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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传来车夫扬鞭吆喝之声,随即车轮辘辘起行,半昏半暗的车内,锦帘扬动间,外头的亮光散落几丝入内,叫里头亮起些许,坐在那里的人不是顾廷烨又是谁。
车中出奇的静,他身形微倾,缓缓道:“姑母,多日不见了。”
杨姑老太太做梦也想不到他会于此处出现,大惊之下僵坐在原地,愣了片刻,才尖声质问道:“你在此作甚!”
顾廷烨并不就此作答,却悠悠然的另作他言:“当年宣门侯嫁女,可谓京师盛况;平宁郡主出阁,襄阳侯更是随嫁无数,太夫人艳羡也是难免。”
杨姑老太太的眼皮猛然一跳,直看顾廷烨——她从太夫人处出来尚不足半盏茶功夫呢!她沉声道:“好灵通的耳目,今时果非往日了。”
顾廷烨似丝毫不以为意,微笑道:“约十几年前,宣门侯奉旨镇守西北延同州,不料受了西戎重兵突袭,时城中只几千残兵,救援不及,眼看城破之时,宣门侯父子四人就要殉城,邻城大族芮氏得了信,致仕在家的芮老督军耿直,当即遣了族中子弟及家丁府兵来救,终撑到援军到解围。宣门侯一家得保,可怜芮老尚书满堂儿孙,只剩一庶出幼子。”
说完这些,他便不再继续,只定定看着杨姑老太太,目中似有轻嘲。杨姑老太太胸中气愤涌上,却又不便发脾气,当年之事她如何不知,所以适才方与太夫人那般口气。
顾廷烨对这幅表情十分满意,这才又慢悠悠的:“后宣门侯回京,便将嫡出幺女嫁于芮家小公子,半数上的家产尽数做了陪嫁。不知韩驸马家于顾氏是否也有如此深恩厚德?”
杨姑老太太脸色都发黑了,牙齿发出轻微的切格声,依旧不出声,做非暴力不抵抗状。
“至于平宁郡主出阁……”顾廷烨笑了笑,“当时侄子年纪还小,只记得这门亲事还是杨家老太君亲自做的保媒,姑母也带几位表兄去吃过酒的,难道不知其中干系?”
杨姑老太太依旧用沉默对抗,拒绝交流。顾廷烨渐渐敛去微笑,肃然冷声道:“姑母倒是改了性子,这般心平气和,想来太夫人定是下足了‘功夫’的。”
杨姑老太太本就性烈,忍耐不住的高声道:“你不用激我!我这把年纪了,连重孙子都快有了,不怕你攀三污四。你只说,你到底要如何!”
“不要如何,不过要姑母一句话。”顾廷烨语气淡然,便如无形的手掌按压着对方,隐然威势,杨姑老太太忍了又忍,重重呼吸几次才道:“……没错,这事是她做的不地道,我已说过她了。倘若她不改,这门亲事我是断不会插手的!如何,你可满意了?”
这话说的又气又急,便如连珠炮似的,顾廷烨唇角露出一抹淡笑。
杨姑老太太难捺气愤,皱褶的眼角抛出目光,瞥了他一眼,又道:“这事虽不对,可也情有可原。谁叫灿丫头少个依仗,有能耐的兄长指望不上,她娘能不忧心么?她一辈子仁善厚道过来了,临了不过做错了这一件事,你犯得着这般不依不饶么!”
顾廷烨面露轻蔑,冷哼道:“顾家上百年都没动过的功臣田,她说送就送了,这种仁善厚道还不如不要!”一字一句,便如利刃。
杨姑老太太毫不认输,怪腔调的出声讥嘲:“不错,我差点儿忘了,还是全靠了你娘,顾家祖产才保了下来;不用你来提醒,顾家老少都念着这恩德,不敢忘呢!”
“是以顾家如此报答?”顾廷烨的目光冷彻似冰。
“笑话!你顽劣不驯难不成也是顾家的过错?成日外头胡闹,你老子难道没骂过没教过。自己烂泥扶不上墙,却来怪旁人!”
这番话若是早些年说,顾廷烨定然大怒,然此时他早叫江湖风霜打磨得皮糙肉厚,并不以为意,只冷冰冰的讥嘲回去:“我做的事我从不抵赖!可顾家只我一人如此?老爷子蒙在鼓里不知道,姑母你在外头也不知道么。”
姑侄俩性子有几分相似,一句紧着一句,针锋相对,谁也不让谁,杨姑老太太叫最后一句噎住了。京中繁华,各种玩乐花样极多,权贵子弟或多或少有些陋习,不过待成年娶妻后,或能好些,或学会了怎么遮掩,收拾自己的烂摊子。
顾廷炳贪财,觊觎富贵显赫,顾廷炀好色,小媳妇窑姐从来荤腥不忌,二人何尝不曾在外惹过祸事,及至人命官司,这些种种,都叫太夫人帮着摆平瞒住了,故而四五两房对她感激不尽。偏到了顾廷烨这里……
“与盐商家结亲家,叫姑母在杨家丢人了?”顾廷烨缓下肩头,斜靠着车壁,不徐不急的半嘲半笑。
杨姑老太太一时无语,往事蓦然涌上心头。
那时她连生了两个女儿,眼看庶长子一日日大了,婆母厉害,几个妯娌又都不省事,她身为长媳有万般难处。偏偏娘家长兄又娶了这么个不登对的夫人,夫家明里暗里多少嘀咕嘲讽,便是吃饭菜淡了些,都会叫人打趣“大嫂当家也太节俭了,不如跟你娘家嫂子家要些盐回来”,然后狠狠笑上一顿。她素来心高气傲,不愿解释,只能强忍着赔笑脸。
她晓得大哥为难,秦氏大嫂可怜,娘家父母也是无奈之举,便一腔无处宣泄的怨愤都扑向了白氏,自然,也延及了顾廷烨。
她喉头咕咚几下,想说些什么,却未能成言,一抬头,见暗光浮动,透进车内的光已非青白明亮,而是一片昏黄泛红的落日余晖,对面端坐的人宽额挺鼻,竟与记忆中那张老迈垂死的面容惊人的相似。
“大哥……你爹过世前,一直惦记着你。”她忽然开口,眼神异常黯淡,仿佛顷刻间垂垂衰老许多,话音低哑发涩,“后来,大哥已不认得人了,只不断叫人去寻你回来,别在外头风餐露宿,怕你吃苦受罪,可惜……”
虽是如今早就知道的,再次听得这些,顾廷烨依旧心头揪紧,一阵窒息般发闷。
“今日既说到这里,索性把话说开了。从一开始,我就认定你娘不配做顾氏宗妇,加之后来你的所作所为,愈发觉着你也不配承袭爵位。是以,有些事我便是知道,也不曾开口。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如今……”杨姑老太太缓慢的直白叙述,目光紧绷的几近惨淡,其实自长兄过世后,她心中有愧,便不再踏足宁远侯府。
想到这里,她忽心中起了一股傲气,昂头冷笑道,“姓顾的起手不悔。我不是老四老五,一个糊涂,一个没骨头!你落魄时我不曾帮扶过,如今你飞黄腾达了,我也不来沾你的光!你成亲我都没来,你大可当没我这个姑母,便是杨家有朝一日大难临头,我也绝不来寻你!”
斩钉截铁的说完这些,一身老骨头似都散了架般,她哑着嗓子道,“可灿姐儿……炜侄子是个安逸惯了的,你与她兄妹情分寥寥,她外家东昌侯府是早就不成了的。我,她的终身大事我不能坐视,好歹给寻个妥帖的婆家,我也算对得住大哥了。”
“待你妹子的亲事落定,我便不再登顾家的门;你放心,也叫你媳妇放心,我不会再来摆姑母的谱。”杨姑老太太咬牙说完这些,顿了顿,低声道,“……韩家的亲事若不成,还得去瞧瞧旁的人家,灿丫头不懂事,你能帮好歹帮些,到底是亲兄妹。”
顾廷烨是她看大的,生性骄烈,指望他以德报怨纯属做梦,不原样还回去便不错了,很难再讨得了好去,怎么可能再仗着长辈架子摆威风。这些她看的很清楚,今时早不同往日了。
那日上门给顾廷灿说亲事,种种刁难意气,不过是惯性发作,瞧见那对饱满滋润的小夫妻,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吃瘪回去后也深悔自己沉不住气,何必自取其辱。可无论怎么建设心力,一见了这个厌恶的侄子她依旧控制不住的火气上冒。
顾廷烨静静听着,至此才忽微笑起来:“这个姑母不必忧心,韩家的亲事必然能成。”
“你……怎么知道?”杨姑老太太奇道。
“经此一闹,倘若韩家应了这亲事,两边的面子都能过去。”顾廷烨轻嘲着,“七妹妹的岁数已经不起再慢慢挑拣,太夫人眼界又高,必不愿屈就的。”
他轻轻掀起车帘一角,侧脸瞧了下外头天色,“太夫人定知如何做才是最好。”
“莫非……”杨姑老太太心头一动,“这桩事是你所为。”
顾廷烨轻瞥了她一眼,杨姑老太太被这一眼看过,无端心头发冷,手指颤了几下,却听他道:“姑母可觉着太夫人受了冤屈?”
杨姑老太太沉默,的确是事实,有什么可冤屈的。
“今日能把话说开了最好。”顾廷烨放下帘子,一手轻搭在小几上,“自家人本无什么深仇大恨的,虽有些龃龉,也不是过不去的。待七妹妹出阁之时,还请姑母来吃酒才是。”
杨姑老太太细细咀嚼,听懂话中含义,点头道:“如今你是一家之主,我省的好歹。”
她只觉着这一日的劳累刺激几乎能折去她十年的寿。顾廷烨今日的来意,她清楚的很。其实自己出嫁后已算是外家人了,他不介意多这么个亲戚,但希望少一个来咋呼惹事的姑母,他刚承袭爵位,就把最亲近的所有长辈轮番挤兑一遍,传出去总是不好听。
反正自己该说的都说了,以后她少去摆长辈架子,顾廷烨也不会记着旧恨,前尘往事算是过去了;如今又拉不下脸来联络感情,罢了罢了,反正少结一个冤家总是好的。
“时辰不早,侄子这就回去了。”顾廷烨拱手告辞。
刚叫停了车,掀起车帘,便见车外站着两个垂泪的丫鬟和个怯生生的媳妇,正是适才扶姑老太太上车的那个,还有一个惶恐的车夫,后头随行一队勇悍矫健的骑马护卫。
“老夫人,我,我们……”车夫和那媳妇子急着辩解。
杨姑老太太不耐烦的挥手:“回去再说。”
此时天色已暗,这条胡同里没什么人,十分安静。当头一个护卫下马,牵着一匹神骏健壮的马过来,恭敬的要将缰绳交给顾廷烨,这时姑老太太忽出了声:“且慢。”
顾廷烨略略吃惊,回头看她,又走过去几步。只听她急急道:“我知道你不待见她,在你身上,她的确存了不当的念头,行事也是过了。可这几十年来,她操持一家老小上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你好歹瞧在你爹的份上,抬抬手罢。”
顾廷烨失笑道:“这个,也请姑母放心。倘若至此为止,她不再出什么幺蛾子,我自不会和妇道人家计较个没完。可她若还不死心,那就……”他毫无笑意的笑了两声。
姑老太太颓然,她自己也是多年媳妇熬成婆,内宅中的弯弯绕清楚的很,小秦氏是个聪明人,于那些无关紧要的亲眷,自是最慈和不过的一个人,可对于挡着她道儿的,下起手来也是不遗余力的。终归是多年姑嫂情分,怎么也算替她说过话了。
她低声道:“你能这般想,最好不过的了。”
“姑母放心。那点子针头线脑的恩怨,也值得我费功夫!”顾廷烨看姑老太太一脸忧心,冷笑着走开,利落的翻身上马,“大丈夫岂能只凭祖荫,靠自己能耐建功立业才是征途!说到底,倘若三弟有大出息,她在顾家便是铁打的江山!”
话音犹落,便听策马扬鞭声,随着马蹄打在青石板上的清脆响亮,便如疾风驶过,一行健儿片刻便在胡同深处不见了人影。姑老太太眼看他们离去,独坐车内,心中思绪翻涌。
围边以海棠花开雕绘的精致小圆桌上早已摆好了两幅碗筷碟盏,明兰手持一卷‘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的喜笑话本子倚靠在里屋的美人塌上,读的津津有味。丹橘从外头进来,轻声报道:“夫人可要摆饭菜了?”明兰腾出一只手来摇了摇:“不,侯爷还未回呢。”
丹橘劝道:“也不知侯爷甚么时候回府,夫人如今是双身子,不若先用些?”
明兰依旧竖着书卷,头也不抬的打趣道:“我的好姑娘,今儿一天你夫人我已吃了五顿了,便是喂猪也该歇口气。”
小桃正一手握着包了锦棉把手的紫铜钳子,一手举着镶冻榴花石的炉头网罩隔着碳气,轻轻拨着炭火,听了这话扑哧就笑了出来。丹橘白了她一眼,上前一步从明兰手中拿过一只小小的白玉手炉,走到小桃身旁去加新炭火,刚钳了两块小小的银丝炭,门口帘子轻轻掀开,崔妈妈端着个小茶盘进来。
崔妈妈走到明兰跟前道:“要等侯爷也无妨,先把这吃了,一点不撑肚子,不碍着待会儿用饭。”小茶盘上是一盏冒着热气的暖盅,掀开盖子,一股浓郁的乳味果香扑鼻而来,极是诱人。这蛋奶羹是拿新鲜牛羊奶调入一点蛋黄汁,打些苹果泥进去,放少许碾碎了的琥珀色桂圆粒做点缀,蒸熟蒸透了才好吃。
“这是今儿庄上里新送来的奶子,刚下来两个时辰就送到府里了,新鲜的很,趁热赶紧吃了。”崔妈妈不由分手,夺过明兰手中的书卷,往她手里塞进一把羹匙,脸上的皱纹褶子里还挂着寒风气。蛋奶羹美味可口,外加崔妈妈如铁金刚般站在身旁虎视眈眈,尽管半点不饿,明兰也只得吃起来。
崔妈妈见她吃的香甜,寡淡的脸上也浮出笑意,忍不住唠叨了两句:“趁夫人这会儿还没害口,多吃些。当初老太太有身孕那会儿,见什么吐什么……”她忽住了口,盛老太太那个早夭的孩儿是个伤心的禁忌,谁也不敢提的。
她原本就长于服侍和调理,当初能把跟只小猫崽子似的明兰养的又肥壮又白胖,自是有两把刷子,奶羹只有掌心那么点多,明兰很快便用完了。
崔妈妈看了眼两个丫头,道:“还有些多的,我给你们留了,放在灶上热着呢,去取来吃吧。”小桃早就肚里馋虫叫了,闻言便高高兴兴的端着空盏出去了。
丹橘乖觉,知道崔妈妈是私下有话要与明兰说,便把白玉手炉塞回到明兰手中,然后放下厚厚的棉帘子,又关上一扇门,自己到外屋守着去。小桃已走到门边,见此情形有些不好意思,便凑到丹橘耳边道:“好姐姐,我给你端过来吃罢。”
“小蹄子,算你有良心。”丹橘笑着戳了一指头在她脑门上。
屋里——“夫人……”崔妈妈不善言辞,说了这两个字就不知如何接下去。
明兰听得她声音中有异,微笑着等下文:“妈妈,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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