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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子里的九儿与张家娘子一齐惊跳起来,忙慌手慌脚地上去扶,受了惊吓的伢儿裹在里头一面喊“阿娘”一面哭泣。一阵慌乱中海棠遮面的素帕不知怎的就被掀起了一半,正露出面颊上那一弧长长的伤痕。
“呀!”张家娘子尖利的一嗓子中带着极度吃惊的颤抖,她伸出一根同样颤抖着的手指,指向海棠的面颊,嘴里断断续续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伢儿忽地上前抱住他阿娘的脑袋,拿自己幼弱的身子遮挡住她不愿示人的面目,回过头来瞪着九儿与张家娘子,眼里全是戒备。
几乎是同一时刻,我的肩膀教人拍了一下,有人在我头顶沉声道:“还愣着做什么,拿针刺她的合谷、人中两处。”
我扭头却见师傅不知什么时候回的铺子,大约是从后院进来我不曾见他,他手里拈了两根长针,递到我跟前,催我上前去施针。
“师傅,我……”我心底又是慌张又是心虚,“我从未替人施过针……”
师傅将长针往我手里一塞,顺手推了我一把:“合谷、人中你总该知晓在哪处罢?师傅在这儿瞧着,你只管安了心去扎便是。”
我懵着脑袋,一步步走上前,伢儿见我上前倒是肯让开,泪汪汪地唤了声“阿心姊姊”,搅得我心里头越发发虚。
合谷在手背,入针尚算顺利,我抬手掖了掖额角上冒出的汗,揭开海棠面上的素帕。这回着实是紧张,甚至未留意到张家娘子有没有再大惊小怪地叫唤。
人中就在鼻唇之间,我迫着自己不去看她因那伤疤造就的似笑非笑的诡异神情,可那伤疤我先前见过,即便不去看,脑子也禁不住浮现出那模样来,心底一乱,手腕一滑,一针扎在了自己按住人中的一根手指上。
都说十指连心,我脑中即刻想起了这句话,这一针本下得不重,可针尖滑过我的指甲盖,顺着指甲缝扎进了肉里,决计不会教人好过。
我用力一闭眼,可预料中尖锐的刺痛却并未出现,我松开捏针的手,那根针分明就扎在我手指上,稳稳地立着,可痛感却不知所踪,这未免太过离奇。
我一抬头,望向师傅,却见他眉头紧蹙,一手缩进衣袖中,另一手牢牢地捂住衣袖中的那只手。
我怔了一息,即刻恍然,他衣袖中的那只手是左手,而我教针扎了的那只手,亦是左手,看他捂住的那一处,正是我本该有疼痛感的所在。
我心头骤然一紧,较之眼前尚昏仆着的海棠,我本能地更着紧师傅,遂丢开手里的针,撂下海棠,几乎是扑身到了师傅身旁。
师傅朝后退了半步,似乎有意要拉开我同他之间的距离,只这半步,便教我愈发肯定我方才刺偏的那一针,同他的左手定然有干系。
我一把扯过他的衣袖,这一针下去的力道我很是明白,倘若果真如我所料,他的手指上该有血罢,只需掀开衣袖便一目了然。
一股极大的力道从我的手掌中穿过,他的衣袖被拽出了我的手心,只一阵令我辨别不清的药香拂过。我扑将过来时身子本就未站稳,这股力道又将我往前带了一把,脚下一软,整个身子便扑倒在了地下。
一抬眼,便迎上了师傅黑沉的脸。师傅待我宽松得近乎纵容,鲜少有这样的神情,我心里一阵慌怕,一阵难过,互缠在一块儿,只觉有无限的委屈盘桓在心头,眼眶忽就热了。
“海棠!海棠醒了!”身后张家娘子尖声叫唤了起来,她与九儿的心思全在昏仆的海棠身上,并未留意我同师傅之间的这一抓一躲。
“阿心……”师傅俯身上前,架扶起我的一边胳膊,将我自地下拉起,面上神色已缓了许多,他的胸膛离我很近很近,至多只一拳的距离,我借着他手上的力道站起身时,清晰地听见他闷在胸中的一丝细微的喟叹。
“海棠醒了,你去看看她。”师傅松开我的胳膊,丢下一句便转身往后院去,仿若堂前的兵荒马乱同他毫无干系。
我一回头,张家娘子已与九儿一同将海棠扶坐在了一张高椅内,都正无措地望着我。
我忙定了定神,上前摘去海棠合谷穴上的银针,扣了她的脉搏辨听了一回。她血气亏折得厉害,上回脸上伤口崩裂时我顺手听过她的脉,虽气虚些,但大致还算康健,相隔不过一个多月,怎就亏成了这般境地。
“海棠姊姊,近来身子如何?”我不便掀开她面上的素帕,实则也不必如此,她露在素帕外的一双眼毫无光泽,目珠呆滞,眼眶下好看的卧蚕成了一对乌沉发黯的青眼圈。
一瞧便知是心血损耗过度的症状。绣花伤眼我是知晓的,玉枝时常来买明目的敷贴,可怎会熬得气血亏损,委实是难解。
海棠讷讷地不知所云,我翻过她的手掌,心里一惊,却见她纤纤的十根手指头,竟无一根完好,指头上布满了密密的针眼。
“海棠姊姊,你的手指,怎会如此?”我拂过她手指上的那些针眼,那都是真真切切的教针扎下的痕迹。
“阿娘绣花绣的。”伢儿带着哭腔答道。
我脑子里“轰”地一声响,猛忆起师傅交付针囊时说过的话:“虽万分劳心耗神,却能遂心如愿。”再去听过海棠的脉象,果不其然正是心血亏损、血气不济之象。
昔年赵姬也是刺破手指头,血祭了这套遂心针,方成的江山图。刺破的是手指,可十指连心,这针的玄机,原是要拿心头血来祭了,方得遂心。
眼下从海棠这手指来瞧,恐她已明白了其间奥秘。怨不得她的绣品在市坊间大放异彩,怨不得伢儿的吃穿嚼用日渐好了起来,也有钱买书册笔墨,全是海棠以她的心头血换来的。
我转回柜台里,开了几个药屉,配几剂调补的药,心下生出了几分彷徨,不知给她遂心针究竟是对是错。
九儿与张家娘子同海棠说话,也始终不得一字回应,既她已回缓了过来,她二人便各自回去了。
铺子里再无旁人了,海棠方才垂头低低地啜泣出声,泪珠子“扑簌簌”地往下掉,一颗颗地砸在地下的青石砖上,湿凉凄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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