们甚至认为,去岁末时,蜡祭之上,是否不够心诚,神灵降怒,不愿庇佑他们,于是这一年,他们便迎来了旱灾。
消息传进王宫时,徐福的神色漠然。
安逸久了,他倒是连老太卜曾经说过的话也忘记了。
蜡祭之后,来年丰收,百姓们未必会多么感谢主持蜡祭的人,但若是蜡祭之后,风不调雨不顺,百姓们过得不够好,那这主持蜡祭的人,难免就遭受口诛笔伐了。
这个时候他哪怕测字、看相、占卜再神奇,百姓也是不管的,他们只管自己活得好不好,若是活得不好了,那害他们活得不好的人,自然就是仇人。
这事儿搁在面前来了,避无可避,反正不管怎么样,徐福都得背个锅。
背就背吧,一帆风顺这么久,这点儿困难就当磨砺了。徐福揉了揉额角,示意宫人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嬴政沉着脸踏进殿门来,便见着宫人们忙得团团转,在给徐福收拾东西。嬴政心底忽地有了不好的预感,他皱眉道:“这是做什么?”
“收拾东西,嗯,先去三川。”徐福轻声道,并不觉得自己说出口的话多么震撼。
“你要去三川?”嬴政脸上登时就笼上了一层冰寒。
“咸阳城中多有流言,王上应该也有耳闻吧?”
“何必去理会这等荒谬之言?”嬴政皱眉道。
“何必助长民愤?我若前去,起码能暂时平息百姓心中不满。何况此事若能顺利解决,蜡祭在百姓眼中的地位才不会下降,卜筮和祭祀才不会失去百姓们的信任。”当然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原因。徐福顿了顿,道:“我身上怎能有污点?”
何况此事发生前,他屡次受到感应,若真是弃之不管,那他也难过心中一关。
嬴政脸色更沉了,他定定地看着徐福。
若是真的旱灾控制不住,当地人发动暴乱也是有可能的,徐福前往那里,身边处处都是危险,他如何能护住自己?
徐福却感应不到嬴政心中所想,他与嬴政对视一眼,目光沉稳,丝毫不惧。
徐福是真的不畏惧什么艰难险阻,若是之前一直卜不出有什么大祸,心脏高悬着,那才令人觉得担心难受,而现在既然已经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心上的压力就骤然减轻了。
既然改变不了他的决定。
嬴政收回目光,冷声道:“将寡人的衣物也一并收拾了。”
宫人们齐齐僵住了,“……王、王上?”
嬴政看向徐福,声音依旧冰冷,丝毫没掩饰他对徐福此举的不满,“寡人与你同行。”
徐福微微一怔,别开目光,“王上事务繁忙,何须同我前往?”
“此乃家国大事,寡人自当亲自前往。”
执拗的何止徐福一人?还有嬴政,嬴政心中憋着火气,正是谁来劝都劝不住的时候。
二人的东西倒是很快便收拾好了,嬴政也并未作停顿,当即便将尉缭、李斯二人叫进来,令他们二人协同管理朝中事务,务必常常命人前来向嬴政禀报。
尉缭倒是并不在意,只道定会替嬴政看好朝政,而李斯却免不了有些激动。他从一介小吏挤进秦国的权力中枢,得到秦王赏识,如今更有机会管理朝中事务,这是何等高的荣耀!这是多么大的权力!当初他的选择果然没错!李斯心中激荡不已,朝着嬴政重重一拜,道:“定不负王上。”
嬴政从他们身上扫了一眼,然后将赵高也留在了王宫之中。
尉缭此人虽然心中不服他,但尉缭性子耿直,既为秦国效力,便不会生出别的反叛心思来,何况还有徐福这么一层关系在,而李斯足够聪慧,有手段,擅长政务,但他毕竟是个他国人,权力在手难免生出私心,便正好和尉缭互补。赵高为他亲信,智慧手段并不输李斯,有他留在王宫,也能安定许多。
莫说朝中还另外留有嬴政手下的可信之人,所以无论如何,他要离开咸阳,咸阳都不出什么乱子。
只是在走之前,嬴政将王翦召了回来。
若是到时候缺了军粮,秦军在外又怎么办?难道还要走上老路子以战养战吗?赵国近来也多有干旱,嬴政是听闻了的,恐怕就算将赵国上下都给端了,也不一定能喂饱秦军。既如此,还不如暂缓一番,回到国中休养生息,旱灾过后,储备好粮食再战。
待一切都准备好之后,嬴政便同徐福一起,往三川郡而去了。
桑中等人与徐福本就熟稔,前往三川郡也没漏了他们。
一路往前行,徐福便敢感觉到了痛苦。
烈日当空,很容易便口干舌燥了,越往三川的方向走,便能看见路边不少树木都有些萎靡了,走过的小道上尘土飞扬,难寻一处河流或小溪。
幸好他们还有些水的储备,倒不至于还未到三川,就先将人渴死了。
一路上嬴政的脸色都是冷冰冰的,教人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徐福也不知他是因两地干旱而不悦,还是因为自己要往三川去他心中不悦。若是后者……难得嬴政记仇记这么久啊。
因为嬴政气势威严,一路上谁也不敢说话,安静得都快能将人憋疯了,蒹葭生生瘦了一圈,徐福的心情也难免受到影响,模样不知不觉便显得萎靡了些。
难不成他等着我去道歉示好哄一哄?徐福心中纠结不已。
徐福有些难以适应这样的嬴政。
初到秦国时,哪怕嬴政待他再冷酷,他也没有丝毫感觉。但是自从二人关系变化之后,嬴政便对他日渐温柔,甚至是关怀备至,如今仔细想一想,也算得上是对他纵容到极点了。从那以后,嬴政哪有这样对他冷着脸过?
徐福心中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憋屈感。
他冷了冷脸色,心中憋着不快,嬴政变脸这样快,日后岂不是也会变脸这样快?
徐福不自觉地握紧了手掌,指甲都差点掐到掌心里去了。
过了会儿,徐福慢慢冷静下来,倒是捡回了理智。好吧,嬴政担忧他的安危也属正常,他之前要去蜀地,要去魏韩,后来要去赵国战场,嬴政都不同意,但最后还是妥协了,这次也是一样纵容了他。好吧,既然如此,那应该给嬴政不高兴的权利。
徐福想着想着,目光便扫到嬴政身上去了,谁知道嬴政也在瞧他,两个人的目光恰好就撞上了。
嬴政的目光冷漠,徐福的目光却是故作淡定,二人目光这么一撞,徐福不自觉地想要撤回目光,谁知道嬴政突地伸出手来,将他抓到了身边去,声音低沉,又恶狠狠的,“若非寡人主动,你是否便就此放任寡人生气了?”
徐福的脸皮相当的厚,他理直气壮地道:“没有,我只是不解阿政为何不悦,思考许久才思考出了结果,正想着如何才能令阿政愉悦起来呢。”
徐福卖乖卖得又快又不露痕迹。
嬴政对他这副模样实在是又爱又恨,若是在王宫中,早就先将人扔到床上用别样的方式惩罚一番了,可如今是在马车之上……马车……嬴政突然心中一动。
马车之中也并不是全然不可啊,马车中十分宽敞,侍从们又都在马车之外守着,哪怕他们听见了什么动静,也决计不敢探头来瞧,或出声来问的。
嬴政低下头,凑到徐福的脖颈边。
徐福的背上慢慢渗出了一层薄汗,明明足够宽敞的空间里,却硬生生突然间变得憋闷了起来。
“那寡人告诉你一个如何令寡人愉悦的方式。”
徐福跟嬴政滚床单也不止一两次了,听他语气,见他动作,就知道嬴政此时脑子里想的什么,方才很模样诚恳以换取嬴政原谅的徐福,这时抬起手臂,冷酷无情地拒绝了嬴政,“不,没水。”
“这和没水有何干系?”
“没水如何沐浴?”徐福转过头看他,“难道王上之后不需要沐浴吗?”他的眼中流露出“原来王上是这样不爱干净的人”。
嬴政只得叹了口气,松开徐福,“如今瞧来,真不该放你到三川来。”
也不知等到了三川郡之后,又是什么境况?他们是不是会连洗漱的水都没有?在这里呆上十天半月,那可就真要成野人了。想一想,嬴政都心疼徐福。
那副白净净的模样要是变了,徐福还能维持住那出尘的气质吗?
此时徐福压根还没想到这一点。
这一路,也许是上天眷顾,也许是徐福自带好运气,他们找见了一条小溪,一群人先是将水烧热,喝了个饱,之后才是利用水来好好洗漱了一番。
而嬴政站在溪边,瞧一眼小溪,又瞧一眼徐福,眼里带笑,只是那笑却带着几分暧昧和灼热。
入夜后,众人在此处稍作休息,嬴政独自搂着徐福站在那小溪边,嬴政压低声音问他:“现在可有机会来取悦寡人了。”
徐福指着小溪,“我们若在此处洗澡,这水还怎么喝?”
嬴政想了想水被污染后……好吧,还当真无法下口了。
待到第二日天光大亮,柏舟走上前来,道:“王上,不知何处还会有溪流,三川缺水,不若王上和徐先生便在此处先沐浴一番吧。”
“这水若是被污了,之后又如何饮用?”徐福拿了昨日的话来反驳柏舟。
桑中此时走过来,笑道:“先生有所不知,这溪流之中,有游鱼,有虫,或许还有鸟儿行过拉下的粪便,甚至还有其它动物的口水,本也算不得干净。我们喝水时,都是烧热才饮用的。何况我们已经提前储备好水了,此时再用也没有关系,之后溪水流走,会自我净化的。”
徐福听罢,脸色有些发白。
嬴政的脸色也有点绿。
桑中这一串话,可实在是细细一思考,便觉得恶心不已啊……
其实桑中还有更恶心的都没说出来呢,他是担心真将王上给恶心住了,王上一怒,把自己砍死在这儿怎么办?
徐福和嬴政对视一眼,屏退众人,便也不再犹豫,借着溪水简单洗了个澡。
倒是嬴政觉得有些可惜。
既然反正都这么脏了……那就应该再污一下的。
不过此时嬴政也就想一想罢了。
待一行人都简单洗一洗过后,这才又整装前往三川。
幸好再上路之后,日头没有那样毒了,不然天天流着汗,还没法儿洗澡,那滋味……不知道有多酸爽。就这样行了约莫五日,一行人抵达了三川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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