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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将那枚蟾酥丹从我手里取走,装入一个小木匣子中,置于医笥。听见我叹气,他反倒笑了,也不问我为何叹息。
我思来想去,这一段因果是非中,惟有苏玉汝最是无辜。嗜食蟾蜍,饕餮无度的是苏宜,他如今盲了一目,算是得了惩戒。蟾蜍放不下怨念,偷盗业镜祸**己,它虽拿性命作了填补,可苏玉汝回复神志后会如何,究竟不知。以世俗的眼光来看,好端端的女孩儿家,养在闺中百般娇宠,遭逢这么一出,往后只恐是明珠蒙尘了。
我替苏玉汝不甘,更是替自己不甘。不甘信那美好的男女之情,原是我一厢情愿的臆想。教旁人欺倒还罢了,教自己欺的滋味着实不好受。
卯时已至,吴甲将门板一块块卸下,晨色朦胧,茱萸巷里悠悠地回荡着一日中最初的叫卖声,听着是挑贩在夸赞他的凉米糕。叫卖声骤然停了片时,不一会儿又悠扬地往巷子外去。
昨日从苏宅归来后,自我顿悟了苏玉汝与赖公子的美满姻缘原不过是一场怨毒后,我便一直郁郁沉沉高兴不起来,甚至提不起劲来出去买一向喜食的凉米糕。
师傅从外头跨进店门,也不知他几时出去的,回来时背着手,冲我微微地笑。他走到我跟前,伸出背在身后的双手。
他手里托着一枚鲜嫩的新荷,一方莹白透亮的凉米糕在新荷上袅袅冒着甜香。见我并不似往常那样雀跃,他佯作叹息:“阿心长大了呀,甜米糕却再也哄不住了,不要便罢。”
听着这话,我心里不觉又是一声苦笑。数日前的亲密低语、脉脉缠绵虽似梦魇,我却记得格外清晰,而今师傅又待我如幼时,且刻意远着我。难不成,那些缱绻悱恻,从未在他的记忆里停留过一息?
我里暗叹:阿心今时已不同往日了,师傅难道不察么?脸上勉强打起笑脸,伸手接过凉米糕,“谁说不要了。”
凉米糕依旧是甜滋滋的,我嚼在口中却是甜中沁出酸来。
红日高升时,师傅唤我背上装了蟾酥丹的医笥,往城东苏家去走一遭,这回没再带上殷乙。
苏宜的瞎了的那只眼因处置得宜,并未有脓烂腐坏,换过药便不打紧了。我去看了侧院里躺着养伤的小婢子,她腰侧的创口愈合的也甚好,已能从床榻上坐起说话了。苏宜怜悯她无端白捱了一刀,命人替她好生补养,又许了她家里不少钱,算是补偿。
只是他们皆想不透,缘何好好的苏玉汝忽如恶灵附体般发起了狂症。苏宜问师傅,师傅只道,病起越急,越不能知其根因。侧头一想,他又劝苏宜:“那道雪婴儿,听着伤阴鸷,往后戒除了罢,只当是替令嫒积善渡难。”
苏宜自是满口答应不提。
苏玉汝在闺室内昏昏睡着,昨日这一场大闹,早已耗尽了她的神气。师傅不便听她的脉,便在一旁看着我诊她的脉。我注视着她犹在右眉上的大红痣,心底忐忑:她若获知那蟾酥丹的来历,还不知要如何。
在管事妇人的扶挟下,蟾酥丹终是顺当地送了下去。苏宜千恩万谢,亲自将师傅与我送到了大门口。
我们出了苏宅大门不足十步,便听有家仆登登登的跑来,急吁吁地向苏宜禀告。我依稀听见说苏玉汝回醒,神志清爽,问阿爹如何的话。
“这一桩算是结了。”师傅停下步子,如释重负地搓了搓手掌。他许是想起我对苏玉汝是有些在意的,特意问道:“你可要再进去瞧上一眼?”
我脚下一步未停,漠然道:“不看了,好便好了,该她的命数罢了。”
师傅在我身后意味深长地低声一笑:“看来这一堂课,阿心学得很是辛苦呢。”
我心里凉凉自语:岂止是辛苦,苏玉汝那段荒谬的姻缘至多令我灰心懊丧,可师傅那反复不定的告白与情意……却教我丢盔弃甲,狼狈不堪。
不久端午佳节,屠户家的娘子果然守信,来教我裹粽子,她带了好些猪肉和芦苇叶来,我知道她虽嘴碎了些,但心肠不错,偶得了朱心堂的帮衬,便时时想着送些东西来恩报。
我裹了粽子,煮得后院飘满了清幽的粽香,还有肉与糯米相融的浓香,这香气多少冲淡了些在我心头缠绵许久的惆怅。师傅和吴甲殷乙他们吃了粽子,都赞不绝口,不论是真心赞许,还是得了师傅的授意刻意为之,我听着都高兴,渐渐的,便又舒畅了起来。
再见苏玉汝,已是深秋。临安城中风光一度的苏家质库钱柜一夕易主,我在街上听说此事,向好事者打听了个大概。
听闻是年头苏宜家中遭逢变故,女儿大病一场,他自己亦盲了一目,后虽痊愈了,元气却是大伤。家道渐渐弱了,且他年岁渐长,照看不动偌大的买卖,索性将这营生盘了出去,得了钱四处做功德,临安城的大寺皆得了他的捐助。他自个儿却只留了个把钱,在城郊新置了几间屋子,一畦田地,说要归田。
我回去将这话告诉师傅听,师傅不像外头那些人唏嘘同情,他倒是点头称道:“这也好,锱铢伤德,农桑怡情。”
不久岁寒又至,朱心堂照例进入冬至前的忙乱。待诸事消停,又是一年新春佳节至。我得空听对街张屠户家的娘子说些闲话,东家长西家短的。也不知怎的,她就说到了西湖边天竺看经院的一桩奇事。
“看经院我是常去的,山门外有个接西湖的塘子,那里头的荷叶莲花原是临安城里最好看的,岁岁不断,五六月里因这荷塘,多少文人学士要去吃斋题词。年中的时候,倒奇了,一池子的荷叶全败了,这是从来没有的事儿。”张家娘子拍着自己的腿啧啧遗憾。
我自是知晓是为何故。
“本来还当那荷塘就此荒败了,到底是佛法无边,那看经院来了位修行的女居士,就在山门外的荷塘边搭了间屋子,依托着看经院修行过活,说她是替看经院养护荷塘来的。”张家娘子语中不无庆幸,来年上香时或又能赏到荷叶碧连天的景致。
我心里微动,将张家娘子的话存在心里。
及到次年的六月里,我往天竺看经院去了一趟。隔了老远就能望见绿浪翻滚、粉盘摇曳,走近些,一抹清浅的身影正在风荷中劳作,粗布裹腰,素色包头。
我在荷塘对岸默不作声地凝视了好一会儿,那身影似有所觉,直起身扭头望过来,见我稍稍一怔。继而她便淡然笑开,冲我屈了屈膝,低头一礼,再抬头时左眉上红痣赫然。
我一动不动地望着她,回复神志的苏玉汝竟还记得,她什么都记得,她曾经对赖公子的一片深情并未因她的回醒消失无踪,如若不然,她又怎会来天竺看经院,拾起那位赖公子曾未完的修行,替他养护这一池莲花。
我心口颤动,心底冷寂了近一年的灰烬悄然又热了起来:既如此,同样教业镜照摄过,又回复过来的师傅,也该什么都记得罢,那些他曾字字句句坚定又深情地同我讲过的话,他一定同我一样,从不曾遗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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