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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铨,锦衣卫指挥使,皇上心腹,正三品的武官,徐家七子夺嫡时被家族除名世子的儿子,在瞻园埋伏那么多钉子的主人。
魏国公许久才将这么多的身份合为一体。三年前在鸡鸣寺惨案发生时,曹铨告假去了家乡,回来时带来一个男孩。曹铨摆酒,大宴宾客,说这个男孩是他的嫡孙,命叫做曹核。当时也轰动过金陵城,因为谁都知道曹铨年过不惑都没有妻室,更谈不上有儿子了,此时突然窜出一个孙子来,着实让大跌眼镜,不过这是人家家事,谁也不敢质疑,况且这曹核长的虎头虎脑,轮廓和曹铨有些相似,哪怕是生母不详呢,除了公主郡主等贵女的后代是以母系为贵,大明从来都是拼爹的的规矩,孩子的血统是否珍贵,是由父亲的身份决定,和棒子国从母法截然不同。
当年摆酒时,魏国公还接到了请帖,被曹铨奉为上宾,去喝过酒,还给了曹核一个羊脂玉佩作为见面礼,没想到,这曹核居然也是徐家人的血脉。
魏国公心里百感交集,曹铨身处金陵锦衣卫指挥使的高位,难怪自己这三年暗中查访都毫无结果,他若一直在暗处不亮出身份,我恐怕一辈子都不知道对手其实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其身份地位只是略逊于他而已。有如此强劲的对手在,魏国公的赢面并不多,原本是打算见到真人后想办法斩草除根的,可如今——朝廷正三品的武官!皇上的心腹!他若对曹铨动手,无疑是谋反大罪了,皇上到底知不知道曹铨的底细啊!
堂兄弟两个在一个僻静的院落坐下,毫不知情的怀义还以为他们要商量国家大事呢,嬉皮笑脸说道:“两位大人在此议事,舍下真是蓬荜生辉啊,两位大人慢慢聊,到了开宴时再来请两位入席。”
都是金陵锦衣卫赫赫有名的人物,同知汪福海嬉笑怒骂,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滑不溜丢,和文臣能吟几首歪诗,和武将能比起赛来说南北荤段子,整个宴席都不带重复的,这指挥使曹大人却平日不苟言笑,很少与人来往,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此刻怀义打趣,曹铨却笑道:“瞧这新宅子湖水潋滟、峰峦洞壑、亭台水榭,处处生景,你这里要是蓬门,那魏国公的瞻园就是茅舍了。”
看见曹铨居然笑了,还和自己说了这些玩笑话,怀义像是见了鬼似的,这曹大人怎么和平时不一样啊,难道是看在今天使大喜日子的份上,给自己面子?怀义忙笑道:“瞻园是好地方啊,以前我还在京城的时候,国公爷承袭爵位,先帝爷派我来金陵宣圣旨,咱家有幸在瞻园小住了几日,果然是美不胜收,我至今都还记得呢,我这小宅如何能和瞻园相比,不敢当的。”
曹铨笑道:“瞻园经过数代国公爷的修建改造,历经两百年,你这宅邸才几年?子子孙孙传下去,如雕琢璞玉一般,假以时日,也定有属于自己的风采。”
怀义长长一稽,“借您吉言了,曹大人如此看重这个宅子,不如给它赐个名字吧。”
曹铨居然欣然同意,挥毫泼墨写下“北园”二字,说道:“天下万物都是大巧若拙,这宅子就在金陵城北,鸡鸣山北麓,干脆就叫做北园。”
怀义再次道谢,喜滋滋的捧着曹铨的题名命匠人照着刻匾去了。
魏国公和曹铨相对而坐,魏国公叹道:“今上即位已有十一年了,你十一年前从京城来金陵任锦衣卫指挥使,我在瞻园设宴为你接风,你推脱不来,此后我瞻园各种红白喜事,都是只见送礼,不见你来,我以为你是为了避嫌,没想到——是怕触景生情。”
曹铨摇头笑道:“堂哥,夏虫不语冰,我如今的日子,并不比你差。我是先父出走瞻园后之后得的老来子,长于乡野之间,见惯了海阔天空,如今也是富贵双全,目光从来不拘于一栋宅院,瞻园与我,可有可无。一直放不下的,是我大哥啊!”
曹铨将陈年往事娓娓道来,当年祖父魏国公去世,京城司礼监连宣布世子承袭魏国公爵位的圣旨都送到金陵了,没想到庶出的大哥去京城敲登闻鼓告了御状,世子与爵位失之交臂,被逐出家门,从此举家流落民间,改名换姓。
历史上,曹是魏国的国姓,世子一脉是魏国公的血脉,所以干脆以曹为姓,以此来暗示后人他们的来历。世子被逐出瞻园之前,偷出祠堂的金书铁卷藏在凤鸣院的暗格之内,是为了将来卷土重来做筹码,可是当他举家出族,在外流落游历,经商为生,积攒了丰厚的家底,娶了曹铨的母亲为继室,换了一种人生重新生活时,却慢慢平息了争名逐利、夺回爵位的心思了,觉得在名利中沉浮实在太累,还不如做个闲散的富贵闲人自在逍遥,所以渐渐将瞻园的一切都淡忘掉,连藏在凤鸣院的金书铁卷都没向任何人提起过。
但曹铨的大哥却和父亲的想法不同,曹铨大哥是那一辈的嫡长子,生于瞻园,长于瞻园,作为未来的魏国公,他打小就接受着家族继承人的教育,到了七岁才被赶出门户,从族里除名,所有的骄傲都毁于一旦,他年纪尚小,不能接受这种巨大的落差,是个自傲且自卑的人,虽然父亲后来改名换姓成为一方巨贾,使得家人重新过上奢侈的生活,可是物质上的丰厚无法满足大哥对地位和权力的追求,大哥一辈子都在培植势力,豢养刺客和棋子,将一部分人安【插【进瞻园和金陵,还此处结交官员,积累人脉。金钗的父亲以前就是世子的书童,大哥暗中联系了几个忠心于旧主的人,成为他的顺风耳和千里眼,伺机而动。
而曹铨却不同,他是世子流亡后以曹姓娶的继室之子,生于市井、长于民间,在世子去世之前,曹铨都不知道自己的真实来历。曹铨长大后去京城考了武举,成为太子侍卫,几次舍命救驾,太子很是信任,后来太子继位,年号庆丰,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曹铨便成为金陵锦衣卫指挥使,成为庆丰帝在南直隶的耳目,连魏国公都要恭敬待之。
曹铨是按照世子的期许,一直在过自己的人生,也不乏精彩。而大哥却一直活在过去,痴迷原本应该属于他的爵位,他觉得身为世子一脉,却不能继承爵位,这种痛苦犹如火炼地狱,不得超脱,他年轻时就立下重誓,此生若不能夺回爵位,便永不成亲生子,免得后人也跟着受这种看得到吃不到的罪孽。大哥还暗中走访了当年经历此事的人,得到了也不知是真是假的所谓庶出大哥和当年诬告被世子表哥逼【奸的表妹血书,只是单有这些“证据”是远远不够的,当年的人几乎都死绝了,大哥就没敢轻举妄动。
十年前,活到八十八的世子终于寿终正寝了,他临死前告诉了幼子曹铨他们曹家的真实来历,曹铨当时已经是金陵锦衣卫指挥使了,他震惊而愤怒,父亲却告诫他,莫要再做他想,当年七子夺嫡,兄弟相残,谁陷害的谁,早就是一笔糊涂账,消失在岁月年华之中,往事不可追,要向前看,如今你身为皇上心腹、锦衣卫指挥使就很好了,不要贪心奢望更多。如今的魏国公一脉是先帝亲封的,哪怕你有充足的证据说上一代魏国公是窃取,要夺回爵位,也并不容易。
当时曹铨看着垂垂老矣、至今都是孤家寡人、一辈子都做着白日梦的大哥,感慨万千,在病榻前答应世子不去想公爵位。世子离世都没告诉大哥金书铁卷一事,可是几年前大哥整理世子生前写的笔记读书心得时,意外发现父亲在其中提到当年被逐出瞻园时,已经将金书铁卷偷出来,藏在了凤鸣院!
原来魏国公祠堂的金书铁卷一直都是假的!原来瞻园两代魏国公都犯了欺君之罪!须知每次下旨册封新的魏国公时,宣旨的太监都是要亲眼看一下代表世袭罔替的金书铁卷,魏国公拿着假金书铁卷欺瞒太监,就是欺君啊!
虽说书中没提金书铁卷具体藏在凤鸣院什么位置,但是大哥已经狂喜万分了,他忙命瞻园的金钗一家和玉钗等人找机会接近凤鸣院去搜索金书铁卷,但是大哥也没想到玉钗居然早就生了二心,她找到了金书铁卷,却瞒下来占为己有,和金钗装神弄鬼吓唬沈今竹,却被沈今竹联手峨嵋识破了毒计,金钗一家事发,而与此同时,远在他乡的大哥突然一病不起,失去了对手下的控制,曹铨告假去探病,和鸡鸣寺惨案擦肩而过,等曹铨闻讯赶回金陵时,一切都已经失控了。
“这是天命啊,我大哥注定要遗憾一生了。”曹铨叹道:“我很佩服堂兄你的机变,玩的好一手过河拆桥,杀宋校尉,救沈今竹,最后名利双收,得了舍己为人好名声,还将丢失多年的金书铁卷找回,回去查瞻园奴仆的底细,将我大哥布置的棋子几乎全部连根拔起,真是力挽狂澜啊,短短几天,就将我大哥一辈子的心血全部摧毁,他几乎一蹶不振。好容易积累三年实力,想做最后一搏。”
“原本打算绑架沈家叔侄,以此为人质,逼迫瞻园的四夫人沈佩兰和七少爷徐柏效仿当年我父亲那样,从祠堂偷出金书铁卷交换沈家叔侄,可惜养的基本都是一帮胆大妄为的废物,沈家叔侄一根毫毛都没丢,这群废物却在八府塘将无辜之人杀死,还在秦淮河闹出那么大动静来,受害的书生画了小相被你手下捣了老巢,不过大哥也留了后手,他早就交代了这帮废物,若被逮住,就引你来怀义的喜宴,设计彻底除掉你。”
“原来你大哥就是他们说的主人,真是狗急跳墙啊,我很庆幸暗中的对手是你大哥,而不是你。”魏国公淡淡一笑:“他要在这里刺杀我?是往酒壶里投毒吗?还是在我座位下放炸【弹?烟雨楼他们就想炸伤沈家叔侄再绑走,以威慑沈佩兰偷金书铁卷救人。只是今天这里高官云集,连守备太监怀忠都在,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必然会殃及池鱼,这些官员谁会善罢甘休?此案一出,查出他是幕后黑手,哪怕那血书是真的,哪怕他真能得到金书铁卷,他也继承不了魏国公的爵位。”
曹铨笑道:“魏国公果然看的通透,无非是投毒、炸【弹、还有死士刺杀,三样轮番上阵,我大哥未必没有胜算。但他的行动已经被我提前知晓,我保证,你今日定可以安全离开喜宴。”
魏国公眼里飘过一丝惊异,“你软禁了你大哥?你不想我死?”倘若不是如此,那现在和自己说话的应该是他大哥才对。
“我早说过了,瞻园与我,可有可无。你死与不死,我也不在乎。”曹铨顿了顿,说道:“只是如今我是金陵锦衣卫指挥使,为皇上办事。南直隶在秋闱期间若凶案频发,特别是死个了世代罔替的魏国公,我不好向皇上、向朝廷交代。三年前鸡鸣寺盂兰盆会惨案不就是如此吗?你的好女婿娶了继室夫人陈氏,一心除掉你的外孙吴讷,谋夺靖海侯爵位,结果呢,不仅竹篮打水一场空,整个陈氏家族被诛,还殃及金陵数千无辜百姓。”
“前车之鉴,我怎么可能坐视不管?仍由大哥继续做乱,伤及无辜,闹的鱼死网破。我父亲早就嘱咐过,好好做个曹家人,以前的风光就当前世的梦一场,我曹铨如今的成就也不差了,我还有孩子,无论公、侯、伯,将来也能为他挣个世袭罔替的爵位,不想把曹家的前途被大哥拖进地狱。”
魏国公问道:“孩子?那个曹核原来不是你孙子,是你亲生儿子?”
曹铨拍手笑道:“国公爷厉害,一听就觉察出不对来,曹核是我亲子,只是他母亲身份特殊,我当年不便相认,横竖我也无其他子,将来也只有他能继承曹家的香火。”
魏国公见曹铨几乎是知无不言,便焕然大悟,暗道:原来这曹铨是有求于我的意思,代表世子余孽这一脉与我握手言和,从此曹家人走曹家人的路,不会再做夺爵这种白日梦!
压抑在胸口三年的石头终于卸下,魏国公一时有些得意忘形了,说道:“曹大人是想握手言和,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吗?你大哥给瞻园制造了那么多的麻烦,多少无辜之人枉死受牵连,难道也要我守口如瓶,一床大被掩了,从此不提此事?”
那意思,是想再讨些便宜了。
曹铨早料道魏国公会有此举,他也是留了后手的,他站起身来,负手看着窗外的梧桐树,说道:“公爷,你瞧这怀义的北园景致甚好,建在鸡鸣山北麓,假山都很少堆,基本是取了原先鸡鸣山的山势修了这园子——北城这样的宅子有不少呢,你家三女婿、北城兵马司指挥使朱希林的宅邸就隔着一条街对不对?”
糟糕!难道壁若她?!魏国公腾地站起来,右拳往桌面上狠狠一砸,厉声道:“曹铨!你若敢动我女儿,我发誓不惜一切代价将你们曹家碎尸万段!”
魏国公只有两个嫡女,徐碧兰和徐碧若,都爱若珍宝,可惜大女儿嫁给了靖海侯世子这个纨绔子,最后郁郁而终,留下吴敏吴讷两个外孙,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魏国公这辈子最大的伤痛。正因大女儿的悲剧,魏国公给徐碧若挑女婿时就转变了观念,朱希林家世单薄,人老实能干,也好控制,两口子住在眼皮子底下,相信徐碧若会过上好日子,就将她许配给了朱希林,朱希林是北城兵马司指挥使,为了执勤方便,魏国公夫妇便就近在城北英灵坊给小两口置办了新房。听曹铨提到壁若,魏国公不禁想起了大女儿英年早逝的悲剧,一时情绪有些失控了。
曹铨笑道:“公爷休急,你难道忘了,两天前沈家叔侄被刺杀,你女儿女婿也在当场,他们和沈家叔侄一起住在城南的东园呢,如今城北的宅子只有你六个月的外孙子在呢。”
魏国公更着急了,“是滔儿!你们对滔儿做了什么?!”
曹铨说道:“我也有孩子,我不会丧尽天良去伤害一个六个月大的婴儿。是我大哥绑架了你外孙的奶娘的孩子,逼迫她将你外孙偷出来,否则就杀了她的孩子。你放心,现在奶娘母子已经一家团聚了,你外孙定无碍的——国公爷,我这样帮你,难道你还不相信我的诚意?我们曹徐两家本是同根,这些年我们同朝为官,也没有过任何龃龉。因为先辈的恩怨纠葛的原因,虽然曹徐两家尚不能化敌为友,但也不至于要结仇。你也为官多年,多一个仇人,尤其是多一个身为皇上心腹锦衣卫指挥使的仇人,这意味着什么?”
魏国公沉默片刻,说道:“你保证能管束好你的大哥?从此不再窥觊我们世袭罔替的爵位?”
“一个将死之人,不用谁管束了。”曹铨神情很是复杂,说道:“我大哥本来就病入膏肓了,前两日拼死一搏失败,被我软禁,万念俱灰,他——他已无生念,不肯进食汤药,熬不过几日了。”
魏国公叹道:“好吧,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们击掌为誓,徐曹两家以后各走各路,井水不犯河水。”
“应诺。”曹铨说道,上前击掌,啪啪啪三声,曹徐两家人定下盟誓。魏国公先走出院门,低声吩咐外头守护的幕僚,“赶紧去壁若家里,把滔儿抱到瞻园去,交给夫人照顾着。告诉在东园的那几个人,刺客已经抓到,元凶服罪,此事可以了解,他们叔侄以后都安全了。还有叫壁若和希林去瞻园找他们的儿子,朱希林回北城兵马司当差,就不要带壁若娘俩回去了,等在瞻园过完中秋再说吧。”
这朱希林父母都不在了,倒像徐家的半个上门女婿。逢年过节都是在岳父岳母的瞻园度过的,带着孩子一起在瞻园过中秋太平常不过。
且说沈今竹负气怒奔干爹汪福海家,世袭的锦衣卫同知汪家宅邸就在城中的太仓园,这里住的都是贵族,西边邻居是世镇云南的沐府,这沐家在大明西南的地位相当于徐家在江南,沐家人基本都住在昆明,但是金陵老宅子一直有人看守着,沐家的祖坟在金陵钟山,家族重要的人去世了,都是要从千里之外的昆明携棺来金陵入葬的。住在对街的是宁河王府,东边邻居是汉王府,个个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豪宅遍地。
相比而言,汪家这个四进的大宅院就很不起眼了,不过汪家都是一脉单传,人丁单薄,几乎几代人是都是一家三口的住着,这宅院显得寥落空荡,直到三年前汪福海找到了丢失多年的长子,又认了李鱼这个干儿子,这宅邸院子才第一次住满了人。
沈今竹去了汪福海家里,天已经黑了,看门的老苍头大老远见浩浩荡荡一群全副武装的骑兵打着魏国公府的旗号,簇拥着一一辆马车而来,还以为是瞻园什么重要的人物连夜拜访自家主人呢,赶紧命腿脚快的小厮去通知主人汪福海夫妻。
汪福海不敢怠慢,携妻带子去迎接,谁知从马车只跳下一个小小的身影叫干爹干娘,并无他人,夫妻两个面面相觑,只觉得好笑,当着众骑兵的也不好说表露些什么,回到屋里,汪夫人牵着沈今竹的手问道:“这是怎么了?大晚上的跑到干爹干娘这里来?”
汪禄麒飞快说道:“还能怎么了,肯定是又和徐枫吵架了,吵不过就负气跑了对不对?”
沈今竹强颜欢笑道:“才不是呢,我要是负气,就跑回乌衣巷了——我就是突然挺想干爹干娘,过来看看你们。”
谁都看得出沈今竹心情不好,偏偏儿子还哪壶不开提哪壶,汪夫人瞪了儿子一眼,说道:“我和今竹说体己话,你一男孩子猴在这里做什么?你老子今晚要考校你们兄弟的武艺,还不快走。”
汪禄麒还想着和沈今竹说会话呢,便赖着不肯走,“隔三差五的考校好烦啊。李鱼是读书的,夫子也没爹爹考的勤快呢,他昨日不肯读书,说想去钱塘江观潮,爹娘你们二话没说,就立刻给他和夫子打点行李,他们今日一早就去杭州凤凰山了,我和麟弟也想一起去啊,你们偏偏都不让,麟弟都跳到马车上了,爹爹硬是抱着他下来,他晚饭都没吃,这会子还在房里憋气呢。”
汪夫人嗔道:“你们兄弟两个明年春天就要考武生了,若是像鱼儿那样考个案首回来,我和你爹明年秋天就带着你们去海宁观潮,听说海宁潮水更胜钱塘呢。”
大明科举分文、武两科,武科举也分县试、乡试、会试,县试通过的成为武生,和文科秀才类似,乡试考武举人,武举人才有资格每隔三年在京城参加会试,会试一般取前一百名为武进士,但是和文科举不同,武进士第一名官方是不叫状元的,所谓武状元只是民间的说法而已。同样的,乡试第一名也不是解元,县试第一名也不是案首,是朝廷官方重文轻武的一种态度,不过民间就不管那么多了,照样案首解元的乱叫。
汪夫人望子成龙,虽说家里有从三品的世袭俸禄,总是希望儿子们有真才实学,有能力自食其力,将来才能把日子过长远了。
汪禄麒吐了吐舌头,“我们兄弟两个都能得武生就好,案首就不用想了,听说连续三年的案首都是徐家人呢,别家都不敢和徐家人争的。”
此话恰好戳动了沈今竹的心思,她瞪着眼睛说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孙悟空还说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呢,不过是武生第一的案首,还能由他们徐家世袭传下去不成?大哥何必说这种丧气话,好好练习武艺和兵法,争口气把案首抢到手,汪家又不是没得过案首?干爹少年时就是呢。”
提起丈夫,汪夫人也很是骄傲,她说道:“你爹爹十四岁就得了案首,二十岁考武举,又是第一名解元,次年春又中了武进士,世袭从三品的俸禄只是养活家人,要想延续家族的荣耀,还是要多多努力啊。别像那曹国公府李家,两代人都躺在世袭一品公爵的位置上醉生梦死,如今败落成那样,连儿媳妇都被逼着改嫁一个太监,唉,不知他们配享太庙的老祖宗开国元勋李文忠会作何感想?千万莫要走李家老路啊!”
随着原李七夫人何氏改嫁太监的消息传开,曹国公府已经金陵城勋贵世家嘴里“别人家的熊孩子”反面类型了。金陵城父母们教训孩子几乎都是一个模式:“儿砸!千万莫要学曹国公府的纨绔子,一事无成,还荒唐无耻,连媳妇都被逼的宁可改嫁给太监,也不愿当公爵府的夫人。”
沈今竹说道:“干娘放心,大哥和二弟都是不是胡混的人,您就等着明年春的好消息吧——大哥,你一定要努力,把案首从徐家人手里抢回来,博干娘一笑,这比什么彩衣娱亲强多了。”
汪禄麒笑着正欲接茬呢,外头汪福海已经开始吼道:“麒麟!你们两个臭小子还不快滚出来练武!是要等到明天早上闻鸡起舞吗?”
汪禄麒吐了吐舌头,赶紧跑出房间,汪夫人慈母心肠,追问道:“你弟弟晚饭都没吃,这会子不知还有没有力气呢,兄弟对招时,你多让着他点。”
汪禄麒转身笑道:“娘放心,我方才去瞧过了,麟弟一被窝全是点心渣子,早就偷吃过了,饿不着他。”
汪禄麒一阵风似的跑了,汪夫人无奈摇头叹道:“这两个混小子,真是不让人省心。”又看看安静坐在一旁剥石榴籽的沈今竹,觉得还是女孩子好呀,听话懂事和母亲贴心——当然了,汪夫人是没见过沈今竹和继母朱氏相处时的那个火花四溅,她揉搓着沈今竹的短发,抓了一把在手指间转着圈圈,润泽的乌发在手指打了两圈就滑落了,汪夫人叹道:“难得一头好头发,就是太短,又长的慢,同样在三年前是光头,麒儿的头发比你长两倍呢——当年那些绑你的歹人太过分了,为了藏着你的身份,居然把你的头发全部剃光,唉,都十二岁了,头发还梳不成髻,我给你留的首饰都用不上,放着过两年式样就都不时兴了。”
汪夫人只有一对双胞胎儿子,没有女儿,便就当真把沈今竹这个干女儿当半个闺女看待了,平日得了什么精巧的首饰玩意儿、小姑娘时兴穿什么样子的衣衫,都留心给她收着,等沈今竹每月过来看她时,就拿出来像装扮木偶娃娃似的往她身上套,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沈今竹也不例外,很配合汪夫人给她穿衣打扮,衣服很合身,就是无奈头发太短了,基本用不上什么首饰。
沈今竹笑道:“不时兴了重新融了再请匠人新作就是,我二姑姑每年都要换好几匣子首饰呢,金银融化换新花样,宝石都摘下来重新镶嵌,穿戴出去可好看了。”
汪夫人也笑道:“你二姑姑在金陵城是出了名的重容貌,会打扮,保养的好。她比我大好几岁呢,可我们站在一起,她居然还比我更显小些,真是不得不服人家。”
汪夫人人到中年,有些微微发福,下巴快要成双了。而沈佩兰到了四十后严格控制饭食,还学会舞剑打拳,腰腹间的赘肉慢慢消失了,整个人更显得精神,时光好像在她脸上凝固了般,走出去依旧是年轻时的纤腰一束,身姿窈窕,眼角也几乎不见细纹,很得汪夫人这样金陵贵妇们的称羡。倒是她继子媳妇秦氏三年前生了次子后一发不可收拾,身材再也收不回来了,加上时常与丈夫徐松吵闹,脾气暴虐古怪,长子长女也渐渐与她疏远,心情更加烦闷,反而显出老态来。
“我二姑姑青春永驻,并非一朝一夕之功呢,那天您送我回去瞻园时,和我二姑姑好好聊一聊那些美颜经,我二姑姑是个热心的,定会毫无保留的告诉干娘,不过呢——”沈今竹面露痛苦之色,“说起来美颜经来容易,照着做就难了啊,我二姑姑舍得对自己和别人下的狠手,我反正是吃了好多苦头的,比如——”
沈今竹将三年前她刚回金陵皮肤黝黑,沈佩兰为了尽快要她皮肤变白,不知从那里找出一堆古怪的方子,一股脑的往她身上招呼的事情讲给汪夫人听,令她至今都心有余悸的是取七月七日乌鸡血,再掺进去二月桃花粉搅拌,将这种泥糊状的东西用刷子蘸着,涂满了沈今竹的身体,而且要过一个时辰才能清洗!
“干娘,你说可怕不可怕?”沈今竹以为汪夫人会吓得大惊失色,但是她太低估女人对美丽追求的执着了,汪夫人却反问道:“最后有没有变白?”
沈今竹欲哭无泪:难道重点不是那种热腾腾带着血腥味的泥糊状东西涂在身上难不难受吗?沈今竹哭丧着脸说道:“好像是变得白了些,估计是被吓白的吧,反正就那一次了,之后我坚决不肯再用,便罢了。还有啊,我三年前头发不是都没了嘛,这三年,二姑姑天天都命丫鬟敲五个核桃给我吃,说生发用。大核桃吃腻了就吃小山核桃,小核桃吃腻了就磨成粉掺进我的饭食中,或者炸一炸,裹上糖浆,做成拔丝核桃当点心吃,我现在是听见核桃就反胃想吐啊,也就出门这几天没吃这个东西。”
沈今竹一顿诉苦,汪夫人却不以为然,语重心长说道:“单是每天吃核桃恐怕还不够,应该早晚加一顿黑芝麻糊糊,还有啊,生姜最是生发的,你二姑姑用过没有?”
沈今竹猛地摇头说道:“我最不喜欢生姜那种辛辣之味了,涂在头皮上热痒难当,得多难受啊。”
汪夫人却说道:“只要头发能长得快,忍着一时之痒算什么?来人啦,煮一锅姜汤来。”
“您——您要做什么?”沈今竹突然有一种可怕的预感。汪夫人此时的神态和沈佩兰很像,说道:“用姜汤给你洗头啦,多泡一会,头发就长的快了。”
简直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沈今竹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无比思恋在东园时钓鱼看西游的悠闲时光,但是又一想起和徐枫的争执,便悻悻然叹了口气,任由汪夫人折腾她的头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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