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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德国城
1981年1月1日,星期四
娜塔莉·普雷斯顿躺在地上,举着双手,试图挡住文森特的利刃。这时,六英尺外走廊尽头格朗布索普的前门被剧烈的爆炸轰开了。狭窄的走廊里木片横飞。紧接着发生了第二次爆炸,娜塔莉转头向左,看向门外,正好看见一扇临街的门被炸开。
四周突然安静下来,文森特却后仰着脑袋,仿佛编程错乱的机器人。刀子在他右手发着寒光。娜塔莉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和呼吸。
第二组爆炸传来,这次来自更远的地方。突然,一个黑影猛冲上门廊,滚进火炉旁的高背椅里。一把霰弹枪从光滑木地板上滑过,撞到了桌腿上。
文森特从她身上跨过,大步走进门廊。文森特将马文·盖尔举起来时,娜塔莉瞥见了马文那蓝色的大眼睛,然后她跪在地上,摸索着朝房后前进。膝部的剧痛令她几乎尖叫起来,但她紧咬嘴唇,直到嘴里尝到血腥味都没有出声。门外的叫喊更嘈杂了,他听见马文和白鬼在门廊里扭打的声音。娜塔莉爬到厨房门口,挣扎着用左腿支撑身体站起来。这是一个长长的房间,破碎的窗户,大壁炉,长桌上燃烧着两支蜡烛,沉重的大门上着锁。一把泵动式霰弹枪靠在门旁的墙上。
娜塔莉低唤了一声,朝霰弹枪单腿跳过去。就在她即将碰到枪的时候,门外连续三次炸响。伴随着第四次和第五次炸响,铁锁和木闩被打烂,碎片扎入她的左腿和左臂。娜塔莉跳到一边,将重心转移到右脚,然后撞上桌子,将其拖倒,狠狠地摔在石板上。门又遭到两次轰击,开始明显内倾。娜塔莉前方六英尺处,食品储藏室的门大开着,为她提供了藏身之所。她摸索着前进,刚跌跌撞撞地没入黑暗之中,就有人踹翻了厨房门。
一个男孩冲进来,娜塔莉认出他是马文手下的双胞胎之一。紧接着又闯进了另一个小伙子。两人手中都拿着霰弹枪,跳到了被轰翻的门后。
“别开枪!”娜塔莉大叫道,“是我!”
“你是谁?”双胞胎之一大声问。他站起来,小幅挥舞着霰弹枪。
马文·盖尔摇摇晃晃地进入厨房时,娜塔莉溜进了食品储藏室。马文的手臂和胸膛上都有血痕,他拖着霰弹枪,枪托着地,仿佛太累了举不起来一样。
“马文!操,你怎么进来了?”双胞胎之一站起身,放下武器。另一个男孩从桌后抬起了头。
马文操起霰弹枪,连开两枪。双胞胎之一被轰进壁炉之中。第二个男孩滚到角落里,叫嚷着试图站起来。马文转身从齐腰的位置开枪。男孩撞到墙上,前扑,跌入阴影中看不见的洞里。
娜塔莉意识到自己蹲在地上,捂住已经断开的胸罩。透过食品储藏室门上的裂缝,她发现马文像木头人一样笨拙地走到壁炉边,检视双胞胎之一的尸体。他转过身,低头查看洞口,然后垂下霰弹枪,再次射击。
娜塔莉单腿跳跃,沿着走廊飞速离开,胸罩掉落了也不顾。她的上半身已经爬满鸡皮疙瘩。外面传来霰弹枪开火的巨响。
这完全是一场噩梦,娜塔莉想。我会让自己醒过来的。但折断的脚踝传来的剧痛又无比清晰地提醒着她,这不是梦。
文森特跨进走廊,双腿岔开,长刀握在右手,但并不用力。
娜塔莉站定,扶住墙裙保持平衡。她的左边就是通往二楼的陡楼梯。
文森特朝她迈出一步。
娜塔莉向左一跳,脚踝撞在楼梯上,疼得失声尖叫。她抽泣着将身子往楼上拖,听见罗布·金特里的呼唤从厨房传来。
索尔·拉斯基原本建议,针对控制中心的袭击要迅速,最大限度地制造混乱之后就撤退。理想状态下不会有伤亡,最好不用开枪。私下里,他希望在那儿发现科尔本或海恩斯。现在,他开着推土机,二十码外就是活动房屋,他开始怀疑原来的计划是否可行。
左边突然传来爆炸声,原来是泰勒和其他人将瓶装汽油弹扔进了停着的车里,火焰蹿上二十英尺高的空中,整块空地都被短暂地照亮了。一个身穿白色T恤、系着黑领带的人走出主拖车,惊讶地注视着火焰,然后看到了正在逼近的推土机,连忙惊呼,并从腰带的小枪套里抽出一把手枪。
索尔距离活动房屋十码。他举起推土机刮板,充当盾牌,但很快发现自己的视线也全被挡住了。在巨大的引擎轰鸣中,他没有听见人群的叫喊,也没有听见另一发燃烧弹的爆炸声,但有什么东西击中了刮板,发出当当两声,然后进气栅上传来更巨大的闷响。推土机纹丝不动。索尔将刮板抬高一英尺,透过缝隙看见刚才那人躲进了活动房屋。
“我在这儿下车!”鲶鱼大叫着,越过右履带跳了下去,消失在黑暗之中。
索尔本想跟着跳,但他最后耸耸肩,抓住操作杆,撑住身体,又将刮板抬高了一英尺。
通过活动房屋的最后十英尺的路有些向上倾斜,推土机刮板扎入活动房屋的位置离地八英尺,就在门的右侧,一时间木质入口平台木屑横飞,扭曲变形。索尔向前一扑,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他立刻坐直身子,开足马力。随着履带的转动,长条形的活动房屋也开始倾斜起来。
杰克森驾驶的推土机刮板扎入门左侧二十英尺处,整个建筑都颤抖不已。薄薄的铝皮被撕裂成扭曲的金属条。整个窗户组件都散架了,被压在索尔推土机的履带之下。索尔一开始觉得,刮板会直接将整个活动房屋犁穿,但几秒过后,刮板就碰到了坚硬的金属。两辆推土机加大力道,伴随着金属连接盘的刺耳尖啸,中间的活动房屋与前后两座活动房屋分开,并向后倾斜。
主门在索尔左肩几英尺外打开,一个男人探出上半身,挥舞着转轮手枪寻找目标,然后失去重心的活动房屋便翻倒了。男人的手臂直指天空,开出两枪,接着消失不见。
索尔将推土机挂到空挡上,跳下车。杰克森也离开了他那辆推土机,两人蹲在联邦调查局的一辆车的挡泥板背后,疲惫地默默对视着。
“现在怎么办?”过了好一会儿,杰克森问。
特工们正陆陆续续从遭到破坏侧翻在地的活动房屋中爬出来。索尔看见一个女人正在同伴的帮助下钻出房顶的裂缝。大多数特工都神情迷乱,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或者像交通事故后的幸存者一样茫然无措,但有几个人抽出了手枪。索尔知道,继续留在原地是愚蠢的。泰勒和其他人都不见踪影,索尔猜他们已经返回卡车。“我要找人。”
索尔耐心等待,直到最后一批特工从活动房屋中爬出来,如同从被打翻的蚁丘中逃出来的蚂蚁。但他没有发现查尔斯·科尔本或者理查德·海恩斯。索尔失望透了。
“我们最好赶快离开。”杰克森小
声说,“他们正在集结。”
索尔点点头,跟随这个大个子进入阴影当中。
勒罗伊看见G.B.的尸体躺在路边,瞥见街对面三楼传来枪口的闪光,连忙趴在地上,翻滚至大门。高速子弹撕开了他左侧的栅栏。听声音,房子西边和德国城大道上的兄弟们正在还击。但他知道,他们的手枪和仅有的几把霰弹枪根本无法同联邦调查局的条子抗衡。勒罗伊将脸紧贴在冰冷的地面,又有一波子弹射穿栅栏。“真他妈疯了,操。”他嘟囔道。
勒罗伊右臂十英寸外,一具尸体躺在墙边。勒罗伊将那个大块头翻过来,听见旧帆布背包里传出瓶瓶罐罐的叮当声,浓烈的汽油味涌入鼻腔。
死者是迪特·科尔曼,他在德国城高中上高年级,刚加入灵魂砖厂不久。迪特曾与勒罗伊的妹妹约会过几次。勒罗伊知道,这孩子更喜欢学校里的戏剧俱乐部和电脑实验室,而不是街头斗殴,但他这几年都在央求马文允许他入伙。黑帮首领一个星期前才给了他这个机会。高速子弹将这孩子的大半个脖子都打飞了。
勒罗伊把尸体拖过来,取下背包带,同时自言自语道:“你他妈太蠢了,勒罗伊。蠢到家了,伙计。总是干蠢事。”
他将背包背在自己身上,拽紧背包带,感觉破瓶中漏出的汽油渗到了他背上,摇了摇头。他把毫无用处的点25口径小手枪塞进皮带,未作细想就推开门,发足狂奔。
两声枪响后,他感觉有东西咬上了他运动鞋的鞋跟,但勒罗伊没有停下。他挤过小巷入口的一排垃圾桶,然后用力蹦高,试图够到防火梯。“从一开始就是个烂点子。”他一边抱怨一边费力地攀爬防火梯。
三楼小巷这一侧没有窗户,只有一扇上了锁的金属门,外侧没有把手。“蠢蛋,蠢蛋。”勒罗伊咒骂着,蹲在门右侧。他拍了拍裤子和大衣上的口袋。没有火柴,没有打火机,什么都没有。他失声大笑,三个黑影从房子后部跑进了小巷。从他们上方三十英尺的地方,勒罗伊看见了他们的白脸白手。他们正仰着头,举起枪。“这下跑不掉了,伙计。”他嘀咕道。
第一发子弹尖啸着穿过格栅,火花迸射,他将脸和肚子紧贴在砖墙上。第二发子弹击穿了他右脚运动鞋的鞋跟,他的腿弹了一英尺高。勒罗伊突然感到腿上没知觉了,瞪大眼睛看着白色运动鞋顶端的黑洞洞的弹孔。“开玩笑的吧?”他嘟囔道。
铁门打开了,一个身穿黑西装的人来到防火梯上。他带着一把模样古怪的来复枪。勒罗伊把枪抢了过来,用枪砸他咽喉,将他的身体压在栏杆上往后推,用麻木的右腿挡住即将关闭的门。下面没有再开枪,但勒罗伊看见一张张晃动的白脸——他们正在寻找射击角度。被压在勒罗伊身下那人挣扎起来,气急败坏地咒骂,一只手去抓勒罗伊的脸,另一只手去拽顶在他脖上的枪托。
勒罗伊用全身的力量撞过去,肩膀顶着那人,将他推过了栏杆。“有火柴吗,伙计?”他问。他们身后传来脚步声。勒罗伊左手伸进特工的外套口袋,取出一个金色打火机。“天啊,谢谢你。”勒罗伊大声说,松开了手,那人同他的来复枪一起坠入三十英尺下的小巷。勒罗伊刚进入房间,下面就再次枪声大作。
“你有没有……”另一个白人一边拔出手枪一边说。另外三个白人站在窗边,那里架着枪,还放着固定在沉重三脚架上的望远镜。勒罗伊瞥见了几把折叠椅,堆满食物和易拉罐的扑克桌,还有墙边的无线电设备。
“别动!”白人大喊道,用手枪瞄准勒罗伊的胸膛。勒罗伊的双手已经举起来了。他的拇指打燃火石,感受到右耳边那团微弱火焰的热量。“撞大运了。第一次就打燃了。”勒罗伊说,将打火机丢进了打开的背包里,壳牌无铅高级汽油被瞬间点燃。
爆炸发生的时候,安妮·毕晓普距离格朗布索普已有半个街区。她以十五英里的时速继续平稳驾驶,双手紧抓住德索托的方向盘,双眼平视前方,一眨不眨。格朗布索普对面建筑的三楼上所有的窗户都被炸成了碎片。闪光的玻璃碴儿像雪花一样洒落在德国城大道上。三十秒后,火焰蹿了起来。安妮·毕晓普将车停在格朗布索普前的路边,切换到驻车挡。考虑到这车已有三分之一个世纪的年纪,她还是小心翼翼地拉起了手刹。
建筑中蹿出的火焰愈发明亮,给格朗布索普和整个街区都染上了橘红色。她听见零星的枪响。五十码外,几个长腿的身影快速穿过街道。就在德索托的右轮旁,一个男孩趴在地上。他炸裂的脑袋下是一摊黑血,蜿蜒着流入了下水道。
街对面燃烧的建筑发出巨大的爆响,就像数百根粗树枝被同时折断。不时传出的枪声如同爆米花被爆出时的炸响。有人在远处尖叫。还有警笛的长啸。安妮·毕晓普坐在1953年款德索托里,眼睛平视前方,双手紧握方向盘,等候候命。
金特里快速穿过打开的后门,手持鲁格尔手枪在身前防御。他躲到一张打翻了的桌子背后,重重地单膝跪下,打量四周。
这间老厨房里被两根蜡烛照亮,一根放在灶台上,一根倒在地板上。名叫G.R.的双胞胎之一死了,就躺在金特里身后六英尺的大壁炉里,他的羽绒服从脖子到胯部都被撕成了碎条。羽绒覆盖在尸体的脸、躯干和腿上。厨房的其他部分都是空荡荡的。在走廊入口附近,一扇小门开着,通往食品储藏室之类的小房间,但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金特里将鲁格尔手枪对准食品储藏室的门,但后面的走廊里却传来了声响。他意识到自己正在用嘴使劲呼吸,然后憋气十秒。门外的枪声突然暂停了,在短暂的寂静中,金特里听见身后的阴暗角落里传出轻微的刮擦声。他跪在地上转身,看见马文·盖尔从石地板里钻出来,就像从游泳池中站起来一样。尽管灯光昏暗,金特里还是看见黑帮首领的面部几乎毫无表情,眼睛眯成一条缝,只看得见眼白,而不见虹膜。
“马文?”金特里大声问。与此同时,男孩从他钻出的洞里抽出霰弹枪,瞄准金特里的头,扣下了扳机。
撞针发出清亮的咔嗒声。
就在马文泵入霰弹,继续射击的同时,金特里用鲁格尔手枪瞄准了马文。霰弹枪的击铁再次打空。
金特里用力扣动扳机,才将鲁格尔手枪的击铁扳起来。但他现在又用大拇指扣住击铁,使其落下。“该死。”他轻轻说,向前一跳。那个状如马文·盖尔的怪物丢下霰弹枪,摸索着爬出隧道口。
男孩比罗布·金特里更矮更轻,但更年轻,更敏捷,而且驱动他的是恶魔的力量。金特里知道,如果公平比拼,自己无论如何也战胜不了对方。于是他跳进角落,趁马文站立未稳,狠狠地用鲁格尔手枪砸过去,长长的枪管扎在年轻人的太阳穴上。马文瘫
软下去,打了个滚,然后不动了。
金特里蹲在他身边,发现男孩仍有脉搏。他抬起头,看见那个白鬼正站在食品储藏室的门旁。金特里开了两枪,第一枪打在白鬼脚下的石板上,但白鬼闪开了。第二枪击穿了食品储藏室的门。走廊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门外响起了爆炸的闷响。
“娜塔莉!”金特里呼唤道。他等了片刻,又大喊起来。
“我在这儿,罗布!小心啊,他——”娜塔莉的声音戛然而止。她似乎就在走廊里。
金特里站起身,推开桌子,朝她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娜塔莉在楼梯上尽可能往上爬,希望能踹到文森特的脸。突然,她发现自己并非独自战斗。她强迫自己不去回头,而是抬头往上看。
梅勒妮·福勒站在楼梯顶端,距娜塔莉的脑袋只有三英尺。她穿着长长的法兰绒睡袍,里面是廉价的粉色睡衣,脚上蹬着毛茸茸的粉色拖鞋。育儿室里的灯光照亮了一张苍老的脸,上面沟壑纵横,如同紧贴在死人头颅上的一层面皮。如麦芒般竖起的蓝色头发异常稀疏,有的地方甚至成块脱落,露出斑驳的头皮,似乎是饱受化疗之苦的病人。梅勒妮·福勒的左眼紧闭,古怪地凹陷着,右眼只是一个黄球。她嘴角挂着微笑,娜塔莉看见她的上假牙松垮垮地吊在牙床上。她的舌头在烛光中如同干涸的血一样暗黑。
“你真可耻,亲爱的。”梅勒妮·福勒说,“盖住你的裸体。”娜塔莉浑身发抖,抓起裤子碎片掩住胸部。老太婆的声音如同一条嘶嘶吐信的毒蛇,她呼出的气体散发着腐朽的气味。娜塔莉努力向她爬去,想用双手钳住她那有如缠绕着一圈麻绳的脖子。
“娜塔莉!”罗布大叫着。
她抓住破裂的木制台阶,大声回应。文森特在哪儿?她正想提醒罗布,梅勒妮·福勒已经迈下三级阶梯,用一只粉色拖鞋轻敲她的肩膀。“嘘,亲爱的。”
金特里举着手枪走过走廊。他抬头看向娜塔莉,眼睛骤然瞪大:“娜塔莉,上帝啊。”
“罗布!”她大喊道,尽量利用仍能掌控自己意志的每一秒,“小心啊!白鬼就在这儿——”
“嘘,亲爱的。”梅勒妮·福勒说。老太婆偏着脑袋,疯狂的眼睛仔细打量着金特里。“我知道你是谁。”她说,口水顺着松脱的假牙滴落,“但我没有投你的票。”
金特里瞟了眼身后,门廊和前门没有动静。他走上楼梯,后背紧贴着墙壁,举起转轮手枪,对准梅勒妮·福勒的胸膛。
老太婆缓缓摇头。
转轮手枪缓缓下移,仿佛被强力磁铁吸引。一阵颤抖后,枪又停稳了,但枪口已经对准娜塔莉·普雷斯顿的脸。
“好了,就是现在。”梅勒妮·福勒喃喃道。
金特里的身体痉挛,眼睛圆睁,脸涨得越来越红。他的手臂剧烈地颤抖着,似乎身体里的每一条神经都在抵抗大脑的命令。他的手紧握着手枪,手指在扳机上绷紧。
“好了。”梅勒妮·福勒的声音中已经透露出不耐烦。
金特里的脸上密汗涔涔。透过敞开的夹克,可以看到衬衫已被汗水浸透。脖子上青筋突起,太阳穴上的血管似乎随时都要爆裂。他那吃力而痛苦的表情,往往只出现在一个竭尽所有力量、心智和意志去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的人的脸上。他的手指在扳机上绷紧又松开,然后再次绷紧,直到转轮手枪的击铁立起来,向后倒下。
娜塔莉无法动弹。她只能直勾勾地注视着那张愤怒的脸。金特里的两只蓝眼睛里已经空无一物。
“你太磨蹭了。”梅勒妮·福勒嘀咕道。她抹了下额头,似乎是觉得累了。
金特里向后飞出去,似乎刚才一直在跟巨人拔河,而现在巨人突然松开了绳子一样。他踉跄了几步,沿着墙滑倒,转轮手枪掉在地上。他张着嘴大口喘气。娜塔莉的目光同罗布的短暂交汇,她看到了罗布脸上写满喜悦。
文森特从门廊里推门而入,手持刀子在齐腰高的位置连刺治安官两下。金特里张大嘴,用双手按住脖子,仿佛那样就能封住喷涌的血流一样。头三秒这一招似乎还管用,但鲜血很快就从他的指缝里渗出来,以超乎想象的血量染红了他的手、胸膛和躯干。金特里顺着墙壁侧滑下去,直到脑袋和左肩轻轻地碰到地板。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娜塔莉脸上,最后慢慢合上眼,就像一个下午打盹儿的孩子。金特里的身体抽搐了一下,然后安静地步入了死亡。
“不!”娜塔莉尖叫着跳起来。她本已爬上八级台阶,但现在她脑袋朝下跳了下去,重重地撞在最低的台阶上,她感觉肩膀上的骨头似乎都裂开了。但她全然不顾疼痛,也不顾脑子里如同扑窗飞蛾般挠着她的意志的那只手,毅然从实木地板上滚过去,碾过罗布的腿,然后撞在文森特的腿肚子上。
娜塔莉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只是听任身体去做它应做之事,去执行她在一跃而起之前很久就下达的命令。
被撞后的文森特在她身上摇摇晃晃,挥舞着胳膊保持平衡。他必须转动上半身,才能将刀子朝她刺去。
娜塔莉又下意识地继续翻滚,右手去摸那把她知道掉在什么地方的转轮手枪。枪一到手,她就拿起来朝文森特张开的嘴开了一枪。
后坐力将她掀倒在地,而子弹将文森特整个人都打入空中。他撞在离地板七英尺的墙上,顺着墙壁滑下来,留下一条宽宽的血迹。
梅勒妮·福勒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走下楼梯,拖鞋在木地板上发出轻柔的刮擦声。
娜塔莉努力用左臂将自己撑起来,却身子一斜,倒在罗布的腿上。她放下手枪,支撑自己坐起来。她不得不先擦干眼泪,才能瞄准梅勒妮·福勒。
老太婆就在五英尺之外,与她相距两级台阶。娜塔莉本以为她脑中的手指会抓住她,制止她,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她扣下扳机,一次,两次,三次。
“你必须数清自己还剩多少子弹,亲爱的。”老太婆低语道。她走下楼梯,迈过娜塔莉的腿,然后蹒跚着朝门口走去。她突然停下,转过头:“再见,尼娜。我们还会再见的。”
梅勒妮·福勒最后一次将走廊和房子扫视了一圈,然后打开被炸裂的前门,走进被火光照亮的街道,消失了。
娜塔莉扔掉手枪,失声痛哭。她爬到罗布身边,拽住他的肩膀,将他从文森特四肢摊开的尸体下拖出来,把他的头放在她腿上。鲜血浸染了她的大腿和地板。她撕下衬衣的布条,用力擦拭他的外套和胸口,但最后放弃了。
五分钟后,索尔·拉斯基进来的时候,门外已经火光熊熊,警笛大作,枪声不绝。他们发现了娜塔莉,罗布的头枕在她的大腿上。她正轻轻地给他唱着歌,温柔地抚摸着他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