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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远从屋后的出口出来,悄悄绕到门前,并未发现林雨涛的身影。
雨停了,风却大了起来。
一场真正意义的大雪正在酝酿着。
淋湿了的衣服未干,贴在身上,厚重而冰冷。
胸口上的弹伤在隐隐作痛。
街上行人稀少。
这是南京沦陷后,雷远第一次见到南京街头的景象。
颓败中透着无限的凄凉。
国际安全区却很热闹。
还未到安全区,雷远已听到从里面传出的纷繁嘈杂的声音。
这是安全区的早饭时刻。
几个粥棚同时施粥。
雷远想起自己也没有吃饭,不禁有点饿了。
人山人海,雷远根本挤不进去,只好放弃。
还是先完成接头任务要紧!
继续南行,行至金陵大学的西操场,雷远突然看到从安全区的大门外冲进两队日本士兵,很快把操场围了起来。
第三队日本士兵跟着跑进来,把操场两侧的路口都封锁起来。
此时这条路上行走的人都被夹在中间,前方有人欲通过,被日本士兵拒绝。
日本士兵数量剧增,安全区不断有百姓被日本士兵押着聚集到操场周围。
人越聚越多,不一会儿工夫雷远身旁都挤满了人。
雷远联想到近期日本人的血腥屠杀,一开始以为日本人又要杀人,正在琢磨如何脱身,忽然看到有日本士兵抬着桌子和椅子出来,在操场的里面摆成一排,才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看样子是在搭建一个简易的主席台。
难道日本人要在这儿举行一个什么活动?
时间又过去十多分钟,操场周围已黑压压一片。
在操场的内侧,日本士兵荷枪实弹地在警戒。
恰在这时,几辆挎斗三轮摩托开道,三辆黑色轿车跟进,轿车后面,还有两辆大型卡车,上面站满了日本士兵。
车一停稳,士兵们马上占据有利地形,列队形成一道道人墙。
有人上前打开轿车门,七八位日军军官模样的人走了下来,很快被迎进操场后的一栋房子里。
诡异的是,不知从哪儿传出音乐。
紧挨着操场的大门打开,二十多位头戴天冠、身着白衣、手握折扇的青年男子纷纷涌出。
二十多位青年男子开始和着音乐摆动着身体。
音乐先是凄婉哀凉。
接着屋内又冲出一队白衣青年,腰挂大鼓,手拿铜钹子,开始制造乐声。
乐声逐渐由哀婉向欢快过度。
舞蹈也由机械转为明快。
雷远这时明白,原来日本人在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周围的中国百姓,他们取得了这场战役的胜利!
对,他们这是在庆祝胜利!
雷远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枪。
……
刚刚从黑色轿车下来的七八名日本军官这时鱼贯而出,在主席台上就坐。
接着出来一位长袍老者,六十来岁模样,戴着眼镜,留着长须,身材消瘦,他在主席台最边上坐下。
一个中国人模样的翻译手持铁皮做成的扩音喇叭,走上前台。
他回头看了一眼主席台上的一名佩少将衔的日本军官,那人的手微微挥了挥,翻译立即转头,把铁皮喇叭凑在嘴上对着操场上的中国人大声喊道:“亲爱的南京市民们,今天大日本皇军将在此举行“祭亡灵”仪式,以纪念英勇牺牲的大日本勇士,同时,大日本皇军将推举一名南京人,担任南京自救会会长,这个人,有声望,有地位,并且乐于帮助一直沉浸在苦难中的南京市民,以度过时下难关,同时,大日本国也将毫无私利地帮助我们,以实现“*****”之目的……下面祭亡灵仪式开始之前,我们先请佐方太君讲话。
“佐方太君”就是那位少将军官,可以看出他是这次“祭亡灵”的主事者,紧邻他的右手边正中央,是一位日军中将军官。
“佐方太君”清了清嗓门,用他生硬的中国话说道:“亲爱的南京的市民们,你们好……”他中国话水平有限,憋了半天,下面的话竟然不知如何表达,就干脆又运用他的母语,站在台前的中国男子连忙翻译。
佐方大声道:“我们大日本皇军为了实现伟大的*****,拯救中国人民于苦难,从大洋彼岸一路浴血奋战,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让你们能够过上好日子。南京,是中国的首都,而首都人民至今还吃不饱肚子,穿不好衣服,可你们的政府,昏庸腐败,从来不把人民的疾苦放在心上!我保证,只要你们不和大日本作对,并衷心拥护,我们是不会伤害你们的……在这非常时期,以平定南京城时下混乱的局面,我们决定成立南京自救会,同时推选一名自救会会长,他就是南京龙盟会会长陶嘉渠老先生,我们有请他讲话!”
佐方说完,目光扫过左边首位的长袍老者。
陶嘉渠起身走到台前,从翻译手里接过扩音喇叭,说道:“鄙人姓陶,名嘉渠,字松林,是南京龙盟会的会长……”
听到这儿,人群中不少人开始窃窃私语,看来龙盟会在南京还是享有相当高的知名度。
陶嘉渠继续说道:“鄙人早年毕业于日本政法大学,在日本生活的那几年,日本气象清明,人们友善,可没想时局变化如此之快……今天日方邀请我,只是说让我参加他们的官方活动,至于选我当所谓的南京自救会会长,日方连与我商量都没有。本人笃信神权,办理龙盟会历十又六年,向守会章,不闻政治。且龙盟会亦有宗旨:不涉政治、维护和平。这个自救会会长,本人没有能力,加上已年老体迈,无法胜任,还是请佐方君另择贤明!”
说完径自回到坐处。
佐方脸色阴沉,本欲发作,强行忍住,说道:“松林老先生太谦虚了,既然如此,改天一定登门拜访,请先生出山!”说完,用手示意了一下中国翻译。
翻译马上大声道:“下面大日本皇军将用他们的“招魂舞”,祈愿漂泊在外的勇士亡灵魂归故乡。”
鼓乐再次响起。
舞者与乐手同时在台上挥舞着肢体。
或急或缓的鼓点每敲击一次,都让雷远战栗,仿佛在敲击他的心扉。
有人说,战争的本质就是异族文化站在废墟上的舞蹈。
这舞蹈,像是怪异的妖魔,伴随着对国人肉体的践踏和精神的折磨,一次又一次地让人如坠深渊。
十来分钟的舞蹈,对雷远来说,漫长得像是历经了一个世纪,像是历经了生与死的交融。
舞毕,手拿喇叭的翻译又走上台前,喊道:“下面,祭祀开始,抬神案,上法器,请神像!”
几张桌子拼成的案板,上面摆上香炉、烛台、鲜花,且放满了各种水果。
一尊“神像”被“请”了上来。
接着,台上的军官纷纷离开主席台,和舞者们一起,弯腰祭拜……
就在这时,前方的人群中传来一个日本人的咆哮声:“八嘎!”
紧接着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国男子被一个日本军官拖拽出人群。
祭拜被打断,所有祭拜者回头。
日本军官一脚将青年男子踢倒。
嘴里一边咿呀的叫骂着一边拔出刀。
雷远用他有限的日语知识将几个掌握的日文单词进行了拼接,大抵听出了原委,好像是说这个中国人用手指了指神像,大不敬,该杀!
他把刀架在了中国男子的脖子上。
人群中一阵骚乱,不少人见此情景,纷纷后退。
警戒的日本士兵立即把枪口抬了起来,人群立即噤若寒蝉。
提刀的日本军官把眼光投向佐方,希望得到他的明确指示。
佐方几乎不做思考,用日语说道:“杀了,祭祀亡灵!”
青年男子被拖到台前。
男子浑身瑟瑟发抖。
这时,主席台上的陶嘉渠连忙疾步下台,走近祭拜的佐方,用日语和他在交涉着。
雷远知道,他在替男子求情。
生与死竟然在公开裁决。
雷远突然气不打一处来。
他悄悄地把枪拔出。
他已下定决心,只要陶嘉渠求情无效,他便果断开枪击杀那名最高阶的鬼子军官,先制造混乱,再设法逃脱!
……
就在雷远打开手枪保险之际,一只手搭在了他的手背上。
这只手温软但有力。
手指纤细,手背光滑白皙。
转头间,雷远看到一双晶莹明亮的双眸。
长长的睫毛。
精致的五官。
嘴角上扬。
眉角微蹙……
看到这儿,雷远一怔,脱口说道:“怎么是你?”
是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少女,从她的眼神中,露出对雷远此举的否定。
少女面露微笑,微微踮起脚,在雷远的耳边道:“你就不怕伤及无辜?”
雷远无力地垂下手臂,嘴里立即不假思索说道:“林雪宜,你怎么会在这儿?”
眼前的姑娘正是林雨涛的妹妹,建业基督教会医院的医生,同时也是救下他性命的林玉高夫妇的独女林雪宜。
林雪宜显然对雷远马上脱口说出她的名字微感诧异,愣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常态,脸上有一股云淡风轻的笑,继续轻轻地说:“你知道你这样做会让多少人送命吗?”
话一出口,雷远的心咯噔了一下。
这样的指责让他无地自容,同时内心涌起强烈的自责。
法国炮兵大学的教官对他的评价是:遇事冷静,行事果断。
不得不说,少女所言让雷远汗颜。
他雷远怎么能犯这样的错误?
雷远把手枪插进了裤兜……
陶嘉渠和佐方争执了好一会儿,佐方看起来不为所动,终于一挥手,对手持军刀的日本军官下达了杀戮的命令。
日本军官连忙迫不及待扬起军刀……
“慢!”
情急之下,陶嘉渠大喝一声。
他再次把目光投向佐方,眉头一皱,咬咬牙说道:“我答应你们当南京自救会会长,只要你们放了这个人!”
佐方先是一愣,很快脸上洋溢起笑容,上前一把握住陶嘉渠的手,连连说道:“好好好……”
他对拿刀的日本军官做了个手势,日本军官悻悻地放下刀,一脚将青年男子踢开。
青年男子这才从地上爬起,惊慌失措地跑回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