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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二眼睛漆黑幽深,直视人时,仿佛能把对方洞穿。
此刻他面无波澜看着杨元羿,眼底像氤氲风暴的海面,暗流和汹涌都压在短暂的平静下。
杨元羿声音不自觉低了下来,对上他那双眼,忽然有种面对没失忆、情绪看不出喜怒的裴椹的错觉。
良久,裴二终于哑声开口:“你刚才……说什么?”
像压在头顶的阴云忽然消散,杨元羿那种被看到如芒在背的感觉终于消失,不觉松一口气,这次先看他一眼,才斟酌道:“我说,你叫裴椹,是……”
“你有何证据证明?”这次不等他说完,裴二就开口打断,瞳孔仍幽深如墨。
熟悉他的杨元羿却清楚,他此刻是真的疑问,而非刚才的审视,于是放心道:“你跟裴椹长得一模一样。”
裴二闻言却皱眉,道:“也许……我只是刚好跟他长得像?”
杨元羿立刻摇头,肯定道:“不可能,我们相识二十年了,我不会认错。”
除了裴椹,还有谁能一见面就把他打成乌青眼?而且就算失忆了,眼前这人的说话语气、神情,都和裴椹如出一辙。
长相一样可以是巧合,但神形气质也一模一样,就不是巧合能解释的了。何况这么多年兄弟不是白相交的,他昨天跟对方一交手、一过招,就知道绝对是裴椹没错。
尤其——
他目光忽然看向裴二一直紧握着的弯刀,声音也低了几分,说:“尤其——我听说你被救回来时,一直死死握着这把刀不松手,你可知这把刀的来历?”
裴二目光倏地微紧,看一眼黑铁弯刀后,问:“你认识这把刀?”
杨元羿点了点头,看着那把刀道:“这是你十六岁生辰那天,你爷爷送你的生辰礼物,后来……”
后来老燕王连同长子、长孙,都在北地的一场惨烈大战中死去。
当时世人都说,裴椹和他的父亲捡了大便宜,若不是老燕王和长子、长孙同时战死,也轮不到裴椹的父亲承袭燕王爵位。
可杨元羿知道,裴椹当时为了夺回祖父和大伯、堂兄的尸骨,差点死在北地。或者说,他就是抱着必死的念头去的,也差点就真死了,是梁王世子带人及时赶到,才把他从死人堆里挖出来。
从那之后,裴椹便一直带着这把黑铁弯刀,从不离手,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忘了祖父未竟的心愿,不要忘了这一笔血债。
而裴椹的父亲能承袭王位,也是因为裴椹在老燕王死后,打退了胡兵,成功守住北边防线。要知道,老燕王刚死时,今上其实想趁机收回燕王爵位。
不过眼下看着失忆的裴二,杨元羿实在不忍心将这么惨烈的往事告知,说到一半,便忽然打住,叹道:“总之,你知道我不可能认错就是了。”
裴二听到这沉默,良久,终于抬眼又看他,语气沉稳:“也许你说的是对的,但我……确实没有印象,不能确定。眼下战事紧要,此事还是等我回来再说吧。”
说完他握着刀,转身再次大步往军营外走,只是眼底一片乌沉,压抑着不平静。
杨元羿闻言一愣,终于看出他是要离开军营,忙快步追上:“等等,你要去城墙上?”
接着不知想到什么,他忽然一把拽住裴二手臂,斟酌道:“俭之,有件事还需跟你说一下,不管刚才那些话你信不信,都……先别跟你那位娘子讲。”
裴二闻言倏地顿步,转过头,乌黑眼眸直直看他。
杨元羿再次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但想到之前了解来的情况,还是硬着头皮道:“俭之,非是我喜欢背后搬弄是非,诋毁他人,而是……你不知道,你娘子的来历有些可疑。
“我听说她被流放前,是京中沈太医的孙女,我虽然没见过沈太医的孙女,但却知道对方孙女一直抱病闺中,体弱胆小,性子柔弱,并没学过医,更别提治病医人、骑马射箭,而且我听陈将军说,你们还让她参与战事——唔!”
话未说完,脸上忽然重重挨了一拳。杨元羿猝不及防,踉跄后退几步,紧接着又被一把揪住衣领拽回。
裴二脸色冷寒,眼底氤氲戾气,声音带着怒意道:“你说别的便罢,不可诋毁沈姑娘。”
顿了顿,又严正警告:“沈姑娘冰雪出尘,聪慧灵秀,温柔善良,治病救人,心怀大义,你不了解,不可再胡说。若有下次,别怪我不客气!”
说完他一把搡开杨元羿,眼底像结了层寒霜,最后又警告看对方一眼,才带着怒意转身。
只是刚走几步,忽然又转回头,语带讽刺地补充一句:“听说你是并州来的兵,既然是裴椹的朋友,大小也应该是个将军?大敌当前,有空在这诋毁一个女子,不如去抵抗胡人。”
说完,再次大步离开。
杨元羿被他搡得跌坐在地,目瞪口呆。
这还不叫不客气吗?不仅挨了一拳,屁股还差点摔两半。
此刻他总算明白之前表弟魏子舟的感受了,虽然他听说过裴椹护他那小娘子护得跟眼珠似的,但也没料到会这么……一句也说不得。
他刚才只是想说“沈秀”来历不明,在弄清对方身份前,最好别把裴椹真实身份的事告诉对方,这……很过分吗?而且他只是说出事实,也不算诋毁……吧?
无论如何,“沈秀”肯定不是沈太医的孙女,身份确实可疑。尤其这里还是军营,对方还参与军务,颇受信任,能轻易接触一些机密。正常人知道后,都会警觉一些吧?
如果之后查出她身份没问题,再把情况告诉她,也不迟啊。他也是听说裴二和陈将军连军中的事都不瞒着“沈秀”,又听说“沈秀”也常在城墙帮忙,担心裴二去了后什么都告诉对方,才特意提醒一句。
没想到这话还没说完,就挨了一拳。幸亏打的是侧脸,不是左眼,不然就要青肿一对了。
杨元羿摸了摸脸侧,疼得“嘶”一声,暗暗咬牙,心想:等着吧,等你恢复记忆!
他现在算是能体会表弟魏子舟的心情了,裴椹这个以前只想着打仗,看着跟断情绝欲了似的冷面神,居然破天荒,真的对一个小娘子死心塌地?!
看他恢复记忆后,自己怎么笑话他。
之前杨元羿还觉得魏子舟这种想法很幼稚,但现在,这么想想,确实暗爽。
不过前提是得想办法让裴椹恢复记忆。
想到这,他咬牙起身。
一直跟在后方的玄铁兵此刻也快步跑来,为首的士兵忙扶住他问:“少将军,您跟裴将军谈的怎么样?他相信吗?”
杨元羿:“……”相信个鬼!
“先去见陈将军吧,问问他‘大敌当前’是怎么回事?”他忽然叹气道,一瘸一拐又往回走。
他昨天才到这边,虽然听到一些胡人来攻的消息,但一直以为是小规模骚扰犯边,没详细问。可刚才听裴二的话意,好像并不是小规模?
.
裴二一路压着怒意,骑上枣红骏马离开军营。
到了城墙上,他站在烽台旁眺望远处苍茫景象,怒意渐渐消散,神情又转为茫然。
那个不知名的并州兵说,他是裴椹裴将军。
刚听到这句话时,他脑海一片震惊和空白。回过神,再次得到那个并州兵的肯定答案后,他不可避免想到沈姑娘曾说过的话——
“我听说裴世子少年领兵,曾多次击退入侵的胡人,为大周守住北边,是了不得的英雄。而且他为人正直,心怀大义,我……很敬佩他。”
当日沈姑娘说这话时,莞尔浅笑的样子仍历历在目,每一个神情都映在他脑海深处。
不可否认,当时他是嫉妒的。更不可否认,在听那个并州兵肯定地说,他就是裴椹后,他心中又是喜悦的。
原来沈姑娘敬佩的人就是他,原来沈姑娘每次提到后会神色不一样的那个人就是他,原来……
可随即,他又陷入茫然。
无论是陈将军描述的少年将军,还是沈姑娘敬佩的英雄,亦或是那个并州兵口中的裴椹,对他来说都太陌生了,他想不起一丝一毫。
所以,他真的是裴椹吗?那个并州兵真的没认错?
而且就算沈姑娘敬佩的裴椹是他又如何?他要借助一个自己都想不起的身份,来让沈姑娘喜欢上自己?
强烈的自尊让裴二不愿这么做,而且如果这样成功后,沈姑娘喜欢的是那个他自己都想不起的裴椹,还是他这个……裴二?
但不可否认,如果他就是裴椹的话,起码……知道沈姑娘敬佩的不是别人后,心底还是隐秘地高兴。
可他真的是裴椹?万一那个并州兵认错了……
裴二站在烽台旁,披风在北风中不断被吹起,神情一会儿空茫,一会儿喜悦,一会儿又复杂,几经变化。
终于,快到和其他两个驻地约定出兵的时间,他转身大步走下台阶。
经过城墙的塔楼时,忽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李禅秀正在塔楼旁帮几名伤兵换药,晨光照在他白皙素净的面容上,映出秀丽轮廓,仿佛给他镀上一层金辉。
他低垂着视线换药,浓长的眼睫在眼底扑下漂亮的剪影,神情专注而认真,有种沉静的美好。
“沈……”裴二几乎迫不及待开口,刚喊出一字,忽然想到什么,又改口,“娘子!”
说着,他快步走过去。
这是他跟沈姑娘约定好的,有外人在时这么喊没错。
他心中坚定想。
李禅秀忽然听见他的声音抬头,神情明显微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