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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二十二年二月,已经在苏州待了许久,却依然没有任何收获的商蓉已经愈发坐不住了。这一日的清晨,她早早就在客房醒来——当然不是最初的客房,自从意识到投宿的客栈店家有问题后,她就立刻换了一家店——开始为往后做打算:
元半城元氏家族是查过了,可所谓的万羽堂,连根毛都没见着。而提供了情报的季桓之人间蒸发,不知道去了哪里,看样子他的真的是随便糊弄了我一番、逃之夭夭了。而朝廷又在严查我白莲教,如果不能成功将注意力转移到万羽堂上,对大明王恐怕不利。
商蓉愁眉不展,她嘱咐暗中跟随、之后去元家庄院搜查的那帮都察院差人,连月没有收获,也都满腹牢骚,时有怨言,这令她相当苦恼。
烦闷之下,她推开客房窗户,看着紧邻房屋、已然解冻的穿城而过的小河,排解一下抑塞的心情。
而就在商蓉刚刚打开窗户,伴着料峭的春风,扑棱扑棱飞进来一只白鸽,令她顿时觉得无比清爽,连七窍都贯通了。
商蓉立刻打开信鸽腿上绑着的信筒,抽出字条一看,原来是她的上级命她去运河上见面。她忙在字条背面作出回复,将信鸽重新放飞,随后整束衣装,提上佩剑下楼,出了客栈。因为京杭运河环绕苏州城而过,城中有不少水道可以通往运河,所以商蓉直接找城内小河上的独木舟,托船家将自己带去目的地。
目的地是运河上的另一艘船,与其他客船大小尺寸及外观并无太大区别,只有船首插了一面三角形的镶边蓝旗,以示区别。
商蓉坐着独木舟到达出城运河河面,顺利找到了那艘正沿着河岸不紧不慢行驶的客船。
商蓉刚一上船,船首三角旗就撤下。她走入舱内,看见里面的人,慌忙单膝跪地拜道:“属下不知教主亲临,略有怠慢,还望恕罪。”
“起来吧。”成年女子的声音说。
商蓉方才站起身,目视面前悠然侧身躺在榻板上的边鸿影。
“找到万羽堂的总堂了吗?”边鸿影问。
“属下特地派人搜查过元氏庄院,但一无所获。”商蓉回答。她的这句话表明,搜查元氏庄院,是她一早就谋划好的,和季桓之是否会失踪并无关联。
“意料之中。”边鸿影淡然道:“况且狡兔三窟,即便真能找到总堂所在,也未必能让都察院得到想要的证据。你在苏州已有数月,实在不行,就回去吧。”
商蓉以为自己令教主失望,又忙再次跪倒,说:“请教主再给属下一点时间——”
“嗐,我不是那个意思。”边鸿影语气轻松、音声温和,像是在宽慰她说:“这又不是急于求成的事情,我们人手有限,还不如拿这有限的人手去做一些更能见效果的事。”
商蓉试探着问:“比方说?”
“比方说嘛,呃……”边鸿影歪着头看着天花板,好像也需要想一阵子,但其实心里已经有了底。事实上,正是她这种天生的人畜无害的容貌,外加明明聪明绝顶却总是有意无意地摆出痴傻呆愣的模样,才能够一度迷惑所有见过她的人。
边鸿影装模作样地想着,船体忽然猛烈晃动了一下,令舱内人一惊。
“怎么回事?”一名船员赶忙走到甲板上,询问舱外。
“不知道啊,突然就晃了一下。”
里头边鸿影冲商蓉使个眼色:“去看看。”
商蓉也走到外面,扶着侧舷栏杆朝船帮下面打量,但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周围航船与自己所在的客船都保持着一定距离,船舷也没有破损,不像是被别的船撞到。
“会不会是江豚撞到船底了?”她问拿篙的船工。
运河与长江相同,江豚顺着水道游入运河也是有可能的。那船工用手里的长篙往水下捅了捅,并未找到江豚的踪迹。
“兴许是别的大鱼吧。”船工这么说着,其实心里也没底,出了偶尔会游入运河的江豚外,还能有什么大鱼会撞船底?
二人找了一圈,决定去另一侧打量打量。
然而就在他们掉头的一瞬间,船帮旁的江面猛然凸起,哗啦一声,不知什么东西蹦到了甲板上。
商蓉立即回身,本能地掣刃在手,严阵以待。而当看清蹦上船的是什么之后,她觉得自己拔剑的行为是正确的,因为上来的是一男一女两个人。男子须发花白,看样子约有五十岁,而女的身材娇小,模样稚嫩,乍看不过十四五,二人浑身湿透,也看不出衣服究竟是什么颜色。
“你们是什么人?”商蓉拿剑指着那看起来更有威胁的老年男子问。
“我们没有恶意——”老者说到一半,看见商蓉身上的青衣及脚上的厚底皂靴,明白她是官府里的人,顿时止住了言语。
“速速如实到来,否则休怪我不客气!”商蓉右臂轻轻一抖,一股力道直达剑尖,发出清亮的剑鸣声。
老者直视长剑,面无表情,没有丝毫怯意。但旁边少女撑着甲板咳嗽呕吐的动静,令他分神。
商蓉因为教主在船上,担心她的安危,反应有些过激,见老人分神,旋即一剑冲他斜劈过去。
哪知老人只是侧身一让,同时探出左手,仅用拇指与食指按住长剑两面剑脊,就死死钳住了宝剑。
而商蓉见佩剑被控住,试图将剑抽回,可她无论怎么使劲,就是死活扥不回来。用了好一番力气后,她终于放弃,因为她已经意识到,眼前这个浑身湿透的老人,绝不是寻常之辈。
老人仿佛懂得读心,知道商蓉敌意减弱,遂松开二指,关心起了与他一同上船的、现在正冻得瑟瑟发抖的少女。
“她是你闺女?”商蓉知道老人不好对付,干脆收起剑问他。
老人点了点头,又重复了一边刚上船时的话:“我们没有恶意。只是官府逼迫甚紧,无奈潜游过来,闺女她气息耗尽,加上河水冰冷刺骨,老夫担心她撑不住,才被迫冲撞了你们,还望恕罪。”
“被官府逼迫甚紧?”商蓉听出不对劲来,正想追问,船尾一名教众赶过来,说后面有一艘官船正快速朝这边驶来,上面有不少官差衙役。
老人告诉他们:“那是山阳县的捕快,是来追捕老夫和老夫女儿的。”
商蓉考虑到教主也在船上,山阳县官船在运河上追人,必定要盘查往来船舶,万一发现教主,怕是平添麻烦。于是她走入舱内,趁着官船尚在盘查另一艘船的工夫,将老人和少女上船避难的事情告诉边鸿影,并请示对策。
边鸿影走下榻板,到舱门口朝外瞄了一眼那对父女,或许是看见湿身少女虚弱可怜的样子,她动了恻隐之心,便决定放父女进来暂时躲避,同时让商蓉拿出六扇门巡检的身份以应付山阳县官差。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山阳县衙的快艇靠到他们所在的客船旁,说是官府正在追捕逃犯,要登船搜查。
“我们船上不可能有逃犯,查下一艘吧。”商蓉直接回复这样一句。
“你这女子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指挥官差?”快艇上的衙役牙龇目裂,凶恶至极。
商蓉冷笑一声,道:“我指挥的官差多了去了。”说着,她摘下腰牌,举在手中朝衙役展示。
衙役中有识字的,看清楚腰牌上竟然有都察院的字样,心想都察院的差人里有女人吗?起初他很是怀疑,但又看商蓉的装束与京师的捕头没什么两样,忽然记起来六扇门有两名鼎鼎大名的女捕头,或许眼前的女子就是其中之一。这名衙役背上发了阵冷汗,忙改换了一副面目,拱手赔笑道:“小人有眼无珠,不知是六扇门的——”
“嘘——”商蓉故意竖起左手食指贴在嘴唇上,说:“知道就行了,本官正在办案,我们互不干涉。”
衙役表示明白,说了句:“望大人赎罪。”便坐回艇中,继续向下游驶去,盘查其他船只了。
打发走了山阳县县衙的人,商蓉回到舱内汇报。
而边鸿影正在询问老人是犯了什么事才受官府追捕的。
“杀人。”老头的回答十分简洁。
“杀人?”边鸿影惊得瞪大了眼睛,她并未看见老人仅用两根指头就控住商蓉长剑的场景,颇有些讶异,问:“几个?”
“十七个——”老人顿了顿又补充道:“另外还有三条恶犬。”
边鸿影愣的下巴都要掉了。
老人见她像是不太相信,便稍微详细地解释了一通:“五天前,山阳县的恶霸因为垂涎老夫的女人,趁老夫不在家的时候,带着一帮混混骚扰我女儿,并强迫女儿嫁给他,说不然就要杀了老夫。他们闹了一通,因为女儿以死相逼才未能得逞。老夫回家后,女儿告诉了我这件事,我心中不忿,便于当晚提着菜刀去了恶霸家里,将他一家老小以及管家等恶奴十七口杀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他一人活口。至于那三条恶犬,则是因为老夫杀完人后,临出门时它们还敢冲老夫吠叫,老夫怒意未消,一气斩杀的。”
边鸿影听完,因为老头用平淡到瘆人的语气讲述杀人的经历,不禁缩在榻板上抱紧了自己的双臂颤了颤。接着她仿佛又发现了不太合理的地方:“不对啊,你杀了那恶霸一家,连狗都不饶,怎么偏偏又绕了那恶霸本人?”
老头嘿嘿一笑,脸部好像裂开,从皱纹里泄出几缕杀气:“那恶霸要强娶我女儿,是以老夫的命为要挟,又没说要杀我闺女,所以老夫也只是杀他家里人,并不杀他本人了。”
“啊?那他日后找你报仇怎么办?”
“他有种就尽管来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