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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后大约三四日,又是一个将要闭店的时分。
日头已落得没影,我倚在门口看吴甲上门板,因前几日那一下重砸,吴甲得了师傅的吩咐,不肯教我再碰门板,殷乙也跟着笑我的身板儿是豆芽儿菜,万不敢抬那样沉的东西。
还剩最后两块门板未上,忽然有个身影越过店肆门前的街口,朝朱心堂走来。我眼尖,一眼便认出正是杨家的那位老夫人。
奇怪的是这回她并未坐车,也没有仆婢跟随,独身一人踌躇彷徨地走过来。
对街张屠户家的娘子出来,在屋前洒扫,见我正朝外头张望,便笑着向我招呼:“阿心,闭店了呀。”
我略迟疑了几息,才回应了张家娘子,心里愈发奇怪,为何张家娘子只向我招呼,却对从她家门前走过的杨老夫人视而不见。
杨老夫人也不理会张家娘子,径直朝朱心堂过来。我忙从还未阖上门板的一边出去,向杨老夫人屈膝一福:“老夫人有事改日再来罢,今日闭店了。”
杨老夫人在店门前站定,不言不语,我直起身子,目光在她煞白僵冷的脸上一转,登时浑身一凛,转向吴甲道:“不必理会,咱们闭店。”
吴甲手脚麻利地将剩余的两块门板阖上,我在店堂四处点上灯烛,师傅抱着刘家那坛梨花白从后院过来。
“师傅,杨老夫人来了,就在门外,大约……”我不能十分确定,揣度道:“如今大约得到咱们闭店后才得进来了。”
酉时闭店之后,还有生气儿的人是进不得朱心堂的,因为那时的朱心堂另有客要待,都是些魂魄伤痛难安的亡故之人。我能看见杨老夫人,张家娘子却瞧不见,闭店前她又在门前不肯进来,那么极有可能店门外的杨老夫人已是一缕魂魄。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功夫,门板后隐着的另一扇门豁然洞开,杨老夫人在吴甲殷乙的指引下,从那扇暗火浮动的门里走了进来。
我猛然想起上一回李氏来时的情形,心头一缩,忙跑回柜台后头,安安分分地在师傅身边呆着。
杨老夫人倒不似李氏那样骇人,虽然她的面色僵白口唇乌紫,一手捂着肚腹仿佛正忍着痛,但大体上还有个人模样,举止也还是一样的端庄有礼。
“朱先生恩德,老身却惭愧万分。”她向师傅恭恭敬敬地行大礼。我想起她一贯的高门大户的做派,却不料她此时肯向师傅行大礼。
我看看身旁的师傅,他倒丝毫没有谦让的意思,稳稳地坐着受了她的礼。“老夫人现下倒明白了?”
师傅和杨老夫人这一来一去的话,我听得云里雾里。
说着说着杨老夫人的声音里带了哭腔:“草乌头的毒汁原来竟能教人受这样大的磨折,到了我才明白,我那两个儿媳遭了怎样的罪,都怨我,我对不住她们,对不住我儿……可我从未想要置谁于死地,只因年少时偶听人说簪子上淬了毒,可令佩戴之人神志恍惚……我并不想要她死……原是想着她若痴傻了,不记得与我儿的夫妻恩情,好教我儿冷了心,早日迎娶谢家女过门……”
我茅塞顿开,想起先前问过师傅,铜雀簪上怎会淬了草乌头汁液,那时师傅未答,现下全明白了。
看来是杨老夫人着急重振门庭,想让杨三郎停妻再娶,迎娶能在仕途上有所助力的谢景娘过门,可杨三郎心怀与李氏的旧情,自然是不肯的,杨老夫人为断了杨三郎的念想,起了歹心,在李氏日日佩戴的簪子上淬了草乌头的汁液。
或许杨老夫人只是想让李氏坏了神志,她必定想不到,残害李氏与谢景娘的并不全是草乌头的毒,却是杨老夫人心底的毒。那毒恰巧遇上了最喜汲取怨毒的铜雀簪,很快便害了李氏的性命,若非杨三郎求到朱心堂来,只怕谢景娘也难逃危厄。
我侧目去瞧受不住腹痛与自责伏倒在地痛哭的杨老夫人,一点儿怜悯之意都找不出,她一人私心,害了李氏殒命,害了谢景娘重病一场,害了杨三郎双目失明,若要填命,她这条受狠毒污浊的残命当真是不够填的,怨不得师傅说她的目珠浑浊不抵用。
上回李氏疼痛难安时,师傅给她一碗汤药吃,立时便好了,这一回大约也该给杨老夫人一碗了罢。
师傅并没有要起身去取汤药罐子的意思,只在柜台后头向前倾了倾身子,淡淡道:“亏得你尚有颗拳拳爱子之心,故你的性命来做药引还能用得。如今你既已了了心愿,我这儿也帮不到你什么,出门便自知该往何处去。”
殷乙上前来请她,她忍着痛费劲儿地从地下站起身,向师傅又拜了拜,什么话也不说,随着殷乙从来时的那道门出去了。
待带着暗火的门渐渐隐去,我才拉了拉师傅的衣袖问道:“上回李氏给汤药吃了,杨老夫人怎就不给?”
师傅漫不经心地拔开酒坛子的塞子,“那汤药可难得得很,岂是什么人都吃得的。”
“那她的魂魄一直带着疼痛将会如何?”
师傅不再搭理我,轻晃了两下酒坛子,一股迷离的香气弥散开,纵然我不会吃酒,闻着那香气也不觉心神一荡,顿时便将我的心思从杨老夫人那档子事上引开,真不愧是少康瓮里酿出来的酒。
“阿心也想试试?”师傅笑着拍了拍我头顶的软发,不知从何处摸出两只小酒碗来,斟了小半碗推到我跟前。
我抵不住酒香的引诱,一口便将碗里的酒液饮尽,入了喉咙才知闻着温文尔雅的酒,到了喉咙里根本就是两回事,我被酒液的辛辣刺得连连咳嗽,眼睛里还激出了些许泪花来。
师傅一壁低低地笑,一壁轻拍着我的后背。兴许是他手掌里的热度,兴许是酒液已到了我肚里,一股细密的温热从我的肚里慢慢腾起来,还带着些甘甜绵柔。
这感觉很是不错。
我向师傅讨好地一笑,“师傅,我还想要一碗。”
师傅待我总是有些纵容的,他诧异地挑了挑眉头,继而呵呵轻笑着又替我斟了一碗,这回是满满一碗。“小丫头家可不能嗜酒,慢慢吃。”
这一碗梨花白是何时饮尽的,已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我的脑袋晕晕沉沉,赖着趴在师傅膝头不肯回自己屋去。
这酒真是香醇,这一夜我睡得格外安沉,仿佛做了一个冗长又鲜活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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