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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雨,好巧不巧下的刚是时。
天尚未大亮,锦城城外,那座焚烧过无数身死异乡客的焚尸炉前,站着不过寥寥几人。
萧颖独身一人立在最前头,炉内安详的躺着那个护着她长大,后来又要害她,最后又跟她说她错了的老人。
身后不远处,姜小蛮和姬小月并肩而立,魏冉站在两人稍后一些。
虽说少年并未在边地担任任何官职,可并不妨碍让这个手掌一万边军镇守一城的实权将军谨慎对待。
先不说姜耀本身就是百万里边地实打实的第二号人物,光是那一个姜字便足够如此。
“莫婆婆,一路走好,颖丫头愿你早日往生!”萧颖呆立许久,终究还是点起了手中那盏火把,冲着老人尸身低声说道。
虽然在下雨,可对于浇了火油的火把来说,并不会被浇灭。
向前轻轻一抛,便是掉落到老人身下干柴上。
火光一瞬便是跃动而起,发出噼啪声。
“姜小蛮,你说莫婆婆,她是好人还是坏人。”姬小月安静的看着身前不远处那默默在抽搐的肩膀,冲着身旁少年轻声问道。
姬小月不太喜欢撑伞,相反,更喜欢雨淋在脑袋上身上那种凉凉的感觉。
可身旁少年怕小堂倌这单薄身子被雨淋了寒气入骨,执意将手中那柄不怎么大的油纸伞,一多半向前微微倾着,遮在姬小月的脑袋上。
这从天而落的雨水,反倒是将他后背浇了个透。
好在姜小蛮如今修为算不得弱,淋淋雨也并没有什么。
这个女扮男装的小堂倌装作不知,可心里却是温暖如夏,连这山间吹来的凉风都觉着是暖的。
“既是好人,也是坏人吧。”姜小蛮看着小堂倌,沉默半响,缓缓开口说道:“在我们看来,她应该是坏人,毕竟做了错事。但在萧姑娘心里,却说不准,就算再坏,但说到底是将她带大,对她来说亲如祖母一般的人物。”
“唔,唔!”小堂倌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轻声道:“那应该能算作一个不好的好人了。”
姜小蛮笑了笑,并不反驳,继续说道:“好人坏人,没有一个特定界限去划分的,在很多人看来,好人,就是对得起你的人。而坏人,就是对不起你的人。”
“你这样说,那岂不是根本就没有好坏之分了?”姬小月转过脑袋,一双大眼睛如琥珀一般清澈,看着姜小蛮,如柳叶一般的眉毛微微蹙在了一块。
都说两个人待得久了,就会越来越像。
不知觉间,姬小月也是把姜小蛮爱皱眉的习惯传染了。
“其实本来就是如此,哪里有什么好人和坏人之分,只有在对不对得起你的时候才会形成是好人还是坏人。因为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人与坏人,只有对的起和对不起的人。”
将伞又悄悄向前轻轻移了移,姜小蛮呵呵一笑,伸出一只手点在小堂倌眉心上,道:“小岳兄弟,不要总皱着眉,以前有个人和我说过,这人啊得多笑笑那样才好看!”
少年没有注意,当他手指点在这小岳兄弟眉心轻声说出那番话语时,小堂倌藏在袖子里的手明显轻轻颤了颤。
“讨厌,不要点我!”姬小月晃晃脑袋,用懊恼来掩饰内心那股子莫名涌来的喜悦,然后摆出一个笑比怒多的凶悍表情来,呲牙问道:“姜大侠,那在你心里面,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对于本大侠而言,我喜欢的便都是好人,我不喜欢的便都是坏人。”少年呵呵笑了起来,仔细打量了一番一脸期待的小堂倌,柔声道:“我倒是挺喜欢小岳兄弟你的,所以在我这里你便是好人了。”
“呸,不要脸,两人大男人说喜欢像怎么回事,我才不要你喜欢!”姬小月转回头,背对着少年轻啐一口,可嘴巴上翘的弧度却怎么都合不拢。
“那你自己呢?”
小堂倌有些好奇,姜小虫这家伙会怎么评价他自己。
少年低着头认真想了想,然后又抬起脑袋,用没有撑伞的那只手去从天而落的雨水,轻声说道:“我啊,并不是太在乎在世人眼里是好人还是坏人,我只想做一个强大的人便好了。强大到能为身边的人撑起来这一片天,只要能够让我强大到可以保护我所爱之人和爱我的人,就算全天下视我若魔也没有关系。”
“哦,这样啊,那么你注定是当不了魔了。”姬小月点点头,然后轻声笑道:“因为你的心太柔软了,而魔,却是没有心的。”
“你又没剥开来看过,怎么知道?”姜小蛮不服气,狠狠揉了一把小堂倌有些湿漉漉的脑袋。
“因为,你对每个人都很善良啊,哪怕如萧姑娘才认识没多久的朋友,在最危难的时候都没有躲开。”姬小月没有反抗,任由姜小虫这家伙揉自己脑袋,认真说道。
姜小蛮撇撇嘴,竟然有些无言以对。
或许,真如这小岳兄弟说的一般,他确实善良。
可并不代表着他不懂得冷血,如在地牢,姜小蛮便是真的对整个铁衣门动了杀机。
对于他来说,以后压在肩膀上,那些看得见亦或者看不见的动西,都注定了自己的心可以善良,但不能太过善良。
这个江湖,不论是谁,身份高贵亦或者出身低贱。
心思太善良的,注定会活的很辛苦。
就如同爬山一般,只看得见脚下的路,却不懂去考虑前方艰难险阻的人,注定爬不到太高。
不论在江湖或者庙堂,都是如此。
能让人看到的,永远都是光明的那一面。
但往往,成就人的却是那些隐藏在光明之下的黑暗。
从第一次握住手中长枪开始,姜小蛮便明白了一个道理。
故然可以善良,但却也不能什么时候,向谁都显示出来善良。
看了一眼小堂倌,姜小蛮没来由的轻轻叹了一口气。
慈不入江湖,善不进庙堂,仁不上沙场,约莫说的就是如此。
但很可惜,他身为姜家的儿郎,这三样却是样样都得沾,且必须是要走上一遭的。
……
雨渐渐小了下来,可终究是没有停。
萧颖望着那渐渐熄灭的火焰,不顾地上的湿滑,跪在了这雨中,将脑袋磕在地上。
向着早已化作一抨青烟的老人,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缓缓站起身,单薄的身影立在风雨中有些萧瑟,但那双如诗画一般的眉眼里却多了一丝从前从未有过的坚韧。
如莫虞临终前所说一般,这今后,就真的只剩下她自己了。
年少时,不想被困在那片山林里,悄悄离家出走了许多次。
可每一次,还没走出多远便是会被娘亲和莫婆婆找到,然后挨上一顿不痛不痒的责骂后,便不情不愿的跟着两人乖乖回到那间从出生生活到现在草庐。
那时候,她最羡慕的便是能够来去自由进山采药的小药童。
因为,那个笑起来总会有一个浅浅酒窝的小药童跟她说过,自己是一个孤儿,自小便被医馆的师父捡来抚养长大。
小药童的师父收养了很多如他一般的孩子,到了十多岁的年纪便放养一般的让他们进山采药。
所以哪怕是贪玩,在外面或者山里面,多待上几天,也没有谁会去责骂,无拘无束的像是一只展翅高飞的小鸟一般。
可是她却不行,哪怕白天出去玩,回来晚了,自己娘亲都会要责备几句。
有时候回来再晚一些,娘亲若是真的生气了,那么连晚饭都不会给她留。
好几次,都是莫婆婆在夜里悄悄端着藏起来的煎蛋或者一小碗清面,送来给自己的。
每次,莫虞都会带着慈祥的笑坐在一旁看着她狼吞虎咽,然后临走再嘱咐一句要听娘亲的话。
后来,再长大一些,多多少有些叛逆了,也会和萧淑儿顶上一两句嘴,也会觉着莫虞太过唠叨。
所以那时,萧颖总觉着娘亲严厉,而莫婆婆又有些啰嗦。
幻想着自己什么时候能够如那后来再没进过山里的小药童哥哥一般,没人去管束,不用听唠叨。
那样的日子,光是想想都觉得如神仙一般潇洒。
可当这一天真的来时,她才觉着,原来过去自己一直想要推开的才是真正想要去留住的。
娘亲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人会一边担心一边责备,又一边容忍她的晚回家了。
如今,莫婆婆也走了,耳边再也不会听到过去总觉得烦的所谓江湖经验跟唠叨了。
天大地大,可是,再也没有一个能回得去亮着灯的屋子了。
萧颖松开手中的伞,仰着头,兴许是今天的雨确实太过淅沥了,不自觉的模糊了她的双眼。
眼前的视线,模糊一片。
可即使是仰着头,却依旧有水珠顺着脸颊和脖子滑落而下,她分不清到底是雨水亦或者是眼泪。
油然而生的,是之前从未有过的无助与无力之感。
如同黑夜中涌来的潮水一般,慢慢将萧颖的吞噬,然后将她的整颗心撕裂开来。
茫然无措,却又痛彻心扉。
姬小月看着萧颖的样子,没有说话,默默弯下腰捡起被她扔在一旁的雨伞,然后拎着伞亦步亦趋走在雨中。
仍由身上的袍子被雨水打湿,走到那个仰着头无声哭泣的萧姑娘身后,轻轻撑开油纸伞,微微踮起脚将伞挡在了萧颖头上。
“别哭了,你还有我们。”不去理会雨水顺着衣裳灌进脖子里,姬小月柔声说道。
“姬公子!”再也忍不住,萧颖转过身趴在那并怎么宽厚,相反有些清瘦,但对于她来说却是这时唯一依靠的肩膀上嚎啕大哭。
两人身后,姜小蛮轻步走上前,再次在两个人头上撑起一柄伞。
如同雕塑一般,巍峨不动,任凭风吹雨打。
魏冉撑着一柄朱红色的油纸伞立在不远处,沉默看着这一幕。
默默的将手中那柄原本属于妻子的纸伞,稍稍向身旁倾斜,又稍稍抬低了一些。
就仿佛,那个每次都会倚在城门前等他归来的小女人,还陪在身旁一般。
那一次,也是在这样的雨中。
他得胜而回,心疼的为站在雨里等他而归的妻子撑伞。
最后一次出征,同样得胜而归,同样是雨天,却再没人为他等在雨中。
修为入尊者如何,获封将军又如何?
可手中这伞,终究没能再为谁撑开来。
听那个郎中说,那一天她走得很安详,没给他留下遗书,只是朝着向北的方向轻声说了两个字,无悔。
“柔儿,老子想你了!”
魏冉仰头看天,清哮一声。
层层密布遮住苍穹的乌云,在这一刻如同受了惊吓一般,倒卷着四散开来。
霎时,拨云见日,阳光洒落大地。
这一日,锦城将军魏冉,碎丹凝婴,踏入王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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