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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近高句丽、百济边境的汉江口隋军海路军大营中,十万精兵严兵整甲、罗列参差,一派即将雷霆出击、势不可挡的气场。
帅帐里头,行军总管来护儿身着精钢锻打的明光铠,顶赤帻金盔。帐下罗列诸般武将,及相对稀少的随军文官;来护儿环视全场,沉声提气说道:
“大军三次征讨高句丽,尚且未能彻底平灭这等边夷贱类。陛下准许高元割地乞和之议时,满朝奋勇之士莫不扼腕叹息——这次罢兵回军,则再无成此灭国之功的契机。如今高句丽疲惫不堪、民穷财尽兵马凋敝,我军军势雄壮,士卒用命。当时若能死战强攻,不日便可战胜,然后凯旋而归。”
下面诸将还不知道来护儿目的是说啥,见一直没说到戏肉上,也就继续静静地听着,唯有行军长史崔君肃心中已经暗道不妙,只是来护儿还未露出抗旨的行迹,他也不好直接出言劝阻,只是蓄势待发地憋在那里,只等来护儿开口说出不当之言,便马上抗言直谏。
来护儿见大家并无反对,接着说道:“好在如今,又有天赐良机:陛下此前与伪王高元合议时,高元曾应诺割让浿水以北全部的高句丽国土与我大隋。当时高元虽不愿约明期限,然而陛下圣恩仁慈,给了高句丽人三个月的时间动迁百姓、整治道路、收割夏粮。如今三月宽限之期已届,而高句丽人犹然没有向我军交割应当割让之郡县城池之意,与之交涉,居然还说高元当时答应的只是迁延一年、而后交割——
诸将试想,我大隋若是没有三四十万大军屯兵三韩,那高句丽人会自行交割城池州郡不成?他们要宽限一年,难道咱就继续在三韩驻军一年?数十万大军连年在外,粮饷耗费及路途运输损耗,让河北山东百姓苦不堪言,若高句丽人真要如此歹毒才肯兑现,岂不是想不战而使我大隋自乱?是可忍孰不可忍?
故而,今日本帅便在此点将起兵,高句丽人不送来的,咱自己去取。出兵同时,本帅也已经修表章一道,派出哨船向陛下请旨,准许出兵——只是盖因战局变异迅捷,若事无巨细皆请旨,则贻误战机。所以咱一边请旨,一边便先行出兵,以陛下圣断,定然会准了这道奏请的——诸将可有异议?”
萧铣并没有第一个表态,因为那样会显得太假,总会有将领有些合理的问题要问,要释疑,不如让他们先问好了。而崔君肃那边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对于崔君肃来说,若是有别人反对的话,那么他就没必要做出头鸟反对了,若是真无人反对,少不得才需要他自己来木秀于林。
果然,不过两三秒钟,周法明首先开口了:“总管有出战之命,末将等自然唯有一心向前,只是不知总管想过没有:万一请求出兵的表章到了陛下那里,陛下批复的不是同意出兵的话,届时又当如何。”
来护儿大手一挥,浑不在意地打包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孙武子此言,便是为了紧急之时便宜行事。若是本帅对陛下圣意估算有误,那本帅宁可俘获高元返回而受到朝廷责罚。诸般罪过,本帅一力承担,与尔等无尤。”
这几句话一出,那些武夫便没什么话说了——毕竟杨广将来就算回复了圣旨,那旨意也是给来护儿的,不可能发给全军众将,下面的人只是执行总管的军令,有功就赏,抗命之责则算不到他们头上。
崔君肃眼看众将都被来护儿的大包大揽说服了,心中着急。来护儿要是抗旨出战,杨广将来或许不会清算到那些基层将领身上,但是监军、司马、长史之类随军监察的文官说不定就会牵连到。而自己若是出头阻止了来护儿的抗旨的话,回国后说不定还能更加得到杨广赏识……贪生怕死和希图荣华富贵圣眷信任的多重心理作用之下,崔君肃一咬牙抗声出列。
“总管,崔某以为此议不妥!准许与高句丽停战议和,乃是陛下明旨,那么自然在陛下推翻此旨之前都只有坚决执行,哪能因为高句丽人在执行停战协议时一些交割迁延便马上擅动刀兵、重开边衅之理?此去请旨,纵然风向不顺、海途迁延,也最多十日就能有回复,为何不能等陛下明旨再行出兵?”
“如今我军出兵可以获得偷袭的先手之利,若是再等十日,军机贻误你负的了责么?尔辈书生不通兵法,休要多言!”
崔君肃见直接劝说来护儿,一咬牙一狠心,转脸对下面诸将威胁道:“我等要是随总管一起违抗诏命出兵,某回去后必定会奏明皇帝——尔等今日都是明知此刻出兵有抗旨之可能,尔等仍然从命,到时候抗旨之罪,尔等休要指望总管一人可以扛下来!纵然某不奏明,也会有别人奏明尔等胁从抗旨之罪。”
来护儿手下的普众多普通将领就没来护儿那么硬的骨头了,一下子军心惶惶。连周法明和秦琼等数个将领,都开始试探性地折衷斡旋,对来护儿说些没营养的话:“总管,崔长史之言,也有些许道理,不如咱一边请旨,一边秘而不动,不作战备,想来十日之间,高句丽人也体察不到咱有什么异状,不会警觉,到时候依然有偷袭之利……”
崔君肃正在得意之间,一直沉默不语的监军萧铣终于开口了。
“不必如此麻烦了——崔长史,萧某原本还不愿相信,如今看来,你通敌之罪,已经确凿无疑了。若不是你收受高句丽人巨额金银财帛贿赂,怎会帮着高句丽人迁延交割州郡之事说项?来人呐,把高句丽人派给崔长史的密使、赃物等人证物证都送上来!”
崔君肃目瞪口呆,他根本没有和高句丽人有过什么往来,世上居然还有如此不要脸的栽赃陷害么?而且萧铣为什么要帮着来护儿说话?萧铣是监军啊!按说应该是负责监督主帅的,和自己站在一条战线上才对。而且如果来护儿最终抗旨出兵的话,除了来护儿会在杨广那里承担主要责任外,监军没有尽到劝阻对方抗旨的职责,也是罪过不小的。刚才萧铣不开口劝阻来护儿,崔君肃已经觉得很不可思议了,没想到他居然不是胆小怕事,而是立场完全相反,从背后捅了自己一刀。
“萧铣,你不能如此无耻!你居然栽赃崔某,难不成你是和来护儿窜通了,想要和来护儿在这蛮夷之地割据自立了么?尔等众将千万别被他们裹挟骗了!他有什么资格判定别人是否勾结高句丽人!这都是栽赃陷害!”
“找死!自己勾结高句丽人,居然还想反咬一口。你要说萧某没有资格治你,帐下诸将且看仔细了。”萧铣说着,掏出一块金玉质地的符牌,泰然地显摆了一下,那些跟着萧铣打仗的嫡系将领如秦琼、来整、周法明自然是认得的,马上跪下服从,其他众将还有不认识的,也马上被分分钟教做人了。
“陛下命某为扬州内外侯官总管,淮海行营军机秘谍诸般事宜,正在某监察范围之内。诸文武信使交通,也由某监察——前两日军中密探抓获了这个从崔长史那里出来的高句丽密使,你还想抵赖么?”
萧铣说完,转向来护儿,依然手持内外侯官的符牌,拱手说道:“萧某的军机谋略,自然是不如总管的,萧某只知道一个道理:高句丽人千方百计收买咱的人不想让咱做的事情,那么咱便要抓紧时机偏偏去做,如此才能利于我大隋,不利于高句丽狗贼。今日高句丽人试图收买崔君肃,阻挠咱因为他们延期交割割让之地而出兵,那咱便应该偏偏要出兵,才不贻误军机。纵然最后此论与陛下旨意相左,这个揣摩圣意的罪责,萧某与来总管一并担当。”
说完,萧铣还很是装逼地转向诸将,用森然地语气大喝一声:“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来人,萧某今日便要行监军军法之权!”
说罢,便有刀斧手上前,将犹然狗急跳墙质疑辱骂不休的崔君肃按倒在地,拖出去一刀斩讫,并那个萧铣其实从别处抓获的高句丽细作一并斩杀,将二人首级悬挂在辕门旗杆之上,示众祭旗。
全军诸将肃然不敢再有异议:总管和监军居然一条心要出兵,区区一个行军长史想客串监军,结果马上被人动用监军和内外侯官的职权直接斩杀示众了,下面的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来护儿重新点将分派任务,人人都是奋勇受命,自去点兵出战不提。大军不过一日之间,就全部动了起来,沿着汉江溯流而上,直插高句丽远征军的背后,向着后世的开城、汉城一带挺进——当然了,如今还是高句丽,而非高丽,所以朝鲜半岛还没有进入三京时代,开城和汉城相比于平壤来说,还只是一些普通的腹地郡治而已。
……
高句丽军队是在和新罗人血战正酣的时候,接到隋军突然背信弃义撕毁停战协定的噩耗的。
因为乙支文德已经被高元自毁长城斩杀献首谢罪,所以乙支文德派系的很多将领也被一起撸下来了,只能用渊盖苏文带出来的渊太祚系将领指挥。倒不是说这一系的武将带兵之能不好,但终归有个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的过程的。他们的战斗力或许还可以完爆新罗鱼腩数倍,却已经不是隋军的对手了。
何况,来护儿占据了绝对的先手之利,直到他顺着汉江杀入内陆百余里,围困了开城和汉城之后,高句丽军才开始火线回防,而等到渊盖苏文赶到点的时候,只有数千人防守的两座小城已经被来护儿军血战攻拔了。高句丽军北上撤回平壤的道路,也彻底被断绝。
渊盖苏文终究年轻气盛,不愿意接受失败,也没有当机立断让高句丽从此扎根新罗故地、直接放弃平壤故都和其他所有浿水以南、汉江以北土地的勇气,所以不得已仓促之间对已经被隋军攻克的汉城发动了一次持续的猛攻。毕竟这里是渡过汉江的要津所在,不收复则无法打通与北方故地的联系。
来护儿对于高句丽军的攻城简直是爽的不要不要的:和高句丽人打了三年了,经常是和对方的缩头乌龟打攻城战,最多就是把高句丽人引诱出来打野战,何曾遇到过隋军占据地利的守城战?而隋军此前主攻时都能和高句丽军勉强打个平手,现在攻守易势,马上就把高句丽人虐得如同倒了八辈子血霉一般凄惨。
箭矢飞蝗,灰瓶金汁滚木礌石不要钱一样猛击狠砸,割韭菜一样把成片成片的高句丽士兵屠杀在汉城城下,不用两天就把高句丽人的锐气彻底打没了。然而来护儿显然不是这么容易就满足的人,他把守城的任务交给了周法明之后,自己带领军中全部相对高机动性的部队,包括所有骑兵,出城迂回,寻机与渊盖苏文决战。
隋军虽然是防守方,但是总兵力是不在高句丽军之下的,又通过守城战削弱了高句丽军两天,不仅杀伤过万,而且关键是打击了高句丽军的士气,这种情况下,再发动迂回包围的野战,当然胜算很大。
渊盖苏文麾下,将近十万人马,在汉城南部地区,被来护儿在两日之内,以一个大纵深的迂回包围圈包围了。渊盖苏文一开始还试图寻求野战决战的机会,并不愿意后撤突围,这个犹豫,最终让大决战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大业九年八月末的一天,在这处战场上,发生了后来被永载史册的高句丽灭国之战。二十多万人如同蝼蚁一般,在原野丘陵、溪流河川之间奋死搏杀,血流漂杵。这是一场一个国家望族灭种之前的垂死挣扎,而非简单的击溃战。胜利的一方也是竭尽了一切所能,勉力狂战,靠着灭国之功所激励起来的那一口气不泄,硬生生靠人命堆下来的胜利。
至少六万隋军士兵在这一战中战死,或者在战后伤重不治而亡,伤亡率堪称历次作战之最。高句丽人的伤亡更在此之上,几乎是战至最后一人,怀着亡国灭种的悲愤,纵然被俘,也都是伤重昏迷之后才被俘——实际上,没有一个高句丽战士有机会做太久的俘虏,战役结束之后,来护儿腾出手来,便把所有战俘都屠杀了,鸡犬不留。
杨广的旨意,如同港片里姗姗来迟的条子一样,送达了,给出的指示大意是“虽然高句丽人背信弃义,执行停战协议交割郡县时有瑕疵,然我****上国,犹然应当先以交涉责问为主,给高句丽人改过的机会。且经查,此前高句丽与我朝商议的交割割地期限存在出入,盖因总揽经办谈判事宜的内史令萧瑀为求谈判成功,私下导致两国国书翻译歧义,如今朝廷已经重责内史令萧瑀,罢官为民,具体重新谈判事宜再定。”
所以,撕毁停战协议的罪责,推到了萧瑀和来护儿的头上,杨广的天子威名和信用,没有受到一丝损害。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高句丽已经亡国灭种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