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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惭愧,要烦扰阿心姑娘。朱心堂若要浆洗些什么,姑娘只管吩咐,如此海棠心里尚还能好受些。”
原来她就是伢儿的阿娘海棠,我从她好听的嗓音里回过神,却见她的面上覆着一方素帕,只留了一双眼睛在外头,这双眼原本该是极好看的桃花眼,可此时看来只有满目的疲惫憔悴,眼下微鼓的卧蚕倒成了两道眼袋。
“夫人见外……”我恍惚应酬道:“伢儿很乖,哪有什么烦扰,邻里街坊的,举手之劳就莫提谢了。”
海棠顿了顿,我想不出素帕后头她有一张怎样的面庞,只看这身姿,听这嗓音,素帕后的颜色更是教人遐想。
素帕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掀动,过了片时,她竟冲我屈了屈膝。我来不及制止,她便直起身,扭头离开了,衣裙拂动间带起一股子浓俗的熏衣香气。
我在店肆门前呆怔了一会儿,直至她的背影隐没在茱萸巷的晨光中,我才想起伢儿正拉着我的衣裙,同我一样呆立着。我偏头去瞧他,只见他正绷着小脸,紧紧抿着嘴,一双与海棠极似的大眼里蓄满了水光。分明万般舍不得,却强作懂事地忍着眼泪,目送他阿娘离去。
我不觉心头隐隐发酸,蹲下身子摸摸他的小鬏:“伢儿跟我进去罢,生药铺子里好顽的东西可多呢,想不想看看?”
到底是稚儿,略哄一哄,便跟着我进了铺子,自个儿仍旧爬上八仙桌旁的高椅,手里摆弄着我做予他的那个止咳香囊,间或还有几声咳,较昨日已好了许多。
师傅在柜台后头配制几味成药,抬头瞥了一眼伢儿手里的香囊,放下戥子招手道:“伢儿,将那香囊拿来我瞧瞧。”
伢儿听话地从高椅上滑下地,踩着碎步,小跑到柜台下,踮起脚努力将香囊递向师傅,模样乖巧又惹人怜。
我走到他身后,接过香囊径直递向师傅。
“细辛、紫苏、冰片,用于寒咳。”师傅接过在鼻端嗅了嗅,似乎对这香囊颇有兴趣:“你配的?现下暑天里,你怎知这小娃娃的咳症是寒咳?”
我一下答不上来,眨了眨眼回道:“不是……师傅教的么?”
师傅一愣,旋即玩味地笑了笑,掂着香囊自语:“已会自行开方子了,也不必我另教了。”
“师傅……我,我胡乱配的,许是错的……”我陡然慌乱起来,一来是怕自己果真是配错了料,反害了伢儿,二来是怕师傅着恼,自此再不肯教我。
我不记得自己的前情往事,师傅说捡到我时,我正害着大病,勉强保住了性命,却伤了脑袋,不记得从前的事。无爷娘亲族,无往事记忆,我从不知自己是什么人,唯独能认定的,只是做了师傅的徒儿许多许多年而已。
倘若有一日,我不再是师傅的徒儿,便真的什么人也不是了。
这个念头总教我心慌得无措,语无伦次地不知该说些什么。
“师傅夸你方子开得好,阿心怕什么呢?”师傅将香囊递还给伢儿,伸手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他的神色,仍是一脸温润如玉的浅笑,丝毫不见恼意,这才安下心,带着伢儿去别处顽。
这日将近酉时闭店,海棠才姗姗来接走伢儿,同我说话时的嗓音虽还同晨间一般好听,却不难听出里头的嘶哑,我忍不住好事多问了一句,可是因为伢儿的咳症,过了病气。
海棠的脸隐在素帕后头,向着阴暗处摇了摇:“多谢阿心姑娘关心,并不碍事。”
她转身回头的时候,我看见她露在素帕外的一双眼红红肿肿,像是两片桃花儿花瓣落在了脸上。我不便多问,只在心底胡乱猜测她这双眼究竟是在熏衣时熏肿的,还是因自己的悲苦哭肿的。
次日正午时分她才将伢儿送来店铺,伢儿已不像前两日那样羞怯,大大方方地向师傅与我问安好,小小的胸怀里揣了个小布包。
他在八仙桌上打开布包袱,原来里头是一册手抄的启蒙三字经。我探头过去瞧,册子上的字迹异常的俊秀规整。
“阿心姊姊你瞧,这是我阿娘昨夜里写下的。”伢儿得意地摸着册子向我炫耀:“阿娘昨日领了工钱,便买了笔纸,写了书教伢儿念。阿娘还说,若有不记得,不明白的地方,便问问阿心姊姊和朱先生,但要在你们都闲着的时候才能问。”
伢儿那教人心疼的懂事原是海棠教的,倒果真是高门大族的教养。
“伢儿乖,好好念书,你学得好,你阿娘也高兴不是。”我揉揉他的小鬏,哄着他鼓励几句。
伢儿老气横秋地点头,“阿娘说念好书,大了要搏个功名。功名是什么?阿心姊姊你知道么?”
不等我回答,他又自顾自地直摇头:“伢儿不要劳什子的功名,伢儿要像阿心姊姊这样学医术。”
“阿心的医术可不是什么人都学得的。”师傅探头笑着调侃道:“你小小年纪,怎会想着要学医术呢?”
伢儿扳着手指头认真地回道:“伢儿咳症,阿心姊姊配的香囊能治好,阿娘的手指头都裂开了口子,还有血,伢儿要是学会了医术,也能将阿娘治好。”
我默然向师傅望去一眼,本以为能在他脸上瞧见些许怜悯,却见他若无其事地挑了挑眉,接着四处抓着草药裹成药包。
“师傅。”我带着谄媚的笑蹭到柜台边:“师傅的牛髓膏……”
师傅抬手在我额上轻轻一拍:“眼下是什么天气?哪有在暑天里制牛髓膏的道理。”
我将脑袋往后一缩,眼巴巴地看着师傅懊丧地叹气。朱心堂的牛髓膏治疗手脚皴裂开口很是有效用,可手脚血裂之症十有八九都好发在秋冬,确无人会在大暑天里来买牛髓膏,故每岁霜降之后才会开始熬制牛髓膏。
师傅转身从某个药屉里取出一只小铜盒,往柜台上一丢,铜盒子在柜上滑了一段,恰好滴溜溜地转到了我跟前。我认得那个铜盒子,正是储放牛髓膏的器物,我忙按下原地打转铜盒子,向师傅咧嘴一笑。
“你先莫冲我笑,这铜盒子里不过是有些去岁用剩的残膏,远远不够那浣衣娘使的,况且隔了年,早就没了效用。”师傅兜头一盆冷水,浇灭了我才刚涌起的高兴。
我打开那铜盒子,果然只在盒底和壁沿上黏着些黑乎乎的残膏,根本不顶用。
“阿心不是会开方了么,这牛髓膏用料简单,不难配伍,好好闻一闻。”师傅漫不经心地朝那铜盒子一指,转身又加了一句:“若是我来配,只怕那浣衣娘给不起药资,你若配得了,也不是白给的……”
他上下来回将我的素面衣裙打量了几遍:“让她给你绣一袭裹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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