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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叹了一声,伤感地道:“孩儿既嫌弃这衣裳破旧,娘替你扔了便是。”
“况且,府上现放着好几个针线,哪里就至于劳夫人亲自动手了?”周国公淡淡地加上了这话,让她的心里又欢喜起来。
周国公将母亲的神情全看在了眼里,不知为何,并未觉得开心,反而有些莫名的焦躁。
他与母亲,原本不该是这样的。正常的母子,本就不该是这样的。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慢慢地开口问道:“夫人此时不是应该在洛阳九成宫么,怎么突然回来了?”
他母亲脸上一红,小心地看了他一眼,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周国公勾起唇角,无声地一笑:“莫非又是夫人淘气,与那夫妇二人闹别扭了?”
他母亲的脸更红了,忙否认道:“并无此事,是娘......是娘有一事要急着告诉孩儿,”她小心地看了看儿子脸色,“事关月娘……”
周国公瞟了母亲一眼,又是一笑:“难为夫人,远在九成宫,居然还惦记着我那苦命的妹子。”
他的心里泛起难言的酸涩,母亲你可记得,上月十五,八月仲秋,人圆月圆,却是月娘的忌日,母亲你在哪里?
“孩儿……”他母亲哀哀地叫了一声。
周国公这次却毫不心软,他又笑了一声,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道:“有夫人这样的娘,我那若命的妹子,若泉下有知,必定,安慰得很。”
他母亲身子一软,差点倒了下去。
周国公下意识地伸出手,扶住了她。待她站稳了,马上又甩开手,踱到了一边。
他到底还是关心的,便主动问道:“不知夫人这么急着找我,究竟何事?”
他母亲犹豫了一会儿,看了他一眼,吞吞吐吐地道:“你姨母已经答允我了,准许月娘的骨灰落葬洛阳,过两日太子应该便会下诏了。”
周国公“喔”了一声,表情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他母亲低了头,很是不安,轻声问道:“月娘虽在长安长大,但魂归故里一直是她的心愿。如今心愿得偿,孩儿,莫非不高兴?”
周国公停了一会儿才答:“我自然高兴。”顿了顿,他又道,“我怎会不高兴?”
他心里冷笑了一声,这的确是月娘的心愿。可她已香消玉殒,而且迟了两年,这样的心愿得偿,对她而言有何意义?
都说入土为安,可他那苦命的妹子,却孤独地睡在京郊的尼庵里,整整两载。
她生前就不喜欢姑子,自从母亲长留宫中,他骗她母亲是去了尼庵,为那对夫妇诵经祈福后,她就开始讨厌姑子。说不明白好好的女子为何非要秃头缁衣。这也罢了,不管豆蔻如花还是上了年纪,全都面无表情暮气沉沉。
其实,他知道,她讨厌的不是那些姑子,是她们夺走了她的娘。
两年了,那么多个日夜,她被姑子们的诵经声烦扰了两年,不得安宁,她一定早就烦死了。
他母亲仔细地望了他一眼,呆了一呆,呐呐道:“我以为,我以为……”
以为我会很高兴?周国公心里又冷笑了一声。
他望了母亲一眼,真是想不明白,明明已过不惑,母亲为何还这么幼稚?
被人利用了还心生感激,这普天之下,怕也只有他这母亲一人了吧?
她就没有想过,也许皇后早就希望月娘永远离开长安,离得越远越好?
皇后当然不会说,她想做的事儿要做的事儿,都不会亲口说,而是要借别人的嘴说,还要借别人的手做。
他暗自握紧了拳头,声音却依然平静:“改日,我定会向皇后当面谢恩。”
夫人舒了口气:“娘一直担心孩儿舍不得月娘……”
舍不得又如何?她已经不在了。
长安还是洛阳,他舍得或者舍不得,对她来说,有意义吗?
他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直躺在尼庵吧?
还好月娘是火化,否则……他的心里一痛,他实在想不明白,一向爱美的妹子,脸上长个痘都不能容忍,为何定要将自己的身体化成灰烬。
“皇后如何想起来的,以前不是一直不准吗,怎么突然就准了?”他沉吟着问道。
“不是你姨母不准,是圣上舍不得月娘。”他母亲小心地解释道,“近日你姨母总做噩梦,几次梦到月娘前来找她哭诉,说想回洛阳。圣上虽舍不得月娘,却也不能无视她的遗愿。”看得出来,他母亲是真的为女儿高兴。
圣上?周国公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圣上有自己的主意么?
明摆着的事实,只有母亲看不清楚。他的眼中,有火苗一闪,随即便熄了。
“太子迟早会下诏,夫人何苦亲自跑上这趟?”他掸掸衣袖,淡淡地问。
他母亲看他一眼,道:“不止这事儿,娘另有一事,要与孩儿说……”
周国公“喔”了一声。
“琬儿……”
两个字刚出口,周国公就挥手打断了她。他叫来了一直候在外面的杨氏,面无表情地吩咐她道:“带夫人回房歇息。”
这杨氏是府中老人,也是他母亲的贴身仆妇,忙应了声“是,大郎。”便上前去搀扶他母亲。
他母亲虽然无奈,但一接触上他冷冰冰的目光,再看一眼杨氏,终于还是听话地随杨氏去了。
周国公望着他母亲离去的方向,默然站立了好一会儿。他的面容虽然平静,眼中的火苗,却又燃了起来。
他快步来到外庭,让他安慰的是,魄渊仍候在那里。
他冷冷地吩咐魄渊:“去望月阁。”
魄渊拍开望月阁的门,一个十来岁的小婢子挑着盏灯笼,眼睛在魄渊身上一扫,又转到了周国公身上,眼里满是诧异,却并不多话。她上前见过了周国公,周国公微一点头,见她不但衣着整齐,连头发也梳得光滑平顺,不由问了一句:“这么晚了,还没睡?”
小婢的眼圈明显泛青,却轻描淡写道:“回阿郎,婢子横竖睡不着,正好做些针线。”
周国公沉默了少顷,伸手接过了魄渊手中的灯笼,先吩咐魄渊在外面等他,又命小婢自去歇息,他要一个人走走看看。
小婢点头应了,却忍不住与魄渊对视了一眼。
若是十五月圆,或许可以借着月光看清望月阁的亭台楼阁,山水花木,此刻天上的月亮不过浅浅的一勾,望月阁中只看得见黑影幢幢的一片。
不过,那是他一眼一眼,早已看在了心里的风景,便是没有这盏灯笼,便是闭着眼睛,他也不会走错。
奈何,风景依稀,却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