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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文成合上《百论》的最后一页,抬起头来朝草庐外一望,只见朝阳似火,他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不禁怀疑自己此番投入释家的怀抱,是不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想当日收拾行装,离开林屋观,前往广福庵,心里多少还是存在些期盼的,就好似转学去了一家更有名的学府。可是谁料来到庵前一敲门,小沙弥出来迎接,同时就告诉他,说法朗和尚已经离庵他往了。
法朗和尚跑哪儿去了呢?小沙弥递过一封信来,魏文成打开来一瞧,大致意思是:皇帝召我,我往建康去啦。
陈武帝陈霸先也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法朗和尚的名声,特意遣使召他入都,入主兴皇寺,宣扬他空宗的教法。法朗得诏,欣然起行,留下一封信给魏文成,说你如今道行还浅,境界不足,心中百念丛生,你要是跟我前往京城,就怕被红尘俗事沾满一身,种种牵绊,从此再也无缘悟道也。所以我把这座小小的广福庵送给你,你就跟这儿好生修行吧。
魏文成当场就傻了,心说和尚你在耍我么?巴巴地要我过来,你自己倒先一步闪人了,光留下一个空庵有啥意义?我对释教是一窍不通啊,没有老师引导,又怎么可能入门?
仿佛看穿了他心中所想,小沙弥当即双手捧过一摞书来:“家师云,师兄但读此论,即可入门。”
魏文成接过来一瞧,果然不是佛经,而是经论,总共三部,包括龙树菩萨的《中论》、《十二门论》和提婆菩萨的《百论》。“三论啊……”他不禁暗自揣测,“我听说过佛教史上有个三论宗,难道这法朗和尚就是三论宗的?”
他猜得一点儿也没有错,法朗和尚正是隋唐时候盛极一时的三论宗的先行者之一。三论宗又名法性宗,据说始祖是后秦胡僧鸠摩罗什,鸠摩罗什译三论,推崇龙树、提婆之说,后传僧肇,僧肇传僧朗,僧朗传僧诠,僧诠传法朗……这个法朗曾与同门的智辩、慧勇、慧布三人并称为僧诠门下“四友”,时人名之为“领悟辩”、“文章勇”、“得意布”和“伏虎朗”。
说白了,法朗确实是当代高僧,其名永留中华佛教史——当然啦,魏文成前世对佛教并不怎么感冒,所以他才没有听说过。
他当时还琢磨着,佛经难懂,经论或许会简单一点儿吧,反正自己已经离开了林屋观,好马不吃回头草,也不可能去求恳重归门墙,那不如就暂且在广福庵中住下,学一学这三论吧。可是等到安顿下来,正式翻开书本,他才知道——我靠这玩意儿实在是太特么难懂啦!
虽说释教对中华文化的影响和渗透,比之道教算是后来者居上,即便魏文成的前世,社会上也是信佛的多过信道的——基督教啥的暂且不论。前世但凡经过九年义务教育,而且语文课能够及格的,在古文方面都算得勉强入门,魏文成在这方面水平又比一般人要强一点儿;并且他穿来此世,出身富贵家庭,那也是打小都必须读书写字的,一般古文还真难不倒他。问题佛教终究是外来宗教,所宣扬的很多概念中国本土本来压根儿就没有,被迫要生造名词,甚至生造许多玄而又玄的名词,那就不是一般读书人所能够瞧得懂的啦。
魏文成的前世,不能说一丁点儿都没有接触过佛教思想、佛教词汇,可基本上都是些大路货,比方说“色空空色”、“风动心动”、“菩提明镜”啥的,结果一翻开《中论》,开篇就是:
“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出。能说是因缘,善灭诸戏论,我稽礼佛,诸说中第一。
“问曰:何故造此论?答曰:有人言万物从大自在天生,有言从韦纽天生,有言从和合生,有言从时生,有言从世性生,有言从变生,有言从自然生,有言从微尘生,有如是等谬,故堕于无因、邪因、断常等邪见……”
特么的这啥叫“无因、邪因、断常”?什么是“大自在天”、“韦纽天”啊?韦驮我倒是听说过……
好在法朗和尚还留下了一个小沙弥,人是开过蒙的,对于佛教常用的一些专有名词,还能够模模糊糊地给魏文成解释一二。就这样魏文成牙紧牙关,通读三论,只觉得所花费的时间和精力比读道家经典要多上不止三倍。
终于把三论通读一遍,合上书本,回想论中之意,删除杂冗,究其根底,大概也就只有“毕竟空”这三个字吧。这三个字看似平常,其实包罗万象,感觉若不能明思一切有,你就领悟不了毕竟空。就好比道家讲返朴归真,但你要是不先研究透了万事万物的本源,根本就找不到那“朴”、那“真”,谈何返归?问题这万事万物的本源,又得从万事万物在现世的无穷表象中去反推出来……
所以才有人说即世难以成佛吧,你必须经历无数次轮回,渡过“三大阿僧祗劫”,才能真正开悟……若是确定这辈子没戏,那我还修佛做啥呢?
当下气哼哼地抛下书本,推开房门,迈步而出。小沙弥正在院子里浇菜,见了魏文成便放下手里的葫芦瓢,合什为礼。魏文成拱拱手,以俗礼相还,然后梗着脖子就朝庵外走。小沙弥问师兄你去哪儿啊?魏文成随口答道:“出游散心。”
这段时间他憋在广福庵中通读三论,感觉整个脑袋都僵住了,人也快霉了,再不晒晒太阳,恐怕会长绿毛……瞧着今天天气不错,干脆,我去太湖边随便走走,活动一下筋骨,舒缓一下郁烦吧。
才到湖边,突然想到,当日从林屋观出来钻溶洞求援,经过一条岔道,里面貌似有什么东西挺吸引自己的,这事儿有些诡奇,不如我今天试着去瞧瞧,究竟那洞里都有些什么吧。
抬眼朝太湖中一望,只见云水之间,倒有不少渔船往来,踏浪而行——湖中鼍怪既已被镇压,渔人们再不怕撑船遇难了。魏文成招呼最近的一条渔船过来,朝船上渔夫深深一揖:“烦请渡我西山去来。”
渔夫摆摆手:“我这是渔船,并非渡船。”
魏文成笑道:“左右是船,渔船可渡,渡船可渔,何有异哉?”
渔夫上下打量他几眼:“先生无得为士耶?”
魏文成说了,我不但是士,而且还是修道人——“见居广福庵,从法朗师学佛。”渔夫忙问啊:“得无镇压鼍怪之法朗和尚么?”魏文成说正是正是。
渔夫说你要真是法朗和尚的弟子,我就渡你一趟也无不可,就怕你是假冒的——“既称学佛,当能讲经,可说与我听。”
魏文成心中暗笑,他虽然仅仅通读三论,还没有仔细琢磨,说不上入门,但要骗骗乡野凡俗却也不难,当即背诵《中论》中的几副偈子:“因是法生果,是法名为缘,若是果未生,何不名非缘;果先于缘中,有无俱不可,先无为谁缘,先有何用缘……”
渔夫说行了,我根本有听没有懂……不过挺象那么回事儿的,我就相信你吧——当即延请魏文成上船。在水面上二人谈谈说说,魏文成虽然还不能说通了佛道,终究两世为人,社会经验比这渔夫要丰富得多,装模作样一通神侃,倒使得渔夫衷心感佩,慕为高人,几乎就要纳头便拜了。
时候不大,便即抵达西山岛,魏文成告别了渔夫,舍舟登岸,行不多时,就找到了长草掩映当中,昔日钻出来求救的那个溶洞口。他迈步就要往里进,可是突然感觉面前涌出一股无形的壁障来,“嘭”的一声,撞得他鼻子生疼。
定睛细瞧,果然见洞口贴着一道符箓,上面歪歪扭扭的也不知道用朱砂写了些什么。魏文成心想对啊,这溶洞是林屋观的产业,轻易不肯放人进入,另一头就在观门口不远,常有道童警戒——除了那回师父们被擒的被擒,半死的半死,道童们都缩回观中不敢露面——那这边这个出口,理论上也应该设下禁制吧。
怎么办呢?很明显自己破不了这个禁制,难道这就返回观中,去向许还璞他们求告么?自己已经不是林屋观的道士了,他们怎肯放自己进去啊。就此渡过太湖,折返广福庵?那这一趟不是白跑了么?本欲散心,结果反倒更加郁闷……
不自禁地就想起了三论中的语句。根据这一派的理论,诸法皆空,万事万物都只不过是“缘起”而生,也就是众多因素和条件纠葛相缠的产物,空并非和有相对,空是有的本来性……大概意思吧,世间本无永恒不变之物,所以也就没有真实一说,所有事物都以空为其自性,这个世界是空,他魏文成是空,眼前这溶洞也是空,符箓禁制也是空……
其实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但究其本意,只要破除一切迷障,自然诸难不侵,那我要是口诵那些偈子,心怀这般念想,就当不存在什么障壁,用佛家之理,是不是能破道家之符呢?想到这里,魏文成便即双手合什,闭上眼睛,口中喃喃念诵,然后尝试着朝前迈步——
“嘭”,又撞上了。
不行,我还是没法把受禁的念头彻底排除出脑海,诵偈不行,不如我来想点儿别的吧——你说我怎么就穿越了呢?这个世界貌似与我原本世界的历史相符,但却多了那么多神神鬼鬼的东西,焉知不是一场大梦?而我的人生也是一场大梦,一旦梦醒,这世界万物非空而自空也。若真能修成正果,也不知道天上是何种状况,真有神仙,有佛陀么?不同宗教的仙人共居一界,实在是奇怪的事情,道理完全说不通嘛,除非原本是空,空性生法,法性生相……
哎呀,我这是想到哪儿去了?魏文成猛然一个激灵,睁开双眼,嘿,老子真的进来了!
果然这佛教的法门要比道教强啊,就不知道在天上,佛陀是不是压着玉帝在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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