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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月下情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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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载尽,冬十月行朝岁礼,霍去病以列侯身份,峨冠博带携璧入宫。月歌得沾仲兄的光,亦着佩美服盛饰,与仆多、赵破奴等交好之人齐庆大有年[注1]。

    临出门,霍去病转头上下看了她几眼,三弟衣袂翩翩,俨然一个长安俊俏小郎君。“不错,只是仍瘦弱了些,颜色亦不大好。”月歌面上的焦黄油彩只显病态,哪能和霍去病经烈日晒过的健康肤色相比?

    月歌这是第一次过汉地年节,她只觉新鲜,不停将所见所闻和母亲当年的叙说一一印证。在众人欢声笑语中,她一时恍惚,竟不知自己到底是汉人、月氏人,抑或匈奴人。当日产与罗姑比所说的言语仍盘桓脑中,时时将她困扰。

    今岁出兵一事,天子和众将商议了近两月。到孟春之初[注2],刘彻却突然下诏,以冠军侯霍去病为骠骑将军,首次出兵处于匈奴右地的河西廊道。

    满朝上下震惊于天子的决定,这回起用年轻的冠军侯出击匈奴,实为冒险。当日廷议,连卫青都被外甥大胆的计划吓住,止不住地说:“此乃险棋、险棋!”

    可众人不晓得,对于此大胆决定,刘彻早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因汉匈多年对战,匈奴人已熟悉汉军的作战方式与出兵顺序,他这回要改变此僵局,起用新将领与新战略,彻底打出个新局面来。

    只是,这冠军侯也太过狂妄,瞧瞧他是怎么说的:

    “陛下,为解决后勤补给之难,臣这次出征无须太多人马,亦不带辎重,但臣要自己挑选部下!”

    天子大手一挥:“准!”

    “臣要带走陛下北军的几部。”霍去病在北军时暗中观察,早就瞄上了精锐的北军各营兵。

    “你却胆大,居然打起京师屯兵的主意……”天子眉头微皱,“准了!”

    “臣的作战计划和路线只说与陛下听,对其余人等,一律保密。”

    匈奴在汉地的谍探不少,此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虽已知晓其意,天子仍兴味盎然:“哦?你待如何?”

    新上任的骠骑将军淡淡而笑,眸中霹雳一闪而过:“臣这次要出奇兵,打他们个猝不及防!”

    此后月余,霍去病挑选好的京师军、各边郡军已悄悄赶赴陇西。长安城内依旧歌舞升平,看不出丝毫征战备战的意味。

    月歌心有顾虑:“兄长当真要我随你出征?我年岁不足,又非良家子,若因此触了甚么军规,那可全因兄长之故。”

    “你只作我亲随,并非正式编入军中。”霍去病自己是一军统帅,这点权势自然不在话下,他可没料到月歌此言竟是为自己隐瞒的身份留退路。

    到上巳禊日,霍去病随天子自灞上禊祓[注3]归来,侯宅内已不见了月歌的身影。

    家奴禀告说:“晌时前淳于小郎收到信简一支,便自行出宅去了厨门内里坊。”

    霍去病一怔,想起自己后日的计划:“备车马,我亲自去寻他。”

    御者按家奴所指路线将冠军侯送至目的地,霍去病下车四顾,自己对此处却是再熟悉不过,当日他巧遇醉酒的郭允、与隆漠相斗并失却祁连居次,就是在这胡姬馆内。

    踏入馆中,便见长袖宽袍的月歌正由胡姬引领前去。他叫一声:“三弟。”月歌回头瞧见他:“咦?兄长怎会来此?”

    “特来寻你。”

    “所为何事?”

    霍去病面无表情:“回宅再说。”

    月歌却一笑:“有一故人相邀,月歌不得不来。此人兄长也识得。”

    他疑道:“却是何人?”

    “河内轵郭子维!”前方室内传出一把清朗之声,“外间何许人也?”

    霍去病眉一挑,扬声而答:“长安霍去病!”

    室门大开,一人长身轻袍,含笑踏出。春阳高照,日光铺洒于阶前,满庭煦暖飘馨。

    “二弟、三弟,别来无恙否?”

    月歌掩嘴轻笑:“孟兄,你的脸……”郭允抚着络腮胡,笑而不语。

    霍去病眼内亦透出欣喜:“见兄长安好,去病心甚慰。”郭允如此装扮,在汉地行走必不会被人认出。

    “你二人还未用晌食罢?进来陪我饮几角。”

    当下三人入室分席而坐,胡姬上来布食斟酒。记得上回郭允亦在此饮醉,霍去病不由开口问:“兄长常来此?与此间主人熟识?”

    郭允点头,却笑着抱怨:“外间坊肆遵循禁酒令甚严,饮得不畅。”

    霍去病心知孟兄嗜酒如命,不禁莞尔:“刚过了大有年,禁酒令必松,这几月兄长定能饮个痛快!”他宅内尚有天子赏赐的美酒数坛,但孟兄是万万不愿饮的。想起郭允所历遭遇,霍去病心中一黯:“兄长如今长居何处?作何打算?”

    郭允身形顿住,对上霍去病的视线,继而将觞中酒一饮而尽:“云游天下、四海为家,哪里能容身便哪里去。”

    月歌听得心中微涩,只低头轻啜觞沿。

    “不说这些扫兴之事!你我兄弟自榆中一别,已过二载有余,难得今日在此相聚,须痛饮尽欢!”郭允岔开话题,连饮数觞。

    月歌心道,孟兄知道我还瞒着仲兄,是以这么说。

    郭允放下羽觞:“今日上巳,我却留你们在此饮酒,只怕误了二弟与心上人的水边相约。”

    霍去病哑然而哂:“兄长说笑,去病并无心上人。”

    郭允却道:“二弟一战封侯,至今又仍未婚配。恐怕这长安城内众多女子的芳心都尽数系在你身上了。”

    霍去病不屑一笑,面上尽是峻傲。转眼瞧见进来斟酒的几名胡姬,其中一人身量纤幼,肤白如霜,他目光微凝,招过管事之人低声吩咐。再进来时,胡姬们面上都已覆了轻纱。

    郭允微讶:“二弟也好此戏?”

    “佩囊香兮长裾垂,薄纱扬兮见胡姬。”此乃时下长安城内贵族子弟所爱的余兴节目。这情形似曾相识,两年前那一幕倏然闪过月歌脑海,她开始有些坐立不安。

    霍去病目光落在那名幼小胡姬的背影上,淡淡吩咐:“面纱就这般戴着,无须取下。”他定定神,望向郭允,“两年前,兄长曾醉于此室,当时去病和那匈奴祁连居次亦在场。此地前馆主谋通匈奴,事败遁走。不知兄长当日可曾见得甚么异状异事?”

    郭允一怔,眼角余光暗扫了下月歌,却见她双手紧揪住衣角,低头不语。郭允略微思忖,对霍去病摇头说:“我醒后见馆内大乱,便去了,未曾留意。”抬头不着痕迹望那幼小的蒙面胡姬两眼,郭允不禁眉头微聚,目中隐有深意。再看向霍去病,两年未见,许是征战历练之故,他五官更显深刻、神情愈发沉着,已远非当日原野上见到的那个孤傲少年郎。

    “如今二弟已拜为骠骑将军,定将得委重任。却不知今春何日出征?”

    霍去病沉吟一瞬,坦然望向郭允,“出兵时限乃军中机密,去病皇命在身,不敢泄露,还望兄长见谅。”

    郭允微微一笑:“如此。便以此酒为二弟饯行。”

    酒尽食饱,三人出了馆,望着一路上结伴而行的年轻男女,郭允轻声说:“今日上巳,我本打算与心慕的女子同去水边……”

    霍去病一听,哑然失笑:“如此,倒是我和三弟误了兄长之约。”

    郭允却摆摆手:“无妨,难得你我兄弟相聚,不如今日一同去水边濯洗。”转头含笑望着月歌,“三弟于匈奴地长大,可从未在上巳日禊祓过罢?”

    月歌轻轻“嗯”了一声,抑制住那微微加快的心跳。不知孟兄方才所言是何指?

    三人沿着街道北行,未至城门,见到前方有不少人正围着两名方士。月歌好事,拉了两位兄长上前凑热闹,得知两个方士是师兄弟二人,一名栾大、一名少翁。

    围观者有人要占卜吉凶,那少翁便取来一碗清水,双手在碗上比画,口中念念有词。转眼间,碗中之水突然泛红。少翁哎呀叫道:“这可不好,阁下将有血光之灾。”吓得那人连连求救。

    少翁当即说:“不用担心,待我为你请来神符,便可化解。”取出一块坯布,口中又念,而后用墨涂抹,坯布竟在墨里显出一道白符来。

    众人见得如此神奇,皆膜拜不已,口呼活神仙。

    月歌出身自医巫世家,虽见惯了母亲和大萨满的各式神通,却也没领教过如眼前这般奇妙的本领,她一时间看得出了神。霍去病冷静机敏,却瞧出了其中端倪,他低声对义兄义弟说:“此人有诈,方才他掌中藏有粉末,趁人不备便撒入水中。”

    “去病好眼力,那碗中是碱水,遇姜黄则变红。”郭允是墨门中人,对这些药石技艺自是一目了然,当下解释说,“那方士事先在坯布上用蜡画符,蜡与坯布色近,不易看出,而墨又不与蜡吸附。”月歌听罢这才恍然了悟。

    三兄弟低语间,那边少翁收了人钱财,又吹嘘:“我师兄栾大的法力更远在我之上。”在众人拥呼声中,那栾大取出一方棋盘作法,只见那些棋子如同活了一般,在棋盘上互相撞击,令人眼花缭乱。[注4]

    月歌虽觉有诈,却也看不出什么门道,于是低问:“这又是什么行骗法子?两位兄长可看出来了?”

    霍去病凝目一望,哼道:“他一只手在棋盘下捣鬼。”

    郭允点头:“棋子上涂磁石粉,用带磁铁棒在盘下牵引,棋子自然就会互相撞击了。”

    月歌毕竟少年心性,疾恶如仇:“我去揭露他们。”上前出其不意将栾大的手自盘下扯出,大声道:“他二人是骗子,使尽法子讹人钱财。各位快去报长安令,将这两人绳之以法。”

    栾大和少翁见被揭穿,皆恼羞成怒,他们欺月歌是单身少年一人,对她狠狠推搡:“你得罪神仙使者,必遭天谴大难。”

    郭允喝道:“住手!谁敢动她?”霍去病却懒得废话,径直上前一拳挥中少翁左眼,将他打翻在地。栾大见势不妙,连法术具什都不要了,扶起少翁在众人哄骂声中落荒逃去。

    郭允叹道:“这些方士大多心术不正,不知有多少王侯贵族却将他们奉为上宾。二弟心如明镜,自然不会上当。”

    月歌深以为然,点头附和:“去病仲兄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上回柏梁台那个女神君……”话未及一半,见霍去病愠恼瞪来,她自知失言,吐吐舌头将后半句话咽回肚内。仲兄将他自己被那个神君宛若勾引之事看成是奇耻大辱,她若大肆宣扬,保不齐晚间回宅会被他恼羞成怒痛殴一顿。

    而后三人出了厨门,直往城郊河溪水道。霍去病晨早陪侍天子时已在灞水边上濯过,此刻便停倚在岸上垂柳旁,不与二人下水。郭允牵了月歌的手沿岸石行落,蹲下去兜水濯面。他洗净双手后,示意月歌俯下头。

    月歌学着他的样子,将脖颈伸出,随即一阵清凉溪水扑面。郭允却停了手,目光迟疑。她会意,低声相告:“兄长无须担心,月歌面上所涂之物非热水不化。”偷眼去看岸上,霍去病面色无波,并未朝这边望来。

    郭允莞尔,动手为她继续濯洗。垂柳摇曳,曲丝拂水,二人身影映于流波之上,漾漾而动。

    月歌感觉到他一双大掌轻拂过手背肌肤,心中怦怦直跳。如此情形,不就如方才他所说的:“我本打算与心慕的女子同去水边……”

    此时岸上传来霍去病的招呼声:“兄长、三弟,天色不早,须回返了。”

    回到冠军侯宅,月歌在门前不舍地望着郭允:“孟兄何不留在仲兄宅内?我们兄弟三人已是两年多不见,尚有许多话要说。”

    郭允淡笑摇头,“我先去了,改日再来寻你们。”霍去病知晓郭允心结,颔首与他道别,并未出言挽留。

    待夜幕落下,仆人将热水木桶搬入月歌房内:“这是冠军侯的吩咐,给淳于小郎准备了禊日的衅浴熏汤。”

    月歌遣散了侍女,关紧门扉,除去深衣,解开胸前的束缚,感到一阵舒畅。又过一载,她上胸愈来愈饱满,平日被白布紧缠,几乎喘不过气。

    踏入浴桶,月歌面颈四肢的油彩甫一遇热水便消融散化,露出其下白皙细腻的肌肤。水中浸满了辟邪的熏叶芳草,浇覆于身发,亦留香不去。

    月歌濯洗毕,着好中衣,就着浴桶轻梳长发。水面现出一个眉目如画的女子,黑发雪肤,清丽惊人。

    此时窗外响起轻叩声,她立时警觉套上外衣:“何人在那里?”

    “月歌,是我。”

    门扉轻启,郭允于月下含笑而立,此时他腮胡已去,露出英朗面庞。一双清目乍见月歌,倏然转亮。

    月歌欣喜之余颇觉意外:“已入夜宵禁,兄长前来却为何事?”

    “有东西要送你。随我来……”

    月歌面上染了一层微红,反身掩好门扉:“往何处?”见郭允笑着指了指屋顶,她讶然,汉地宅舍颇高,如何能上得去?

    郭允扎个稳步,示意她踩住他双掌,然后轻喝一声:“起!”月歌便感觉身子一轻,飘飘然已被送到瓦上。回头看时,郭允已一阵助步,踏着廊柱飞身而起,轻跃至她身旁。

    二人并肩坐于瓦顶,四下里静谧昏暗,唯有一钩弯弯细月斜挂天际。

    等了一会儿,月歌按捺不住:“兄长方才不是说有东西要送我?”

    郭允微笑不答,却指着天际那弯钩月问:“你的名,可是从那里取的?”月歌点点头:“他们都说我出生时,满月高挂于祁连山巅而不落。”

    “满月么?”郭允依旧仰着头,“我却觉着初月更像你。瞧今夜之月,细细弯弯,你不觉好看么?”

    月歌去望那月牙,弯如眉黛,隐漫柔光:“嗯,确是好看。”眼前的弯月忽然变幻放大,停在郭允伸来的掌心上。她讶然,凝目看去,郭允掌心托着的,竟是一支细长微弯的象牙笄,在月下散发出柔和细腻的光华。

    “喜欢么?”郭允低声说,“这是我亲手磨的,你已及笄,日后……或许用得到……”

    象牙极为罕见珍贵,只在大秦[注5]、身毒等地有出,月歌记得当年军臣从西域掠得两支,分赐了未晞和伊稚斜,她幼时曾把玩过,爱极了那柔腻的触感。

    “嗯,真好看,我很是喜欢……”她低头轻道,以指描绘着那笄,郭允将它磨成了细细弯弯的一支,形如月牙,极为别致。

    月歌对汉地风俗不甚了解,并未多想便挽起半袭长发绾成髻。郭允一怔,继而眸色转柔,取过笄轻轻插入她发髻里。

    月歌微有闪神,轻抚笄发交缠处。记得母亲说过,自古以来上巳日便是男女相会诉爱定情的时节。想到此,她侧过头来,颊上隐透一层淡淡红晕:“好看么?”

    伊人白肤如瓷,黑发迤逦,一双清目凝着秋波潋滟,于星月微光照映下,竟美得不似人间女子。郭允移不开眼,良久方哑着声说:“好看。”月歌刚衅浴过,薰草幽香从她身上漾漫过来,他收敛心神转望天际,“你何时回祁连山?”

    月歌想了想:“我应了仲兄随他出征,等战事一毕,我便辞去。”

    郭允惊诧,回头将她上下打量:“你一女子,去病怎可……”忽然想起月歌仍瞒着二弟,不由轻叹一声,“却是何时启程?”

    “我也不知,仲兄并未对我提起。”

    “如此。去病对你竟也瞒得这般紧,只是我欲送行却苦无机会了。”

    听郭允语声里漫出怅然之意,月歌只得说:“临去前,定来告知兄长。”

    二人在月下又坐了小半个时辰,方自回转。

    临走前,郭允忽然俯过身来,月歌只觉一阵热气盘桓头顶,深埋下首不敢动,他却只是轻抚了她的发,低声道:“明晚我再来。”

    郭允离去后,月歌双手掩住潮热的双颊,临水而照,发髻上象牙笄弯弯翘起,衬得水中那个一脸晕红的女子妩媚异常。

    外间脚步纷至,侯宅奴仆惶恐的辩解声传来:“君侯,是淳于小郎不让侍女近身服侍,我们在外唤了许久,不敢擅入。”

    月歌一惊,倏地拔下发间牙笄,顾不上披头散发,径直去榻旁取了油彩一阵涂抹。霍去病已扬声叩门:“月歌,在否?”叫了两声不见回应,他双臂发力,房门大开。

    雁鱼灯内微火摇曳,衬得榻边一条长发散背的纤影忽明忽暗。霍去病一怔,仿佛又看到两年前胡姬馆内那个轻纱覆面的纤柔背影。

    “兄长!”

    纤影转过来,焦黄面容上一双银星灿眸。

    原来是三弟,霍去病莫名地有一丝失落:“侍人唤你,为何不应?还道你罔顾宵禁出宅去了。”

    月歌脸一红,只能扯谎掩饰:“我今日疲惫,无意于浴桶中熟睡,故而未知侍人唤我。”

    霍去病转头去看那木桶,其内汤水早已凉透,月歌忙轻咳一声掩饰,将象牙笄收入怀中。

    待仆人将浴桶物什抬了离去后,霍去病肃然望着她:“这两晚好生休息,后日一早你我便快马赶去陇西!”

    “这般快?”月歌大出意外,仲兄行事与他打仗的风格如出一辙,让人根本来不及准备。

    “你若要收拾准备,明日尚有一整日,足矣。”

    月歌哭笑不得,仲兄从来都这般自以为是。但她有些医用之物较罕见,须得花上些时日寻找。可霍去病却说了,只带最急需的物品,这次是轻装上阵!

    次日晚,月歌收拾完毕,静候郭允前来。不想直至子时三更,仍不见其影。她昏昏睡去,于寅时被霍去病拍门惊起:“月歌,动身了!”

    霍去病只带了随从数名,和月歌快马疾驰直赴陇西。一路上月歌埋怨:“仲兄将日程瞒得这般紧,你我未能与孟兄作别。”

    霍去病瞪她一眼:“人多口杂,长安城内亦不少匈奴谍人。”

    他说得不无道理,只是郭允又不是外人,就算告知也当无妨。月歌按下心中不满,问:“此次兄长要往何处用兵?”

    “河西匈奴各部!”

    闻言,月歌面色不由得骤紧,那祁连山的月氏部落……

    边郡陇西早已聚集了各路大军,静候骠骑将军差遣。霍去病一到,便召集各部校尉、军司马商布出兵事宜。

    月歌忧心忡忡,隔日终于在仲兄帐内瞥见此次行军路线,发现月氏部落并未在霍去病的征讨范围内,她心中一颗大石稍稍落地。只是地图上的朱线直指媪围[注6]、盖臧[注7],那已尽是河西腹地!

    占据河西草原南北的休屠、浑邪及各部小王麾下的兵士多达十余万众,西南有羌人,东北还有右屠耆王图泽的部落,仲兄这是脑子烧昏了么?竟要领着陇西郡内不足二万的汉军进入河西腹地去送死?

    她父母大仇未报,可不能陪着他去玩命!月歌急得如火如燎,数次出言相劝仲兄未果,她便回头收拾包裹欲溜之大吉。

    这两日霍去病正与各部官长详解、盘演车悬阵法,忙得焦头烂额,被她这一闹,他忍不住黑脸训斥这个添乱的义弟:“你已得知我出兵路线,更不能此时离开!”

    月歌也早已怒火暗藏,她扔下包裹埋怨:“我还要给父母阿弟报仇,跟你这一去哪有胜算?我可不想死!”

    她这话把霍去病气得不轻:“你怎敢断言我此战必败?若再闹,休怪我翻脸以军法处置!”

    霍去病严厉起来甚是可怕,月歌并非仅仅爱惜自己的小命,她亦十分担心仲兄的安危,此刻只能硬着头皮解释:“你可知河西除却浑邪休屠,还有速濮、稽沮、觻得、禽犁等各部,你一入那里便如被群狼围噬,只怕无法脱身。”

    “月歌,你对河西一带颇为熟悉,此前怎不见你提起?”霍去病望着她,眼漫惊喜之余,话语中却带了些埋怨。

    月歌滞住,只得言左右寻借口:“你又未曾问我。”

    “我未必会败,你可知我是怎样的打法?”他竟微微一笑。月歌愣住了,还能怎样打法?

    待到与众人商议行军细节时,霍去病将月歌留在帐内。她仔细聆听,渐渐地,内心的担忧转为忐忑,进而化作惊奇。

    霍去病定下的行军路线竟是从羌人与匈奴右屠耆王之间的边缘地带穿过,直插休屠王及其附近领地。此举貌似疯狂,可仔细想想,正是最妙不过的路线。不惊动图泽、不引来羌人、更不去管浑邪王,只集中汉军全部精锐对着休屠各部奋力一击!

    她的仲兄,果然非同常人!月歌心里再次惊叹不已,若非她熟知河西地形与局势,未必能晓得其中妙处。

    待众人散去,霍去病转过头望她:“如何?你还当我必败么?”

    月歌眨眨眼,钦佩之余更提出自己的想法:“这般走法,匈奴人必然料不到,只是汉军此行须得快,速击速退!”

    霍去病缓缓移近,发亮的双眸紧盯着她:“知我者,三弟也。我必快到让匈奴人来不及集聚大军!”他伸掌按上她肩头,“随我河西一行,便可亲眼看我是怎样征服匈奴人!”

    仲兄总是有此等魔力,让人充满勇气和信心。月歌回想起当年折兰、卢胡二王谋害军臣和未晞,浑邪、休屠部亦对於单见死不救,自己这番定当竭力相助仲兄,除去伊稚斜在匈奴右地的臂膀。

    月歌主意拿好,定下心来:“我今夜去为兄长祈神占卜。”

    “你还会占卜?”霍去病微讶,眸内微光数闪,忽的伸手拦住她,“不如改到明日,我令人设坛置器,你需要何等物什,我全数替你寻来。”

    月歌愣住,她不过小占一卜,仲兄何必劳师动众?

    次日清晨,身着华服的月歌缓缓登上霍去病令人设好的高台神坛,那里的器皿牲畜全然参照匈奴萨满的仪式所置。高台底下黑压压排满了汉军骑兵,个个肃然抬头朝神坛望来。

    月歌见了心想,如此兵强马壮,出征必不会败。只是,让她暗暗占卜便是,仲兄为何要大张旗鼓地在大军之前设坛?

    鼓铃声起,月歌稳住心神,在万余人注目下,举杖而吟。拜过天地山神,祭过日月诸星,她转头看了霍去病一眼,在他目光鼓舞下,硬着头皮将手中兽骨向上一抛。

    全场鸦雀无声,屏息等待占卜结果。

    月歌凝目看了许久,举起兽骨对霍去病说:“将军,是……吉兆!”

    霍去病展颜一笑,立于台沿大声宣告:“天神示下,卜兆大吉!我军此行出征必定大胜!”朱字玄旗应言扬起,在他身后高高摇舞。

    台下汉军霎时欢声如雷,齐齐呼应:“汉军威武!汉军必胜!”

    今日这万骑里有不少兵士原是匈奴人,他们见过月歌的占卜方式,更是笃信不疑。此时汉军各部人马被鼓动得气势高涨不可挡,军心大振!

    齐昭此刻亦在人群中。上次蹴鞠临去时,霍去病那句“我霍去病此生,绝不败给任何一人!”时时萦绕在他脑中,无法挥去。待到今上发兵河西,他竟鬼使神差地自告入部,要随骠骑将军一同出征。

    大军临行之际设坛鼓士气、振军心,此乃兵家常为之道,他霍去病竟用得如此娴熟!齐昭盯着神坛,自己当年对霍去病的厌恶与不服,此刻已不知不觉转化成了丝丝钦佩与仰慕。

    当日霍去病在军中见到齐昭,竟不计前嫌将他提为一部之副,任军司马。齐昭惊愕非常,冲口而出:“霍去病,我多次刁难于你,你心中不恨?”

    霍去病只淡淡看他一眼:“军中无私仇,我提拔你,不过觉得以你才干定能当此任。日后功过我亦会赏罚分明……”

    齐昭心中微微一叹,自己当初竟不知霍去病能有如此胸襟。

    而此时,高台上的月歌却是心有余悸:“好险!万一占出来不吉……”

    “必然是吉!”霍去病微笑望向远方,双目炯炯,“早在长安临行前,神官已占出过吉兆。”

    月歌恍然,仲兄这番大肆折腾,是要借着她来鼓舞汉军士气呐!

    [注1] 《谷梁传》记载:“五谷皆熟为年,五谷皆大熟为大有年。”

    [注2] 孟春:夏历一月。

    [注3] 禊祓(xì fú):汉时三月上巳,临水洗濯、祓除不祥的祭祀活动。禊:春秋两季在水边举行的清除不祥的祭祀。祓:古代用斋戒沐浴等方法除灾求福。

    [注4] 《史记?封禅书》:“其春,乐成侯上书言栾大。栾大,胶东宫人,故尝与文成将军同师,已而为胶东王尚方……天子既诛文成,后悔恨其早死,惜其方不尽,及见栾大,大悦……于是上使先验小方,鬬旗,旗自相触击。”

    [注5] 大秦:古罗马。

    [注6] 媪围:原匈奴地名,后汉在此置县,为今日甘肃景泰县附近。

    [注7] 盖臧:原月氏、匈奴地名,后汉语讹为“姑臧”,为现今甘肃武威附近。曾为五胡十六国中前凉、后凉的首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