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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义刚要开口,就被侯太卜不冷不热地给堵回去了,“若是熊典事也找徐太卜有事,那便到一旁去说吧。”虽然他的话没说完,但徐福觉得他的脸上此刻写着几个大字,别挡住我的光。
熊义再好的风度也维持不住了,沉沉一笑,“看来是我扰了侯太卜。”
他的目光有些阴沉,侯太卜却全然没放在心上。
若说之前侯生对自己是过分刁难,那么面对熊义也无所畏惧又算是怎么回事呢?难道还真被自己碰上了铁面无私的上司?
熊义今日似乎是铁了心地要纠缠着徐福,徐福从厅中出来,他便一路尾随徐福。
徐福就纳闷了,那赵毅都被他害得逐出咸阳城去,怎么熊义还对他如此热情?难道不应该是瞧他浑身不顺眼,忍不住处处与他为难吗?如今熊义跟个狗皮膏药似的甩不掉,他身上除了一张脸还有什么是值得熊义觊觎的?
徐福进了厅中翻阅竹简,熊义便跟着进去,慢悠悠地走在徐福身边,顿时引来无数目光。
有人心中暗骂了句,祸水。
却不敢多打量他们一眼。
徐福也不知道该说熊义聪明还是愚蠢了,熊义见怎么说都说不动徐福,便也不开口了,只是似笑非笑地盯着徐福做事,他的目的别说是徐福了,就是其他人也能从中窥得一二了。
熊义风流之名在咸阳城中早有传闻,他生得俊俏不凡,莫说女人了,便是不少少年郎也有愿与他颠鸾倒凤的,众人这么看了几日,也反应过来,熊义是想要对徐福下手了。
只是不知道熊义会不会倒霉如邱机那般。
徐福有些忍受不了熊义纠缠不休的态度,偏偏熊义不言不语,只是用目光紧紧盯着他,偶尔便灼热地将他从头打量到脚,那种仿佛要将他身上衣物剥个干净的目光,令他觉得如同咽了苍蝇般膈应难受。
“熊典事可是无事可忙?不然怎么时时跟随与我?”徐福忍不住抬头看向熊义,他的目光冷冽,口中说出的话也极为戳人。
偏偏熊义瞧着徐福横眉冷对的模样,便觉得心中征服欲.望更甚。
那些个小倌儿,私妓,与徐福放到一起,半点味道也没了,再忆起从前,竟是觉得那些日夜半点滋味也没有,现在熊义自然想要追求徐福这个更有滋味的了。
熊义慢悠悠一笑,“想邀徐太卜过府一聚实在太难,为表诚意,唯有如此。”
身为堂堂典事,这样乱来,倒是没人去管。
徐福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回转身来,道:“我有个怪癖。”
见徐福终于搭理他了,熊义来了精神,问道:“哦?是何怪癖?”
熊义心中不受控制地想到了某些方向。
无意中瞥见熊义面上的表情有些淫.荡,徐福心中不由得涌起了一股厌恶的感觉。果然脸长得再好,一个猥琐的表情,和随口一句话就能全部毁掉。徐福敛下眸中冷色,淡淡道:“我向来不爱去谁的府中,若是邀我相看舞姬,真有诚意,便将人带出来了。”
徐福的语气之中隐隐透着高傲。
王柳路过时不慎听见这么一句话,心中直骂,他都没享受过这等待遇呢!徐福想得也太好了!
旁人都以为徐福这是在故意撩起熊义的火气了。
谁知……
“若是如此,徐太卜便会赴约吗?”熊义一本正经的、毫不避讳的,谈起了这等私事,态度十分大方坦荡,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看上徐福了似的。
“自然。”徐福随口把人糊弄完了,拿着手中竹简绕过熊义就走。
熊义得到了一个回复,也不再继续纠缠徐福,不一会儿便从厅中消失了。
王柳刚要上前劝徐福两句,就见苏邑已经挤上前去了。
王柳瞪着苏邑的背影,心中暗骂了一句,真是好心机!
“徐太卜可是应了熊典事?”苏邑皱着眉问道。
“当然没有。”徐福淡定地翻看面前竹简。不就是组织个月末卜卦吗?且让他好好研究一番,便能搞定。
苏邑不知徐福的心神还在那卜卦之上,他忙又道:“熊典事生性风流,恐怕……”苏邑的话只说了一半,并且他还将声音压低了一些,避免被其他人听了去,再传到熊义耳中去了总归是桩麻烦。
徐福心中嗤笑:“生性风流?他算哪门子的风流?真正的风流人物,是讲求一个你情我愿,他非要纠缠于我,不过起了色心罢了。”
徐福口吻平淡,并不为熊义的表现而惊奇或震怒。
苏邑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脑子里突地又闪过那日见到的画面来,他犹豫着闭了嘴。
徐太卜一身傲骨,自然不会惧怕这些,他身后的人,也必然会护着他吧,自己确实不用为此焦急。
苏邑的神色渐渐松缓了不少,退开半步,还不等他说话,王柳突然插了进来,将手中盛着温水的杯盏放到了徐福的手边,“喝水。”王柳僵着脸不冷不热道。
徐福诧异抬头,近期他也顾不上折腾王柳,王柳也很少往他跟前凑,他都快忘记那个赌约了。
王柳飞了苏邑一个眼刀。
苏邑被瞪得莫名其妙。
王柳又什么毛病发作了?
王柳已经没再看他,而是朝着徐福高声道:“履行赌约!”明明挺丢人的话,但从他的嘴里说出来,还带着一股趾高气昂的味道。
徐福挑了挑眉,也没将王柳的态度放在心上。王柳如今凑上来甘心做个奴仆,他有什么好排斥的?
王柳放杯盏之后就离开了,苏邑还有事要忙,自然不可能再在徐福身旁久留,便也匆匆离开。
所幸当日徐福没再看见熊义的身影,而侯太卜也没再来找他的麻烦,轻轻松松自个儿看了一天的古籍,徐福燃起了些许研究古医术的兴趣,毕竟有时候算命与医术也有相通之处,他如饥似渴地抱着那竹简看了许久,不知不觉便到了酉时。徐福今日倒是没早退,他将那古籍直接带走了,谁也不知道这个期间,他在“不务正业”。
内侍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见徐福出来才松了一口气。
这段时间徐福出来都挺早,唯独今日晚了些,内侍反倒不适应起来了。
徐福正要上马车,却见又一辆马车从后面追上来,直接横亘在了他们的面前。
一看便知是故意如此的。
“敢问阁下是?”徐福面色微冷,拿出几分气派来。
若他只有一个人,当然不会底气如此充足,如今内侍在一旁,内侍代表的便是秦王的脸面,谁还会如此不识相?
那马车的车帘掀起,露出后面一张熟悉的面孔来,俊俏又风流,不是熊义又是谁?一天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好心情,顿时就烟消云散了。
熊义目光不舍地从徐福身上掠过。
方才徐福冷声呵斥的模样,还真是惊艳又迷人呢。
熊义面上露出笑容来,将车帘撩得更高,伸手指向马车内,“徐太卜,请瞧。”
徐福只看了一眼便愣住了。
他没想到熊义当真放荡不羁到如此地步,那马车内有一男一女,着青衫的是少年,少年脸上绘着浓厚的妆,不过倒是有几分花旦的味道,因而显得十分魅惑勾人;而那着白衣的是女子,手执竹扇遮面,美丽的五官半遮半掩,端的是款款动人,她脚边还垂着长长的水袖。
只瞧一眼这两人的打扮,徐福便知道他们应当是舞姬了。
他说有诚意便将人带来,却没想过熊义当真会做到如此地步,还真将人给带来了,这是铁了心的要试一试他究竟好男色还是好女色吗?
“如何?徐太卜是否该履行承诺了?我已挑好酒楼,徐太卜只需同我前去便是。”
还不待徐福说话,他身边的内侍已然变了脸色,骤然紧张起来。
若是徐太卜真的跟着熊义公子走了,他回到王宫之中,又如何向王上交代?
嘴长在徐福身上,他要说什么便是什么。
徐福收起目光,神色淡然地点评道:“太丑。”
原本还试图暗送秋波来勾搭徐福的女子,脸上的表情顿时就僵住了。倒是那少年沉得住气,哪怕听见徐福如此说,他也只是低眉垂目一言不发。
熊义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半晌后,他才又露出了笑容,抚掌笑道:“徐太卜所言倒也没错,这两人哪能抵徐太卜半分姿容呢?”
徐福的目光冷飕飕地往熊义身上飘去。
熊义这话说得太不恰当,拿他与舞姬相比,真不是羞辱他以此来报复吗?
两人之间的气氛陡然僵持起来。
还是熊义又笑了笑,道:“不如我将这二人送予你?”
“我身无长物,他们跟着我连个住的地方也无,还是留给熊典事慢慢享受吧。”
熊义发觉到徐福是真的嫌弃这二人,熊义顿时有一种品味被质疑的感觉,本来心中有怒气想要发作出来,但是再一看徐福那张脸,什么气都消了。徐福拥有如此相貌,心高气傲谁也瞧不上眼,那是自然的……
熊义的目光凉凉地扫了一眼那内侍。
若是没有他,自己便可以直接将徐福掠走了,偏偏有个秦王的身边人在这里,他若是敢将徐福强硬带走,恐怕第二日便是王上找到他爹头上去了,如今他父亲刚刚出任右丞相一职,定然不愿意在此时与秦王起龃龉,到时候他说不定还会被责骂一通。
真是麻烦!
熊义压下心中暴戾的情绪,示意下人驾着马车退后些,让出路来。
徐福坐进马车,放下车帘,直接让内侍驾车离开,马车离去时,徐福还能听见熊义道:“改日我定为徐太卜寻两名更为貌美的姬妾。”
从奉常寺回王宫的路上,徐福的眉头一直都皱着未曾松开。
熊义并不是个知道分寸的,他的有礼与温柔,都不过是刻意伪装出来的罢了,方才他都以为熊义会憋不住撕破脸。
他与熊义才见了面多久?熊义如今便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他百般骚扰了,总有一日熊义会忍不住的。到那时,熊义粗暴地将他带走,恐怕也不稀奇,谁让那熊义有一个做昌平君的爹呢?
这等小事他也不好劳烦秦始皇啊……
若是有机会能暂时离开奉常寺便好了,最好是有王命在身,连咸阳城也先避开一段时日,他本身官职不高,如今必然是要先忍一忍的。可惜他真不会贴个符就弄死人,不然就能直接把熊义给弄死了。
回到王宫之后,内侍便马上将所见所闻一一报给了嬴政。
嬴政听完以后,久久未发一语。
殿中太过死寂,内侍心中忐忑不安。他忍不住抬起头来,小心地去打量嬴政的神色。
“寡人知晓了。”嬴政沉着脸,将手中的笔刀搁了下来。
只听“噗嗤”一声,内侍吓得一抖,再看那笔刀,就见笔笔直直地插在了桌案上。
内侍摸了摸胸口,咚咚直跳。
那瞬间,他都要将那桌案当做是熊义公子那张脸了……
内侍退下之后,嬴政便叫来了赵高,“你觉得将徐福提至寡人身边如何?”
赵高并不觉意外,笑道:“令徐先生做太医,随侍宫中便可。”
“太医乃是修习巫医之术方能担任,他一卜卦观天象的,如何能做太医?”嬴政摇了摇头,“他若是不喜这一职位,寡人岂不是还反倒令他心中不满?”
“可王宫之中已有一位……”赵高也迟疑了。王宫之中有一人,从奉常寺太卜署中所出,此人年岁已有六十,资历甚老,常随秦王前后,专为秦王卜筮。这位的头上盖着大大两个字——御用。
但能有此殊荣的,也就此一人了。
既然已经有了他,徐福再担任同样的职位,说不得便会引起这位不满。
嬴政闭了闭眼,淡淡道:“那便为徐福造次声势,让他足以爬到这个位置来。”
赵高悟了嬴政的意思,点头道:“喏,奴婢前去准备。”
嬴政封赏人,向来只讲功绩,只要你有功绩,便可以升官发财,也正是因为这条粗暴的规矩,才令其余六国人都动了心,不少人便前来秦国投靠。
若是徐福能再出一次风头,他便要将徐福提个位置,也无人会说什么。
……
几日过去,徐福脖颈上的痕迹慢慢也就淡了。
那侯太卜问徐福要起竹简,徐福拿出赵高还给他的竹简递过去,侯太卜翻看一番,神色惊奇,随后也不再说什么了。
不得不说赵高实在是个有才的人,那竹简上镌刻的字全部出自他的手笔,他能在带着徐福风格的前提下,将字体变为规整,这样会让侯太卜满意,却又不会引起别人怀疑,这并非徐福的字。
侯太卜说不出话来,但放徐福走的时候,他还是提醒了徐福一句,“明日便是占卜时。”
要论起对奉常寺的熟悉,自然是王柳更甚,想到如今王柳还算是自己的奴仆,徐福便毫不客气地使唤起了王柳。
“我助徐太卜来料理此事?”王柳听到徐福吩咐的时候,还有些不可思议。徐福难道不是应该刻打发给他一些没用的事儿吗?怎么还将这样重要的事,也交给他?
王柳有些想不明白了。
难道徐福真有如此高尚?
“你应当比我更擅此事,命你助我,可是有不满?”徐福头也不抬地问道。
“当然不……”王柳神色复杂地走回去,只觉得心中坚持着的,对徐福的嫉恨和芥蒂都开始破碎了。
王柳不知徐福心中物尽其用的想法,只默默将徐福当做了善良发作的圣父,一时间心中还隐隐浮现了感动。若他知道徐福只是觉得他用起来顺手,剩余价值不用白不用,那他定然会觉得自己满腔的感动都喂了犬。
转眼便是一月末。
奉常寺中举行占卜仪式,此时正逢年末年初交替之时,按照惯例,还将举行大傩礼,送走寒气,驱走疫难。
都由奉常寺中太卜署主持。
徐福身上压着的担子陡然就变得重了起来,若不是苏邑和王柳从旁提示,徐福还真不会想到这一节,届时出了差错,那便是大麻烦了。
先是占卜。
择在太卜署中,众人围坐,面前摆上龟甲,各自焚香沐浴,行礼祭先灵,尔后占卜开始。
此次占卜,主要占国民之事,再占王上之事,准确率较低,大部分太卜都难求一个结果,不过也总有人能占卜出一二来。
徐福为了不让那侯太卜小瞧自己,这一次便也没再乱来,而是规规矩矩都进行了卜筮,只是他认为的规矩,在别人眼中,还是敷衍又荒诞的,半分比不得其他人的庄重与正式。
徐福抽出燃着的木条,伸手轻抚过龟甲的身体,上面裂纹细细布着,要仔细辨认,才能准确找出那条指示来。
……
震上艮下。
小过卦。
徐福微微皱眉,小过卦能瞧出个什么来?小过意味着,可言不可言大事,能卜出不过都是些微末之事,国民之事又岂能算出分毫来?
不过徐福还是继续看了下去。
卦象行六,六,飞鸟行过,为凶,为大凶。
意思是,当飞鸟行过时,便有非常大的祸患。但是谁有祸患?何事上有祸患?一概不知。
徐福打乱重来,心中默念所求,更为诚心,所求也更为详细,他求国民大事,为福还是为祸。
至于秦始皇的安危福祸暂时被他抛到了脑后去,反正他知道秦始皇不可能这么早死就够了。
龟甲求两次,后一次占卜很有可能不太准,但是为了能求得更详细的事来,徐福只得多求一次。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其他杂七杂八求了一堆的太卜,心中无语。这些人这么个求法,能准才怪!
……
“噼啪”一声,徐福的手指险些被飞窜的火苗烧到。
徐福匆匆从龟甲小孔上再次抽出木条。
这次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方才不慎,让木条燃得旺了一些,龟甲上竟然直接撕裂出了一道长长的裂纹来,也不知道能不能算作是指示中的一部分。要知道有时候,多一条裂纹,与不看这条裂纹,结果很可能是截然相反的。
此时徐福也不可能再换一只龟甲,就算再换来,那准确率说不定还不如这一次,徐福咬咬牙,静下心来继续观察那龟甲。
他的手指从上面摩挲而过。
若将那条裂纹看在眼中,艮上坤下,为剥卦。卦象行六四,六四六四,剥床以肤,凶。
徐福却并不能理解,剥床以肤为何意。
若不将那条裂纹看在眼中,则是坤上艮下,为谦卦。卦象同行六四,六四,无不利,意思是无往而不利,没有什么困难可阻挡去时的路,乃是吉卦。
两个卦象大相径庭,那究竟是剥卦,还是谦卦?
徐福脑中的思绪纠缠在了一起。这是头一次,他卜卦如此之慢,其余人渐渐的也都完成了手头的卜筮任务,侯太卜从外面走进来,面容冷淡严肃,问道:“所得何卦?众人写于竹简之上,交于太卜令手中,再有太卜令将竹简归纳,交于我手。”
见徐福还低头看着书中龟甲,侯太卜皱了皱眉,不由得问道:“徐太卜可知了?”
徐福抬起头来,应道:“知晓了。”
侯太卜这才满意点头,巡视一遍然后离去。
他们收拾一番后,徐福也根本来不及再细细思考那龟甲怎么回事,众人便要前往宫门口而去了。
从商周时起,便有大傩的习俗流传而下,到如今更是兴盛之时。每年分三次,春毕时,仲秋时,以及季冬时。此次便为季冬时。由太卜署中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为国驱疫,逐尽阴气为阳导也。
此时诸臣也赶至殿前,着祭服。
在太卜署的引领之下,口中吟大傩祭调。
数人同吟,场面宏大。
徐福为太卜令,随一干上司立在广场之中,其余人将他们团团围在中间,面向大殿的方向,徐福能察觉到无数目光往自己的身上投来,能有殊荣站于此的,如此年轻的还真只有他一人。苏邑、王柳都未曾有此资格。
吟至一半时,徐福身后的人也不知是怎么了,竟然直直朝着徐福倒去,徐福惯性地闪避开,那人直接倒在了地面上。
大傩礼顿时中止,无数人朝着地上那人怒目而视,徐福心中余惊未消,若是他被那人砸个结实,到时候被怒目而视的也有他一份了。
有侍从上前来赶紧将那人拖走,徐福只来得及瞥见那是个步入中年的男子。
没人再朝那无故晕倒的人多看一眼,他的命运从这一刻起便已注定。
徐福心中微寒,不由得打起精神,更为一丝不苟起来。若是他在大傩上出了意外,秦始皇也不一定会保他吧。
方相氏驱走疫难后,众人也吟唱结束。
那被拖走的人早已不见了踪影。众人叩拜秦王,随后退到王宫外去。
待诸大臣散去,奉常寺的人便见代表着秦王的赵高从宫内走了出来,赵高神色冷凝,轻飘飘地瞥了他们一眼,淡淡道:“此乃你奉常寺中人,刘奉常可想好如何向王上做交代了?”
“这……这……”刘奉常原本就是个怂包,此时见赵高一出来,登时就吓得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还是熊义上前道:“刘奉常也为此事心焦不已,恳求王上给我们一次赎过的机会。”
赵高冷笑一声,“如何赎过?”赵高此时的模样,哪里还像是平时里在寝宫中与徐福笑着闲聊的人。
奉常寺众人对赵高升起了胆怯之心,竟是被他的气势所震慑住。
徐福发觉,长期待在秦始皇的身边,气势是当真会被影响的。
熊义还是不急不缓道:“查清那人之过。”他倒也不愧是常年跟随父亲在宫中来往的人,此时丝毫不慌乱,奉常寺中人已有不少心底对他升起了几分敬佩。
赵高还要说什么,却见一内侍从里疾步走来,附在赵高耳边说了些什么,赵高的脸色微微变了变,说不出的复杂。
“王上有令,召徐太卜前去。”
熊义嘴角的笑意变得玩味起来,“王上只召徐太卜前去?”
赵高神色冷然,“只召徐太卜前去。”
其余人也只是心中感叹了一句,深受王宠。
徐福挺着背脊,仿佛不认识般,只与赵高浅浅点头,随后便跟着他往王宫中去了。
熊义望着徐福的背影,心中嗤笑。徐福与王上还真有几分关系……不过敢染指王上的人,那才算是有滋味啊……
熊义心中只图痛快,却也不曾想,嬴政哪里是那样心胸宽阔的人?嫪毐死成什么模样,将来说不准他就会死得比那还要惨。昌平君又如何?能比得过昔日的吕不韦吗?华阳太后又如何?最后不还是要同赵太后一样死的?
这头徐福跟着赵高进了殿。
这还是他头一次如此郑重地随着赵高踏进处理政事的殿中来。
嬴政往日里便是于此召见大臣。
徐福总觉得在寝宫中他与秦始皇是一个模样,在这里应当又是另一个模样,所以他并没有没大没小地上前与嬴政搭话,而是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徐太卜可知方才那人被拖下去以后,便身亡了……”嬴政淡淡开口。
徐福心中惊了惊。
他怎么会知道?那人又不是他弄死的。
“不知。”
嬴政声音中夹杂着些微怒气,“方才宫中太医上前查之,竟是从那人身上发现巫蛊痕迹。”
嗯?巫蛊?那瞬间徐福有些茫然。他知道太医是擅巫医之术的,与巫术一道常打交道,但这怎么看出巫蛊痕迹的?而且奉常寺中随便一个人,怎么好端端的,身上染上了巫蛊的痕迹?
徐福正疑惑呢,就听嬴政道:“此事重大,奉常寺若要脱罪,便要全力肩负起此事,寡人对徐太卜信任有加,便将此时交予徐太卜来查明。”
其实徐福并不知道此事哪里重大了,不过考虑到古代对于巫蛊之事的重视,尤其此事还发生在大傩时,便觉得能理解几分了。
嬴政将此时在众目睽睽之下交给他,是为了……故意提拔他?
徐福望向远处桌案后的嬴政,嬴政神色漠然,甚至夹杂着一点怒气,但是徐福无意中与嬴政的双眸对视,却发现嬴政的眼眸里还带着几分柔和。
他并没有真的发怒。
徐福心中差不多已经有了数。
此时徐福听见一个中年男声陡然响起,“义儿也在奉常寺中,他身为典事,与此事也脱不了干系,不如便请义儿也参与调查中来?”
“不必了。”嬴政一口拒绝了。
徐福这才注意到一旁还有个中年男子,穿着官服,长着一张大众脸,还微微有些发福,似乎正是上次在马车上看见的那位昌平君,也就是熊义的父亲。
他口中的义儿,指的是熊义?
幸好秦始皇给拒绝了。
昌平君还欲再说什么,却在看见嬴政脸上的森寒之色后,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昌平君也不蠢,他知道如今的嬴政不可同往日而语了,嬴政的逆鳞不能轻易摸。那嫪毐与吕不韦甚至是赵太后为何会落得这个下场?不就是因为与嬴政争权吗?嬴政最忌讳别人越过他去,要争这秦国大权,如今他才刚坐上右丞相之位,还是安分些更好。
昌平君闭了嘴。
嬴政满意点头,便打发徐福下去了。
徐福走在长长的走廊上,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突然想到,那龟甲所卜之事虽然不能卜出个准确结果来,但他还能观个天相,算一算八卦盘,再不济,他还可以测个字,抽个签……那么多办法,他就不信自己算不出来。
他心中登时安定了不少。
徐福回到奉常寺中后,随之秦王的命令也下来了,接到王令后,刘奉常松了一口气,熊义面色不虞,而其他人看着徐福的目光却夹杂着同情。
他们原本以为徐福颇受王宠呢,但颇受王宠也不是这么个宠法啊!
王令已下,若是届时徐福什么也查不出来,那便是罪责加身啊!
这等诡异之事,本来也不是什么好查的差事,谁能想到偏偏落在了徐福的身上呢?
众人心中那点艳羡顿时便烟消云散了。
求个王宠,还不如自己安生度日,在奉常寺里潇潇洒洒快活过去。
徐福坐下来刚要写个字出来测一测,便有内侍欲将他请到王宫中去了,那内侍道:“截至查清此事为止,徐太卜方可返回奉常寺。”
其他人听了只觉心中同情更甚,而徐福除了有些讨厌计划被打乱以外,其余的情绪倒是没有。如此看来,占卜后续事宜也不需要他负责了。
熊义走到徐福的面前来,按住他桌案上的竹简,笑了笑,道:“既如此,那徐太卜之事便交由我来负责。”
熊义脸上的笑容故作熟稔,徐福心中顿时翻涌着一股不舒服的感觉。
徐福松开手,任由那竹简被熊义抓起来。
那是大傩之前占卜所得的结果,被他写在了竹简上,他犹豫了一下,将两种结果都写了上去,如今还没分辨出谁对谁错来,但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想到最后竹简还是要被送到嬴政的面前,徐福便不觉有什么了。
大不了那时他直接从秦始皇那里拿过竹简来改就好了。
这种直接通后门通到最高处的感觉,还是有些爽的。
将事务全部交予他人,徐福便顶着或同情或担忧的目光随那内侍离开了。
内侍驾着马车,带着他到了嬴政的寝宫外,嬴政并未归来,寝宫内十分安静,宫女们还是言笑晏晏地与他说着话,与往日没有半分区别。进一趟王宫,对于徐福来说,已经如同吃个饭那样简单了。
徐福在寝宫中休息了一会儿,到吃晚膳的时候,他才将嬴政等了回来,而嬴政归来之后,也并未与他提起那巫蛊之事。
他就知道,什么巫蛊之事,根本没被秦始皇放在心上!
但任务毕竟落在他的肩上,徐福还是问了一句,“王上,那巫蛊之事?”
嬴政轻描淡写地道:“此事你不必管,赵高会去处置。”
徐福觉得自己大概明白了他的用意。
秦始皇这是让自己白捡功劳?
天上掉这么大馅饼给他,秦始皇到底是怎么想的?这是计划给他升官?
徐福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我对巫蛊之事有几分兴趣,可否与我瞧一瞧?”他近日看的古籍之上便有记载,原本他对这些旁门左道便有些兴趣,后来还想着没有练手的机会,如今便正好送上门来了。
嬴政顿了顿,爽快道:“那寡人便命赵高协助于你。”
不知道是不是自身错觉,徐福总觉嬴政的口气似乎透着宠溺一般。
宠溺啊……
来自秦始皇的宠溺啊……
徐福心中暗自打了个哆嗦。真是太可怕了!果然是卦算多了,脑子都钝了。
·
两日后,徐福刚撸起袖子准备与赵高查起此事,同时,那奉常寺也送来了卜卦的竹简,上面汇集了关于下一月的卜卦结果。
徐福见状,先放弃了追查巫蛊之事,而是直接问嬴政要那竹简。
“之前时间急,我未来得及对自己的判词做个修改,左右竹简也是送到王上这里来,便麻烦王上将那竹简给我,我再修改一次。”徐福的口气透着连自己都没发觉的理所当然。
嬴政很乐意满足徐福的要求,当即便让内侍拿着竹简到了徐福的面前。
徐福将竹简展开放在小桌案上,还命人端来杯盏,打算蘸水在桌案上测字。
杯盏很快被送来,但徐福看着面前的竹简,却是呆了呆。
那竹简之上,关于他的结果,只涉及了一句话。
哦不,准确的说,就三个字。
无不利。
自己的心血被人随意抹去的感觉……
徐福心中一声冷笑,真是糟糕透了!
再看竹简之上其余判词,在他的眼中统统都变作了垃圾。
徐福心中有自己的高傲,被侵犯时,他当然会忍不住立时炸毛。徐福按下竹简,面色冰冷,仰头对嬴政道:“王上,可否赐我一字?”
嬴政想到之前玉玺丢失时,徐福便问了他这样一句话。
嬴政看着他桌案上的竹简,问道:“这竹简有何不对?”
“我只是想印证一下心中想法罢了。”徐福冷声道,哪怕是面对嬴政,他也没有半分缓和的味道。
嬴政终于发觉到了徐福的不对劲,他不再多问,当即给了徐福一个字,“异。”
异样的异。
徐福伸出白玉般纤长的食指,蘸了水,在桌案上龙飞凤舞画了个篆字出来。
嬴政的心神全在徐福那手指上去了,哪里还记得看他在桌案上写字,又是要做什么。
徐福抿了抿唇角,水迹渐干,同时,殿中众人听他朗声道:“上形似水,江河流水而来,汇聚成海。下形似刀戟包裹,为杀伐凶患之意。水从天上来,形成祸。”
“请王上再赐我一字。”
测字若是为求个准确,许多人便会测三个字,求得最后结果。
如今徐福为了把竹简上其余人的判词压个干脆利落,他便也向嬴政求三个字。从嬴政这里得字,算出最后结果来,那不是更有震慑力吗?哦,要说这些人不懂测字之法。他们信不信管他何事?测对了的事,那便总会有应验的一天,何况,秦始皇信他,那就胜过所有了!
毕竟在秦国,秦始皇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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