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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被春二娘唤作武郎的白衣人周国公,此刻正闭目斜躺在宽敞华丽的马车上。
车厢四壁悬挂着的琉璃风灯,随着马车的行驶轻轻地晃动着。明灭的烛光下,他的脸色显得阴晴不定。
他感觉到自己在做梦。
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许多过去的人和事纷至沓来。可是,却模糊成一片,怎么看都看不清楚。
他在梦中睁大了眼睛,努力想要看个究竟,却被魄渊的声音惊醒了:“阿郎,到家了。”
马车已驶入了国公府的大门,停在了外庭的马厩外。听得动静,看管马厩的福生忙忙地披上外衫,忙忙地迎了上来。
福生想是没料到这么晚了周国公还会回来,已经睡下了,看上去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待看清了来人,他忙不迭地赔罪,听周国公说了“无妨”,才舒了口气。
周国公下了车,目光一扫,便被停在马厩里的一辆华丽马车吸引住了。他站在那里,定定地看了那马车好一会儿。
看周国公一直望着那马车不放,福生忙赔笑解释道:“回国公,夫人午时就来了。因夫人吩咐过了,今儿不再出府,老奴看时辰不早,所以才歇下了。”
周国公淡淡地“喔”了一声,就见二房处人影一闪,是杨管事闻得门房报讯儿,也急急地迎了上来。杨管事是府中老人,一向处事稳重,这大半夜的仍然候着,又这么急匆匆的,虽说不是第一次,却也次数不多。
杨管事倒是衣衫整齐,头发束得纹丝不乱,显见得一直在等着他,压根就未安寝。
周国公眉头微皱,淡淡地问了句:“何事?”
杨管事在躬身禀道:“大郎可回来了,夫人在大郎房中,等候大郎多时了。”
周国公抬头看了看夜空,月亮已然偏西,时辰真是不早了,他的眉头不由皱得更紧。
杨管事忙解释:“老奴一早便告诉了夫人,大郎有要事外出,照往日惯例,今日应不会回府,让夫人先行歇息。可夫人她……”
周国公摆手止住了杨管事底下的话。
他这母亲,素日看着虽然温顺,但任性起来,谁又能奈何得了她?他尚且拿她无法,何况杨管事一个仆人?
年轻时这样也就罢了,都这般年纪了,依然如此不知轻重,拿自己的身子不当回事儿。真是......不知所谓。
杨管事陪着周国公转入二门,穿过内庭,拾阶而上,行至堂上,便停了下来。早有两个婢子挑灯等在了那里,两人引着周国公走了不到两步,嫌她们走得太慢,他抢过一个婢子手中的灯笼,让她们等在原处,一个人先走了。
周国公穿堂入户,沿着抄手回廊急急进了自己所住的院子。守夜的仆妇忙忙地迎上来,正要行礼,他摆手让她退了下去。
他遥看着自己的寝房,原本该漆黑一片的,此刻却透着昏黄的灯光。
心里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步子不由得就慢了下来。
寝房外间,恭恭敬敬地伺候着好几个婢子,皆低眉顺目大气都不敢出。周国公眼光一扫,发现除杨氏是府中的老人外,其他的,都是母亲从宫中带来的年轻宫婢。他挑着灯笼的手,不由就是一紧。
宫婢见他走了进来,表情虽无变化,却都松了口气。几个人默无声息地对他一礼,其中一个伶俐的,上前接过了他手中的灯笼。
周国公的目光在几个宫婢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转头悄声问杨氏:“夫人可是从宫中过来的?”
杨氏也悄声回答:“回大郎,是。夫人不肯回房歇息,非要等着大郎回来,老奴怎么都劝不住。”
周国公抬步进了屋。只见母亲靠在榻上,一手支额,早已经睡了过去。
他站在那里定定地望了母亲好一会儿,脸上并无表情,但一双眼睛却阴睛不定。
他那母亲早已年过四十,但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五官美得象从画中走出来的。她手中握着件他的寝衣,睡得很香,后来竟微微张开了嘴,而且再也没有合上,那张美得不可言述的脸上,便添了两分与她的年纪及其不相符的......幼稚的蠢相。
周国公冷哼了一声,又望了她好一会儿,神情却渐渐柔和起来,原本冷漠的眸中,也浮起了一层浅淡得几乎看不出来的笑意。
他缓步上前,小心地想把母亲手中的寝衣取出来,动作虽轻,他的母亲却一下子被惊醒了。
“敏之,孩儿……”母亲先是一脸茫然,待看清站在面前的正是自己的儿子时,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眼里迸出了毫不掩饰的喜悦光芒。
她那声娇嗲的“孩儿”,自己认为充满了感情,却让周国公眉头一皱。
他的母亲,擅长的是做宫中的夫人,根本不知道如何做......母亲。
见母亲醒了,周国公不再客气,一把抓过了寝衣扔在了一边。手上似乎被什么扎了一下,生疼。
他忍着,没有表露出来。母亲却紧张了,哎呀了一声,站起身就要捉过他的手察看:“孩儿的袖口破了一处,娘想着帮你补补,针还没取,就睡了过去。孩儿快让娘看看,可扎着了?”
周国公后退了两步,夫人伸出来的手便落了个空。她怔怔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抬眸望向自己的儿子,美丽的眼中,渐渐浮起了一层让人心酸的水雾。
“孩儿……”她颤声叫道,那声音让周国公不悦,但那眼中流露出的哀伤,却又让他的心一滞。
他沉默少倾,直起身子,冷冷地道:“有劳夫人。”
“夫人”两字,从他口中用那样冷淡的语气说出来,他母亲的脸色不由一僵。
“这衣裳既破了,扔了便是,何必再缝补?缝补得再好,能回复原样么?府上哪里就缺一件衣裳了?”他的嘴角,浮起一抹嘲讽的笑。
何况,夫人在宫中忙着伺候那夫妇二人,有多久没动针线了?
“扔?”他母亲弯腰捡起那件寝衣,那是几年前,她亲手为儿子缝制的。
儿子向来是个不知节俭的人,连浣濯过的衣服,都不会再穿。
是以,当她看到那袖口的绽线处,真是感动得无以复加。
无论如何,儿子对自己这个娘亲,是有感情的。
否则,怎会连一件多年前的旧衣都舍不得扔?
没想到,他却说出这番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