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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当中有欢呼的,有跺脚的,还有用长剑“锵锵”敲击盾沿,把那当成铙钹卖力演奏的。胜利的喜悦,让这伙人一时间显得颇为兴奋,但这股欢庆的浪潮来的快去的也快,活像是六月份的一场雷阵雨。
等龙船船员发泄完情绪,甲板就再度被凌乱的脚步声所占据,就连那个看押俘虏的洋杂,也被一个头盔上插着羽毛、看起来应是小头目的瘦子给叫了过去。眨眼之间,还留在原地的,就只剩下了阿星,以及他的落难同伴大只佬,他俩蹲在描红绘彩的圆柱旁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长时间都没有敢开口说话,饥、渴、憋这些生理需求,也都只是勉强忍着。
但那些走来走去的锁子甲水手,别说是搭理他们了,就连低头往圆柱这边看的,也是一个都找不到。发觉自己并不引人注目以后,阿星很快就一屁股坐到了船板上,与大只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了闲话。虽然双方还是语言不通鸡同鸭讲,可是友人的熟悉声音,总好过陌生人的哇啦叫唤吧?
自从被带到龙头战船以后,这是他俩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休憩时间。只可惜好景不长,才过了不到半刻钟,就有另外一堆俘虏被押了过来。对这些人,龙船水手可是一点都不客气,他们把俘虏像鹅鸭一样栓成一串,想骂就骂想踢就踢,到达目的地后更是二话不说把人直接推倒,然后拍拍屁股,大笑着扬长而去。
多亏眼疾手快躲避及时,阿星与大只佬总算是没被砸到。他俩把屁股挪去了人堆外面,与这帮新来的家伙尽量保持距离,连碰都不愿碰上一下。这倒不是因为他们两个缺乏同情心,而是因为新到的这批俘虏,全是从那条黑船上抓来的倭寇鬼。
经历过跳帮战斗之后,他们差不多个个带伤,一个二个都是呻吟不断。有的人全身都是皮肉割伤,用来包扎的布条,早被染成了浓稠的紫黑色;有的人被烟火熏坏了肺叶,歪躺在地上不停咳嗽,鲜红血沫喷的满地都是。还有的人虽说身上没有伤口,但是精神却受了极大打击,比如一个看上去才十几岁的小倭寇,整个人都被吓的傻了,他是不动不吭也不哭,就只是一味地靠着圆柱坐着,双手环抱膝盖,说什么也不肯松开。
阿星对他们没有同情。大只佬也毫不隐瞒自己的嫌恶,就算有人伸手求助,也是别过脸去坚决不理。“狗倭寇,你们也有今天!”他瞪着地上这堆横七竖八的人体,恶狠狠地骂道:
“去死吧!都去死吧!爷爷我反正也是活不成,你们这群尿货,正好替爷爷去阴间探路!”
他骂的可谓是畅快淋漓,就连在一边听着的阿星,都觉得心里出了口恶气。虽然八成的用词还是听不懂。然而,就在此时,突然间发生了一件两人全都预想不到的事情。一个蜷缩在阴影当中,不声不响躺了好久的倭寇,在听到大只佬的詈骂之后,当即就像碰到热水的虾只那样跳了起来。
“你们——两位壮士,两位壮士!”他摇摇晃晃地走向阿星,消瘦枯槁好像骷髅一样的脸孔,正因为突来的喜悦与震惊,如同年少后生那样容光焕发:
“我是扬州来的!我是假倭子,我是假倭子,我是被真倭抓去剃发易服,阵前替他们挡枪炮的假——喔啊!”
一个正好经过的龙船船员,漫不经心用手肘给他来了一下。“假倭子”闷哼一声当即倒地,阿星与大只佬则是连忙扑上前去,又是给他掐人中又是给他按胸口,把脑子里记得的那点救护手段全使了出来。
在其余倭寇俘虏的诧异目光下,他俩忙的是大汗淋漓兼气喘吁吁,不过总算是让这个会说官话的家伙醒转过来,慢慢地睁开一双三角眼睛。“你说话要细声些,像我这样,细声些,”阿星凑到“假倭子”耳边,近乎耳语地告诫到:
“从你被抓讲起,要慢慢讲、仔细讲。明唔明白?”
那家伙愣愣地盯着阿星,显然没听明白。大只佬连手势带讲话,又重复了一遍之后,这才恍然大悟地点了头。然而,讲过开头几句之后,他就又把这些忘到了九霄云外,不仅说话又快又急,而且还像夫子那样用了之乎者也,先后两次把周围的龙船水手招来,连累阿星、大只佬也挨了拳脚。
但他想要表示的意思,基本上还是传达到了。如果这人不是在胡编故事,如果这人发的毒誓确属真心,那他的确是个被倭寇掳走的假倭子,之前在家乡的时候,还是个有功名的乡村秀才。然而,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伙偷偷驶进海湾的倭寇,永远地改变了他的人生历程。
被带到日本国的“九州岛”后,这位“秀才公”当了整整十二年的奴婢,衣着言语渐渐也被身边的倭寇同化。他假装服从,卑躬屈膝地侍奉倭寇头目,好不容易得到个随船出海的机会,但他还没有来得及逃跑,满船倭子就被龙头战船逮个了正着。
这位“秀才公”的官话,字正腔圆说的十分漂亮,就连阿星这个平日讲白话的,十句里面也能听懂八句。据他说,那条黑船上的倭寇,实际上已经受了招安,在一个叫做“石蔓子”的大名领主手下,拿着俸禄做起了水军。这一次出海,他们本来是要去打探敌人船队的虚实,却不料中途被敌察觉,一下子变成了被追的猎物……
“刚开始逃的时候,倭寇这边有四条船,他们那边是一条母船,带着两条子船。第一天,倭寇这边的垫后船被直接轰沉,他们只有一条子船受伤后退;第二天,倭寇帅船掉头反击,想夺下对面母船一击定乾坤,结果自己反而连人带船,在海面上烧成一根大火炬。”说起这些自己亲历的事情时,“秀才公”的口齿异常伶俐:
“剩下的两条船,一条当时就降帆投降,我乘着的另外一条不死心,又被追着跑了整整三天。龙头船上的这些人是真有耐性,真能在海上熬,两位看看船员的精气神,可曾见到半分疲惫?他们的船队,从今年春天开始,整整九个月不停歇地袭击九州岛,有传言说,就连倭人领主的一个儿子,都让他们给掳走了。石蔓子这次出击,动员安宅大船——就是我坐的那条黑船——不下百艘,但是在我来看,实在是难以打赢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