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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在春娘茶馆开这个摇摊场子的人姓徐,外号三刀,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十几岁就开始在赌场里做暗桩和火将(赌场外警戒放哨和赌场里做打手),成人之后纠结了一帮人,三刀将自己原来的老板砍成了重伤,想抢聚宝街的这块宝地。这老板漕帮出身,也是个老地痞,官是没有报,却在江湖上悬了重赏要他的命,还发动漕帮的人寻仇。一个无根无底,又好勇斗狠的愣头青惹下了这种滔天大祸,换成一般人早就被沉了江了,可徐三刀不但无恙,且自此开始显露了心机和峥嵘。
他做了两件事。第一就是不知道用什么法子投到了春娘爹的门下做了关山门的徒弟,入了漕帮,和被自己砍伤的老板成了同门。第二就是在漕帮法堂之上三刀六洞给自己扎了个半死,按照漕帮家法受了惩戒。本来是一段公案,结果就变成了家事,经过这么一了断,外人也不能再介入了,加上他师傅罩着,倒霉的赌场老板不能再依靠漕帮和其他黑道力量的帮助,只能自己和徐三刀做个了断了。
更高明的事还在后面,伤还未愈的徐三刀让人抬着自己再次上了漕帮大佬们公议的会场,慷慨陈词自己的打算,说原来的赌场只是打着漕帮的旗号做着自家的生意,于漕帮公中没有半个铜子的好处,如果由自己来经营,约定三成利润给漕帮公中,聚宝街赌摊一成利益给原来的老板作为补偿。同时,还要在三年内统一沔口的所有赌档,都按照约定之数按月向漕帮公中缴纳收益。利字当头,加上他师傅暗中相助,其余人自然顺水推舟,漕帮转眼间一股脑都站到了徐三刀的一边,原来的赌场老板变成了孤家寡人,吃了个天大的哑巴亏,也只能打落牙齿合血往肚里吞了。
徐三刀扛着漕帮的招牌平地一声雷,就这么成了聚宝街的头号赌场老大,不到一年,更是一统沔口赌场的天下。不过他倒是言而有信,该给漕帮公中的分红和原来赌场老板的银两倒是一分不少。因为砍别人和砍自己都用了三刀,所以他就落了个徐三刀的名头。从一个一文不名的亡命徒摇身一变成了日进斗金的赌场大佬和漕帮中的实力派人物之一,徐三刀也由此成了沔口小江湖上的一段传奇,盘踞着沔口镇,很过了六七年优哉游哉的日子。
看着坐在角落里闷声不响,满嘴流油啃着猪蹄的徐三刀,四毛嬉皮笑脸的凑过去:“徐三哥,老没见您了,今儿个亲自来座局啊,有跑腿报信的活交给我四毛,您安心在家纳福不就成了,何必这么劳心劳力的。”
此时的徐三刀再不是当年的愣头青了,一双又粗又黑的扫帚眉底下的小眼睛看什么都是死盯一眼不放的神情,一望而知是个极难缠的角色。他先是挥手让身边伺候的小徒弟回避,再放下了手中啃得正欢实的猪蹄,盯住眼前这个玲珑七窍心的少年,半晌都不说一句话。
四毛依然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迎着徐三刀的目光不闪不避,嘴里说道:“三哥莫不是真有什么关照?就请交代下来,四毛一定给您办得妥妥的。”别看四毛年纪小,但自小长于市井,混迹于江湖,对这种伎俩可以说门清。徐三刀让徒弟回避,就一定是有什么话要交代,再盯着自己四目对视,显然是用眼神盘着自己的道,试一试自己的斤两和底气。所以,四毛的眼睛里都是笑意,这种眼神既不张扬,也不卑微,恰到好处,却让对方猜不透心中的半点波澜。
果不其然,半晌之后,一无所获的徐三刀悻悻的哼了一声:“你们这爷俩结伴逛赌场,也算是沔口一景了,只是不知道是各归各管,还是谁带着谁玩啊?”
四毛用眼角扫了一眼身边的猥琐爹,眼睛东张西望着仿佛没听见一般,随即接过话头:“三哥,俗话说上阵父子兵,我们爷俩来给您的场子凑人气,都是给三哥抬轿子,前后脚的活,还分什么谁带谁玩啊,一条心,一条心。”徐三刀的话一语双关,四毛回答的也是一语双关,都是滴水不漏。
徐三刀的话可以理解成调侃,也可以理解为试探,如果父子意见不一,四毛又说了不算,他的话头自然便会打住。而四毛的回答可以理解为化解调侃的闲篇,也可以理解为让他放心,有话只管交代的意思。
话说到这个份上,徐三刀目光闪动,也不再打哑谜了,嘴角微微一努,顺着他不易察觉的动作看去,赌台上正在坐庄的两个人面前已经是高高的一堆银子和叠放着的银票,总数只怕不下八九千两,显然是大杀四方的架势。这两个人一个膀大腰圆,一脸横肉,另一个则眉目清秀,穿着都还比较考究。
四毛收回了视线,用眼神探询着徐三刀的意思。徐三刀压低声音说道:“早听说你的开配功夫不错,有没有本事场上见个高低?”
四毛眼珠一转,也压低声音道:“我道行浅,别说赢,连手法都没看清,但我有办法送神,算不算成?”他说的意思其实是抓不住对方出千,也赢不了对方,但可以让这两人知难而退,这样是否符合徐三刀的要求。
徐三刀没有吭气,眼神四顾一扫,见手下人都在场中逡巡,赌客们聚精会神都在盯着赌台,没有人注意到自己这个角落,随即笼着袖子,伸出手去,四毛熟练的迎着对方也伸出了袖子,转眼间,一锭沉甸甸的银子便滑入了自己手中,略一掂量,竟是枚约五十两的官锭。
“这是一半,事成付另一半,派两个徒弟给你打下手,只一条,不能现了真神。”徐三刀不动声色的说道。
徐三刀的意思是同意送神,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自己是受了徐三刀的指使,这个条件自然有其深意,万一出了状况,也不至于让徐三刀被顶到最前边,没有回旋的余地。四毛点点头,转身拉着一边的猥琐大叔就往外走去。徐三刀看着父子俩的背影,招手叫过两个小徒弟低声吩咐了两句,小徒弟会意的点点头,随后也跟着四毛走了出去。
第四章父子情深
刚刚出了大门,四顾无人的时候,猥琐大叔低声埋怨道:“你疯了,今天咱们过来只想打打秋风,混个嚼谷就行,你怎么敢从徐三刀嘴里讨吃食,他的银子是那么好拿的?还不知道憋着什么坏呢。”
四毛看了看自己的这个爹,嘻嘻笑着:“不对啊老张,平日里见着银子你是死人棺材都要伸手的主,坑蒙拐骗就没你不敢干的,怎么今儿个转性了,有钱都不肯要了?”
“那是你老子我生活所迫,被逼无奈,别的老子也不会啊,不坑蒙拐骗怎么办?就是靠老子赚着这种钱才养大你的。”猥琐大叔一脸沉痛而无奈的表情。
“得得得,接下来又该丑表功了,真要靠你,我跟娘早该饿死了。”止住了猥琐大叔的表演之后,四毛袖子拢在手里,用肩膀撞了撞爹,嬉皮笑脸的说道:“你还没回答我呢,今儿个怎么不敢接徐三刀的钱了,莫不是你怕了他了。”
“放屁,要是老子自己承的这个头,要死就卵朝天,不死万万年,怕个鸟。可今天接钱的是你个小兔崽子,万一是个坑等着你跳怎么办?徐三刀在沔口镇谁不知道,黑、黑到他姥姥家去了……”还待继续说下去的时候,眼角扫到了悄悄踅摸出来,贴在门边远远看着自己爷俩的那两个小徒弟,立刻将后边的话又缩了回去。
看着这个从没有正形的爹放着白花花的银子不敢要,跟自己急赤白脸的样子,四毛难得的没有针尖对麦芒的回嘴,沉默了片刻后低声道:“你也不想想,咱家有什么值得他惦记的,用得着费这么大力给我挖坑吗?你刚才看见没有,场子里的两个赌客手段高明,而且来头不简单,徐三刀只是猜测他们在骰子上做了手脚,可又看不出这个宝是怎么送上去又怎么请下来的(指的是偷换上灌了水银或者是含铅的骰子,作弊成功之后又换成正常的骰子),面上抓不住他们的把柄,又猜不透他们的身份,明里暗里都使不上手段,万一有赌客先看出他们的门道来,或者以后被传出去说徐三刀场子里出了两个老千,不知道的会说他与人合谋坑赌客,以后他的暗局子还怎么开?就算知道的也会骂他镇不住场子还开什么宝局,害得赌客当洋苕。依着徐三刀的秉性,他可咽不下这口冤枉气。”
老张听儿子这么一分析,不禁脸色有点发白:“所以他是看中你手快?让你上桌去对付这两小子?你要是在桌上揭了这两个人的盖子(意思是指揭破两人出千的骗局),那不是替徐三刀去得罪人么?连徐三刀都要掂量的人,你就敢伸着脑袋去接石头?就算不揭他们的盖子,你能有把握赢得了他们?”
四毛摇摇头:“揭盖子的事免谈,我还不至于傻到这份上,只不过我上了桌子也没招,那两个人手快,尤其是开配的年轻人,看着不起眼,更是高明,我刚才偷偷看了几眼,他竟然连小动作都没有,除非搜身,否则我抓不住他的现行,更别谈赢他们了。”善于出千的人有个惯例,就是一定要依靠许多小动作来形成障眼法,转移众人的视线和注意力,才有机会偷梁换柱、鱼目混珠,但如果一个老千小动作很少,甚至是没有小动作,那就只有一个原因,这个老千的手已经快到了不可思议,手法高明到无迹可寻。而这两个人显然有来头,又不能强行搜身,所以徐三刀不敢用对付普通作弊赌客的办法对付他们。
“如果你们都看不出破绽,又怎么能认定对方出千?”老张问道。
四毛撇撇嘴角,对自己老爹的智商非常无语:“久赌神仙输,常赢必出术,你没看见他们两个吃大输小,不知不觉就杀尽三方,不出千的话哪有这么巧的路数?而且隔着两里地我就能闻出他们的味来,见多了这号人就有感觉了,这个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
听见儿子一针见血的这番话,尽管老张算是老油条了,心也不由悬得更高。
儿子虽然年少,但自幼混迹江湖,在赌场茶肆从给人买零嘴跑腿开始,看过见过的江湖伎俩不知凡几,加上他人小机灵,也遇到过一些老手的喜爱和点拨,这小子天生仿佛就是吃江湖饭的料,一来二去,竟然对各种赌术门清。
徐三刀自己坐庄开压宝的赌局的时候,曾经遇到过面生的一个高手,功夫十分厉害,下注又十分老道,十盘竟然能猜对七、八盘,以至于满场的赌客最后都将这个人当成了指路明灯,撵着他的路数下,不到半天功夫,庄家一边倒的塌进去数万两银子,开赌局的不到时辰,哪怕有一个赌客在,都没有散摊的规矩,何况这帮赌客认钱不认人,结果是人越聚越多,注码越堆越厚,照着这个进度下去,撑不到散场,徐三刀就得被打个倾家荡产,一连换了四个荷官,依然扳不转兵败如山倒的颓势。
正在这个当口,四毛毛遂自荐上场做这个荷官,徐三刀还在半信半疑的时候,四毛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徐三刀听来觉得有几分道理,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就让四毛上了场,没想到不到三把,那个高手输进去上千两银子之后,拔腿走人。这件事第二天便在沔口镇传开了,轰动不小,都知道老张家那个四毛是个天生的赌博胚子,耍得一手好骰盅。四毛娘知道后将他一顿痛打,罚跪半天,四毛爹则偷摸问他到底用了什么招让那个高手赌客认输的。
四毛用十个大钱加一包卤牛肉将秘诀换给了老张,江湖伎俩本就隔着一层纸,不懂的被坑到死还是个屈死鬼,懂的却是一捅就破。原来,他观察到那个赌客有一个细小的动作,就是会不易察觉的微微侧头,右边的耳朵还会动弹,虽然从来没有见到过,但曾经听一个半路师傅给自己讲过有听风辨器这种功夫,有的人听觉十分敏锐,万中无一,因为骰子六面点数不一,落地的声音有异,加上根据荷官晃动骰盅的姿势、手法、力道以及上一把骰子的点数,判断骰子的走势,这样几个功夫结合,就能估摸出大概的点数,尤其是赌大小的宝局,赢面更是非常大。
所以四毛让徐三刀派几个托,没到骰盅落定之前,就装作着急的模样在那高手的耳边大声吼着“大、大、大…”或者是“小、小、小……”,为了保险起见,还左右都派了人去干扰他的听觉。而四毛在摇动骰盅的时候一是频频更换摇法,让对方摸不清自己力道的规律。
二是每次都用了回旋的力道来改变骰子的点数,骰子尽量的不去撞击骰盅的瓷壁和底部以免发出响声。三是落定的时候用技巧让骰子一次定位,不让它们在骰盅翻滚着停下来,尽量少发出声音。第四则是加了个小动作,在合上摇缸准备重新摇骰子前的那一瞬间,小手指快而隐蔽的打乱了骰子的启始点数,既不让众人看到打乱后的点数,又不属于违规作弊。这样一来,不到三把,对方看出已经被庄家发现破绽了,于是乎十分老道的见好就收,赢了万把银子,扯起顺风旗一走了之。因为对方凭的是真功夫,也没有做任何手脚,徐三刀只好自认倒霉,不过羊毛出在羊身上,输出去的钱自然会着落在其他赌客身上又赢回来,开宝局赌大小的,即便不去作弊,仅仅依靠概率,庄家也永远都是赢家,毕竟像那名赌客那样的高手,徐三刀多少年也只见过一个,而且这种人通常不会吃死一个庄家,只会捞一笔就走,老江湖都明白一个道理叫见好就收,能开赌场的人就不会是善男信女,盯住一只肥羊连皮带肉吞下肚,甚至连渣都不吐,最后的结局只能是逼着对方下黑手,赢了钱都没命花。
老张忖度今天徐三刀是又遇到高手了,所以想故技重施,不过听儿子说,对方的身手竟然在四毛之上,这就麻烦了。场上如果斗不过对方,又拿了徐三刀的银子,依他的为人和秉性,不会看在四毛往日相帮的交情上就网开一面,一定会翻脸不认人的,一想到这里,老张牙一咬,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似得:“我去找徐三刀,将银子退给他……”说完这句话,伸手就要从四毛身上去摸银子。
四毛一把攥住了老张的手:“爹,银子现在还能退得回去吗?江湖规矩这可是定钱,徐三刀伸手给钱,缩手可就不认了,办不成和中途而废是一个道理,那时候咱爷们可就得听他摆布了。”
老张这下是真急了,看着一直远远盯着自己的两人,涨红着脖子,咬牙切齿道:“你个小兔崽子,就是逞强的性子,老子去找徐三刀,烂命一条怕个球,你把银子给我,赶紧的回家去。”
看着老张这副神情,四毛心中莫名的竟然有了一丝感动,他拍了拍老张的手,慢悠悠的说道:“你急什么,我既然敢接这个买卖,自然就有把买卖做成的手段。再说了,家里米缸也底掉了吧,今儿个再不弄点银子回去,老鼠都该搬家了,娘又要拿笤帚撵你了。”
“你真有办法?”听到儿子这番话,也顾不得言语中的揶揄了,老张喜出望外的追问道。
刚刚还说了句人话,瞬间又恢复了原形的四毛哼了一声:“先试试看,没办法的时候再交你出去顶缸,不着急。”
“你个小兔崽子……”看着儿子背着手人模狗样踱着方步向赌场内走去,老张满脸吃瘪的神情,脱口骂出了这句口头禅,刚刚还父慈子孝的温馨场面瞬间碎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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