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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珏真真是一时疏忽,给他一下溜开身旁,实是前所未有之事,不由大惊失色,何管两位兄长眼神里的意思──虽他就是不给这一惊岔走也往往弄不懂他们眼神──总之赶忙一跃而起,紧贴着谷靖书落下来。甘为霖这回却没对谷靖书说什么难听的话,只“嗯”了一声。
就是这一声“嗯”也叫少年再次惊得脑袋一歪,差点没扭了脖子。他又惊奇又不解地眨着眼睛,来回看他们两个,只等谷靖书来给自己解释那甘为霖今天究竟是吃错了什么药。
谷靖书其实又怎会知道甘为霖的心思,但明白甘为霖最不喜见自己唯唯诺诺的卑微姿态,是以鼓起勇气挺直了身板来与他搭话,又道:“前辈为何不走了?
叔叔他他当真虚弱得很,若是耽搁了时间,我只怕他怕他有什么意外“谷云起那样的情况,其实发生什么也不能再算作“意外”了。
甘为霖没有反驳他,只望着已成废墟的天门屋宇,语气淡然地道:“我带你离开的时候,曾说过永远也不再回到这里。”
谷靖书心脏猛地一跳,几乎没咬了舌头地惊声道:“什么?”甘为霖语声转冷,道:“也说过,决不再诊治任何一个江湖人士,更不理会天门谷氏任何事情!
若不是你刚才呱呱坠地,又有你娘亲的嘱托,便连你也一并丢在山上,任他谷雁回想要死战也罢,殉死也罢,都与我没关系!”
谷靖书简直被他这番话吓得有些说不出话来,他来时路上多方奉承,不听甘为霖有一字提到与他有关系的话,怎知竟在这时听到他说出自己的身世关系?他张口结舌,只能讷讷喊道:“前前辈”
那少年因为听得太迷糊,又得不到谷靖书的解说,一头雾水的如同撞进网中的小虫,东张西望的格外孤立无援。
那落在山道上的南宫玮两兄弟反倒听懂了,他们本就知道谷靖书与谷云起的关系,只是甘为霖在这其中有什么瓜葛不甚清楚,如今看来,当时这天门遭遇那场祸患时,甘为霖带走谷靖书,才让他能顺利长大成人的。
只是甘为霖对谷家那股浓重的怨气,却又叫人颇费思量。谷靖书也惶恐不安,不知这位前辈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而他对当年的事殊不了解,又怎么才能化的开他心中郁结,让他能释然地前去为谷云起疗伤。一念至此,他只能愤恨自己的软弱无能,不能在那天夜里便从南宫北翊手中救下谷云起来。
累得这本来就气息奄奄的叔父还要经受这许多磨难,实是心痛之极,但即是他也不能理解,谷云起与南宫北翊的爱与恨,并不是蛮力的抢夺分割,便能够彻底斩断的。
甘为霖负着手,背影只留一片孤傲卓绝的剪影,仿佛强横地宣告着他的不肯妥协。谷靖书便又不得不被他这样的气势压得再次战战兢兢起来,几乎便要哭了出来。
竭力忍着方能开口道:“前辈那些前尘前尘往事,不是都已经烟消云散了?谷我、我叔叔的大哥也已经不在”他心里将谷云起认定为亲叔叔。
但要突然改口叫一个从未谋面甚至早已去世的人为父亲,总是既唐突又冒昧,因此说不出来。
那甘为霖果是不喜欢他过于软弱的态度,一听那泫然欲泣的声音便霍地转身过来,眉宇间怅然化作薄怒,几乎就要朝谷靖书喝斥下来。
但谷靖书抬着头并未躲避,他目光一怔,笼在这气质形象太过不合记忆中那人的青年身上,忽然明白了什么,自嘲地笑叹了一声,道:“不错,他已经不在了。”
“所以”“我既然说过不再理会他谷家的事,却何必一定要你做出他的样子来!”甘为霖笑得颇为惨然,连他原本阴郁怨憎的神色也因这黯淡而削弱了不少,谷靖书这才觉得,他的样子原来并不可怕。那刀刻斧削般锋利的线条轮廓一旦柔化,倒有些纤细文弱之气,正如一介书生。
谷靖书心知他情绪变化总是过于激烈,那对身心修养都极其有损,他身为大夫,不至于不知道个中厉害,却还是那样苛责地对待自己,可见内里驱动着他情绪的力量如何强大。
而这情绪变动,现在瞧来竟和那谷雁回有着莫大关系,谷靖书虽没有将谷雁回叫做父亲,却已然“父债子还”代谷雁回为他感到愧疚了。
为着减轻他的自责歉疚之意,忙道:“前辈教训的极是,靖书七尺男儿,本不该自甘人下,胆怯懦弱。”甘为霖又摇了摇头,低沉地道:“将你养大的并不是我,我没有资格来管教你。”
谷靖书道:“前辈却是我的救命恩人,自然有的是资格。”甘为霖呆怔了好一阵,才偏过头去,笑得凄凉,道:“我或许救了你的命,却是杀了你的母亲。你还要感激我这个”杀母仇人‘么?“谷靖书心头再次大震。
他站在甘为霖面前,本来已用了足够的决心与勇气自立自强了,此刻被甘为霖这句话如铁锤砸下,直是眼冒金星,腿脚发软,一时连怎么呼吸也忘了地说不出话来。
南宫珏反应极快地搀住他腰身,同时一皱眉,向甘为霖怒喝道:“你说的可是真的?”甘为霖对他向来漠然,看也没看他一眼,只道:“天门祸乱,她胎气大动,又耗空气力无法生产。那本不算什么难题,我便剖开她的肚子,将你取了出来,”南宫珏一怔,不由看向怀中谷靖书的脸色。
就以他的知识经验来判断,确实是不知道这到底该感谢甘为霖救了谷靖书,还是该为谷靖书同仇敌忾,谴责他竟以如此残忍的手法杀害了谷靖书的母亲。谷靖书倒抽着气,宁愿自己此刻晕过去了,也并不想听说如此血淋淋的事实。
他原来并非是棺材生子,却是以母亲之命换来的自己一命。比起自己一人的悲惨,竟还要叠加上另一个血缘至亲的性命,他那颗本来就没有经受过多少残酷历练的心,一时之间又如何接受得了!他几乎就要倒下,但被南宫珏死死托着腰背,终于是没有倒。
只是说话口气已变成了梦游般的茫然:“这不能怪前辈是我是我的“我的错?十月怀胎,他呆在母亲腹中,可哪有什么意识。要说错,那该当是袭击天门那些人的错,然而那些人的作为,但以一”错“字已不足形容。
前尘湮没良久,他甚至不知从何处才能找到一丝过去的影子。留在他眼前的只有颓败的建筑,繁芜的山野。那么多人化身白骨,他要恨这些白骨,可也拿它们无可奈何呀!
而这样深重的仇恨,谷云起却一直背负着,他活得有多痛苦?甘为霖又开口了,语声冷得如同刚穿过一座冰窟。
“只是将你取出来,以我的技艺,又怎会致她死地?”谷靖书泪眼朦胧中,只觉这位神医侧过去的半边面颊铁一般地冷硬起来。
漠然地拒绝着他人的分担或推托,吐词清晰地道:“但她生下孩子,却想不出该怎样才能让这个孩子长大成人。那些人知道她怀着身孕,若给看出端倪,即使藏得再好,又或是真能平安送走,只怕仍无法摆脱有心人的追杀。”
不止谷靖书,连在后面听得直有些冷汗涔涔的南宫玮两人,到此刻又不由悬起了一颗心。那她──他是怎样将谷靖书带出山,甚至令他平安长大的?甘为霖没有看他们任何一人,仿佛只是自叙往事,只是声音不免激越,情绪更是大起波澜,道:“我在她肚腹重塞入东西,以羊肠线缝合,好让她看起来仍是未及生产的模样,绝了一些人追杀谷氏后代之隐患,才能够真正令那孩子摆脱一切危机,不再受到牵连。”
南宫珏眼睛已经瞪到滚圆,以他的脑袋瓜,想要弄清楚这当中的复杂问题,想必是很难了,但他摸着谷靖书手心里湿作一汪儿冷汗,忽然似觉有必要为谷靖书伸张一些“正义”
他大声道:“靖书的娘亲并不是生他而死的,是不是?”他虽则有些傻,却很敏锐地清楚谷靖书是在为什么忐忑不安,脸色苍白。
只是他这样问,回答的却是谷靖书自己,一摇首,一行泪,一声痛哭。“非生我而死,却仍是为我而去我、我”我要以什么面目,才得见那二十多年前便葬身此处的,虽未谋面,犹恩深似海的父母啊!
他的声音这样悲恸,即使是固执如一头小牛的少年,也不禁茫然了,他仍紧攥着青年的手,抚着他柔韧紧绷的腰背。他思虑不到那么复杂的问题,那么纠葛的情感。他简直想要同从前一样。
不讲理地强行将那些伤悲从青年脸上抹去,再用那屡试不爽的法子──通过至乐无上的肉欲交欢,把那些无谓的痛苦都从他心中挤走!
然而他焦躁地以脚跟狠狠碾压者脚下那覆着青苔的岩石,竟自忍耐住这种自私的念头,只道:“靖书,那不是你的错,你不要哭。”
他的声音也能如此低柔,仿佛为青年担负着整个青天,同时还要神色恒定地望着他的眼,安抚他的心。谷靖书正在崩塌成碎片的世界便由他擎住了,且一动不动,只等他自己重新收拾完整。
这孩子什么时候彻底长大了,没有从前蛮不讲理的命令,没有以往不管不顾的痴缠。他明明仍是不太能懂得这些事情,但挺直的肩背,温柔的安慰,却仿佛是一个能支撑天地的男人绞尽脑汁所能想出的最好办法。他虽说“你不要哭”其实却做好了迎接一场漫天豪雨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