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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季桓之被一群矮个子围住,其中一个个头比一般大明人还要高,头戴鬼面鱼头形高盔、身穿全身当世具足的人要斩他的时候,旁边有个脖子上挂着十字架的人拦住了他,两人交谈几句,那高个子收起刀,挥了挥手,倭军便将季桓之和其他几个侥幸没死的辽东军和锦衣卫捆了,关押了起来。
值得庆幸的是,朱后山、熊广泰以及他们麾下的四小旗都没有死,而李密不知所踪,也不知是死了还是逃脱了。众人挤在监牢,对自己的命运不抱有太大期望。所谓的监牢,就是平壤原本朝鲜官府的牢房,又阴暗又潮湿,弥散着一股霉味。
“都怪祖将军轻敌冒进,才有如此惨败!他还把我们丢下,自己跑了,真是妈了个巴子!”这时候,有个原本同样轻视倭军的辽东兵骂起了祖承训。而他痛斥祖承训的结果,是被看押俘虏的倭军嫌聒噪,狠狠打了一棍子。而那看守教训了不老实的俘虏后,被另一个看起来级别高一些的人叫走,众俘虏们才得以放声说话。
“大哥,这帮矮脚蟹说的是什么?一句话也听不懂。”熊广泰问朱后山。
“你问我我哪儿知道去?”
得不到解答,熊广泰想起了季桓之,转而问他:“季千户,令尊不是在戚家军当过兵吗?他经常和倭人打交道,有没有教你几句倭人说的话?”
对此季桓之也只能表示,他爹和倭人的唯一交流方式就是用武器厮杀,而且当年肆虐东南沿海的倭寇中,相当一部分其实就是不满海禁政策的明国人,真要用语言交流,说的也是汉语居多。
听完季桓之的解释,熊广泰很是失望:“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想贿赂一下逃出去都没机会。唉——”他叹了口气,想到了远在千里之外京师的解小月,再想到自己可能会被这帮矮个子倭人宰了,从此阴阳两隔,再也不能相见,他一度有液体在眼眶中打转。
这会儿有不识相的问他:“熊百户,你怎么了?”
“我困了,想睡觉,不行啊?妈的连夜骑马来这个破地方,转眼就被关起来,连口气都来不及喘。”熊广泰骂骂咧咧,假装打了个哈欠,揉揉泪眼,随后摆出一副要睡觉的模样。
“三弟也不知怎么样了。”朱后山此刻担心的是音信全无的李密。但他无计可施,也只能祈祷三弟是随祖承训逃出生天了。
在平壤的牢房中,众人达成共识,要忘掉了过去的身份,无论曾经是怎样的高低贵贱,现在都是平等的俘虏,一帮难兄难弟,困难的时候,唯有互相扶持才能渡过难关。虽然他们也不知道现在互相口头上的鼓励到底有特么什么用。
而就在所有人都勉强抱着一丝生存的希望,期盼着逃脱的一天的时候,牢房外来了一个人,是一个可以和他们正常交流的人。
“大明的同胞们,让你们久等了。”
这句话吐字清晰,发音标准,停顿合适,语句十分通畅,令俘虏们大感吃惊。
而站在牢房外说出这句话的,是一个身高将近六尺,结束发、与其他脑门前剃掉一块的倭人发型迥异,髭须有些灰白,鼻梁高挺,眼珠大而圆,眼神深邃的男子。
“在下关东管领家臣——”那人稍微停顿一下,继续说道:“大明浙江台州人,李赫伦。”
李赫伦?季桓之听到对方的自我介绍,不免惊诧。元道奇曾说,李赫伦此人二十多年前在外面失踪,后来发自日本萨摩的提报中提及过“赫伦”二字,说不准他真的是去了日本。季桓之走到前面,隔着牢门问:“阁下可是昔日五军营参将李赫伦?”
对方经他一问,似乎也有些惊异。而李赫伦将年龄不大的季桓之端量一番,眼神中透着一股狐疑,口中只是反问:“这位小兄弟,你是在哪个军队里任职?”
虽然仅仅是一闪而过的讶异目光,但是季桓之还是捕捉到了,他现在确信,面前这个李赫伦,正是自己要找的李赫伦。他便照实回答道:“在下锦衣卫千户季桓之,不知完颜部城在何处。”
他这后半句话,其他俘虏完全闹不明白,但李赫伦可是理解的。
“现在不用知道了。”直接找我就行。尽管李赫伦话只说了一半,但季桓之明白言外之意。
二人交谈一会儿,李赫伦身后走过来两名倭军将领,问了他几句话,李赫伦用日语作答,那两名倭军将领点点头,又说了几句,看样子是让他继续和明军俘虏交流。
“你和他们说了什么?”等李赫伦回过头来,季桓之问他。
“瞎糊弄呗。”李赫伦轻扬嘴角,微微笑道。接着,他告诉众俘虏:“倭军中几乎没有懂汉语的,就连懂高丽语的也没几个,所以他们让我来问你们话,想套出一些关于明军的更多情报。你们至少要说点什么,否则我没办法改编应付他们。”
有一两个头脑比较单纯的辽东军,见对方和自己是同胞兄弟,潜意识上拉近了距离,就打算说出明军的实际情况。然而朱后山拦住了他,并说:“此人自称浙江台州人,不知是真是假。如果是真,那他和倭军在一起,就必定是一名汉奸;如果是假,那他便是倭人,更不可能帮我们。”
两个辽东军觉得他的话有道理,便止住了口。
不过季桓之走回来低声告诉朱后山弟兄二人:“朱千户,此人是原五军营参将。我听说二十多年前,曾经有一个姓李的将军率领部分兵马遁出关外,会不会……”季桓之此前从李密处了解到,自己第二次去往万羽堂藏身处的事情,朱后山和熊广泰暂时并不知道,而他算算自己年纪又不能说了解二十几年前的事情,所以故意称是“听说”。
熊广泰听了季桓之的话,若有所思,而后忽然为之一振:“我知道!”
季桓之问:“熊百户知道什么?”
“如果他自称是浙江台州人,叫李赫伦,那么——”熊广泰声音忽然变得低沉下来,眼神也变得凝重:“那么他应当是三弟的父亲!”
“真的?”朱后山相当吃惊,他表示要让季桓之再去问问,确认一下。
于是季桓之又来到牢门口,问李赫伦:“敢问李将军,家中可有一子名李密?”
李赫伦先是愣了一下,像是在思考什么,不过仅仅一弹指的停顿,他就答道:“不错,李密乃是我的幼子,你认识他?”
兴许是当时李总旗年幼,而且又过了二十多年,李将军在日本这么久,一时间记不起来需要回想一下也正常。季桓之想通这一点后便回答:“李总旗是在下在北镇抚司的同僚。”
“那他现在在哪儿?”李赫伦的语气中透着一股担心。
对此,季桓之只是摇了摇头。
李赫伦心一沉,叹了口气。随后道:“不谈那些了,先说说明军的情况怎么样吧?”
季桓之道:“辽东副总兵祖承训领三千兵马援朝,已经在早些时候被你们打得全军覆没了。”
“只有三千人?”李赫伦倍感惊疑。
季桓之刚想说因为宁夏尚未平定,大明在短期内很可能不会出兵,那三千人已经是全部援军了。但他转念一想:李赫伦已经在日本待了这么多年,现在的他未必是过去的他了,凡事都照实了说,不一定是对的。于是他扯了个谎道:“祖承训的三千辽东军只是探路先锋,后面十几个卫所、以及山东、南直隶、乃至浙江都在调兵,大股兵马正源源不断地向江畔集结,估计等正式出兵的时候,应当不下三十万。”他自己估测,以大明的实力,出动三十万人,也属正常范围,所以才编出了这么个数字。
后面朱后山听见季桓之一本正经地扯谎,面露欣慰的笑容,心里感慨: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而李赫伦听完季桓之的叙述,摸摸下巴的胡须,低眉沉思。
这会儿那两个倭军将领又问了他几句话,李赫伦转头回答,两名倭将中高个的一个仰头大笑,随后走到牢门口,用一堆核桃大的死鱼眼冲最外面的季桓之轻蔑一瞥,叽咕了一句,旋即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季桓之不免要问:“李将军,你和他们说了什么?那倭将又对我说了什么?”
前一个问题李赫伦没有回答,而后一个他回答了:“他说,戚家刀法,不过如此。”
很快,季桓之就了解道,这个曾在战场上差点杀掉自己,但被另一个人拦住的倭将,正是侵朝先锋军团长加藤清正。
你的名字,我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