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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是四月底,景阳宫的万常在有了喜脉。翻翻记档的日子,正是那天温贵妃不让平贵人侍寝,皇帝当夜召了万琉哈氏去乾清宫才有的喜。万琉哈氏入宫也有些时日了,皇帝对她恩宠有限不亲不疏,这一次真真是福气好,不过一夜恩宠,就得了身孕。荣妃与众姐妹说起时也笑:“怪不得她近来总觉得不舒服,我都没想能有这么好的事,我这景阳宫风水也不错吧。”
而眼下宜妃即将临盆,温贵妃已有几个月身孕,再添一个万常在,子嗣兴旺喜上加喜,太皇太后很是高兴,更是合了皇贵妃的心意,让端午节好好热闹一下。荣妃这边才敢松手大把大把地花费银子布置,宫里喜气洋洋的都等着过节。
五月初四一清早,宜妃有了分娩迹象。但她近几个月身子总犯懒,一直卧床养胎,故而宫里的事也极少露面,便比不得她生九阿哥时精神,整整折腾了一天,直到傍晚才生下一个小皇子。据说宜妃因此身体受损,恐怕将来难以再有孕,自然这只是宫人们私底下传的话,便是真的,上头也不会大张旗鼓地说出来。
但皇帝又添一子,是极高兴的事,而宜妃一跃成为妃嫔之中子嗣最多的人,五阿哥、九阿哥、十一阿哥,她一个人生下三个皇子,对皇家子嗣而言,功不可没。太皇太后、太后和皇帝都纷纷下了赏赐,加之六月皇帝又要去盛京,郭洛罗家就是替朝廷守着那边的,翊坤宫一时风头无二。
但坐月子的女人不能出门凑热闹,隔天端阳节,宜妃只是一个人在翊坤宫养身体。这天王公大臣家有诰命的女眷们都受邀入宫,内廷中迎来送往很是热闹。一些年幼的贵族千金和公子也随母亲入宫游玩,皇贵妃娘娘的侄子舜安颜已有六岁,虎头虎脑的小家伙很得姑姑喜爱。
今日皇帝特许书房放半天假,这会儿阿哥们还在书房没回来。女眷们聚在一起说说笑笑,皇贵妃哄着侄子说:“你可要好好念书,将来有出息,姑姑回头就请皇上指婚,许配一个公主给你可好?”
小孩子不懂事,只管笑呵呵地说好,众人也是一笑了之,都知道皇贵妃这句话不过是玩笑,公主们将来的婚事,可不是她能说了算的。谁也没把这件事当真,即便之后公主们过来了,和宗室家的孩子们玩在一起,也没人会去想这里头的事。大清的公主大多远嫁和亲,若是照皇贵妃那样说,倒是天大的福气了。
午后日头浓浓的,过了端午天就更热了。书房里散了学,四阿哥带着小和子和几个太监往承乾宫走。天热之后大阿哥三阿哥他们都坐肩舆走,胤禛却说他骑马双腿没力,要好好锻炼才行,来回上下书房都是自己走,如今天热了也不例外。
一路往承乾宫来,半道上见德妃娘娘从边上的路拐过来。胤禛礼貌地上前行礼,却看到德妃手里牵着一个和胤祚差不多大的小姑娘,粉团可爱的小姑娘怯生生地看了看四阿哥,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这是费扬古大人家的小姐,她一个人走迷路了,正好遇见我。”岚琪笑悠悠地说着。边上小丫头抬头望了望德妃娘娘,又看了看四阿哥。她似乎还不懂要行礼的事,抿着嘴也不说话。
胤禛便与德妃同行,德妃说胤祚已经等得很不耐烦,等下要和哥哥一起登船。胤禛笑道:“他天天都念叨这个,一会儿问问他千字文背出来没有,不然就不跟他一起玩。”
岚琪笑道:“他这几天可用功了,一会儿若是真背不出,你也带他玩,不然他可要伤心坏了。”
“我也会背千字文呢。”边上的小姑娘突然说话了,脆生生的童音很是甜腻,大概是听德妃和四阿哥说话那么温和就不由自主插进来,但一见两人都看着她,又害羞了,红扑扑的脸蛋上甜甜一笑,便有可爱玲珑的一对小酒窝。
“毓溪真聪明,你已经会背千字文了?”德妃唤这小姑娘的名字,刚刚遇见迷路的她,问她叫什么是哪家的孩子,她都能说得清楚。小小年纪很聪明,又生得漂亮可爱,岚琪瞧着很喜欢。
此时前头有人过来,远远就听见一声“毓溪”,众人循声望去,小姑娘看清了是自己额娘,松开岚琪的手喊着“额娘”就跑过去了。等岚琪和胤禛再走近了,那边妇人便屈膝行礼,正是费扬古的夫人觉罗氏。
“妾身参见德妃娘娘,见过四阿哥。”觉罗氏恭恭敬敬地行礼,摁着她的女儿也一起跪在地上。小丫头却娇滴滴地跟额娘说:“是德妃娘娘找到毓溪的。”
觉罗氏尴尬地向岚琪告罪,说她没能看好孩子。岚琪当然不在意,她从慈宁宫出来,半路遇见这个小丫头站在墙角哭,问清楚是谁家的孩子,便派身边宫女去找。自己先领她回永和宫,正好胤祚闲得发慌,能有个玩伴儿。
之后去往承乾宫的路上,岚琪和觉罗氏并行说着家常话。彼此虽只在国宴等场合上见过一两次,但觉罗氏出身皇族,谈吐优雅,落落大方,与岚琪有几分投缘。而毓溪因为找到了额娘,渐渐开朗活泼。这会儿两位母亲走在后头,她跟在四阿哥身边,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起话来。
毓溪甜甜的声音叫人听着就忍不住露出笑容。岚琪一向喜欢小姑娘,从前疼爱纯禧端静,如今自己也有了温宪,但只要看到漂亮可爱的小丫头,都会很喜欢。
岚琪笑悠悠道:“毓溪很聪明,刚才说她也会背千字文了。六阿哥和毓溪差不多年纪,还背不利索呢。”
觉罗氏笑道:“娘娘莫听她胡说,她背得乱七八糟的,自己以为能干而已,正是贪玩的年纪,一刻不得闲。方才妾身只一个转身的工夫,她就跑开了,也不晓得是扑蝴蝶了还是捉虫子。幸好是遇见娘娘,若是给旁人添了麻烦,就是妾身的罪过了。”
“这样可爱的孩子,谁见了都会喜欢,何来的麻烦。”岚琪一时高兴,本想说今天不如就让毓溪和四阿哥、六阿哥玩在一起,可念及皇贵妃和宫里那些爱嘴碎生事的,还是作罢了这个念头。免得好好的事叫人捉了话柄去,又添出些有的没的。
之后行至承乾宫,觉罗氏带女儿跟着四阿哥进宫去向皇贵妃请安。岚琪径直回永和宫去把胤祚带来,弟弟听说哥哥下学了,立刻蹦蹦跳跳地过来。可是进了承乾宫的门,却见哥哥和一个与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子说话,爱吃醋的小家伙忙跑来问:“这是谁家的孩子呀?”
胤禛一本正经地给他解释,让他和毓溪一起好好玩耍,其他姐姐也都在,大家要好好相处。胤祚却一手抓着哥哥的胳膊说:“我只要和哥哥玩。”
小孩子间的玩闹,大人们不过当趣事来看,只要好好的别打架哭闹,大人才不管他们怎么玩耍。再之后皇帝那边散了,要在吉时一起观赛龙舟,众妃嫔及女眷便欲前往。孩子们都兴奋地先跑了,自有保姆嬷嬷们跟着看着,女眷们便簇拥皇贵妃慢慢前来。
热闹之处,孩子们都围着皇阿玛去了。皇帝那边有大臣,众妃及夫人们都不便过去。岚琪在这边看热闹,青莲忽而过来,笑着请德妃娘娘过去说话。在皇贵妃身边摆了椅子,两人挨着,坐得很近。
众人本有些好奇,但见皇贵妃只是和德妃说说笑笑,渐渐也不在意了。可岚琪这边却觉得十分莫名,过了好半天皇贵妃才问她:“你在半道上遇见乌拉那拉家的女儿了?”
岚琪点了点头,皇贵妃似乎不大服气,但笑得还算高兴,轻声说:“这孩子我早早就挑中了,将来不出意外,打算配给胤禛。乌拉那拉家是名门望族,她是嫡女,额娘又是皇族出身,小丫头长得那么漂亮,将来一定更加讨人喜欢。”
岚琪听得心里发笑,想皇贵妃考虑得还真长远。但皇贵妃立刻又嘱咐她:“你可别对旁人说,咱们心里知道就好。不管你怎么想,胤禛将来的媳妇一定得是大家族的千金小姐。我不是瞧不上你的出身,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是不是?”
岚琪并不介意皇贵妃这些话,阿哥们子凭母贵,如今她虽在妃位,终究不及惠妃、宜妃她们。也就皇贵妃能随便挑挑这些女孩子为儿子的将来打算,她自己,至少眼下还不能做这样的事。
“还有些话要说在前头,将来选儿媳妇,自然是我说了算。你若不喜欢,要么当面来与我讲,总还有商量。若是背地里跟皇上吹枕头风,我可不答应的。”
皇贵妃忽然又变了脸色,听得岚琪好生无奈,且笑道:“嫔妾知道,自然是娘娘做主。”
可皇贵妃又说她:“你答应得可真干脆。”
岚琪晓得她的脾气,再不多说什么。皇贵妃喜怒不定,谁知哪句话又要惹她生气,自己只管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看热闹。
今日端阳,除了太皇太后怕吵闹没出来游玩,宜妃坐月子,温贵妃安胎之外,后宫的人几乎都聚在一起。但热闹之中唯独不见平贵人,因大多数人都不喜欢她,这会儿她不在场,也没人想起来问问为什么。
实则平贵人正在自己的住处与家人相见,索额图的妻子今日也受邀入宫,平贵人的额娘早年就过世,父亲也于四年前撒手人寰。她几乎是在叔父家中长大并接受教养,可家道变故寄人篱下,心中幽怨的她没能和婶母结下母女情意。眼下进宫做了贵人,早先的境遇又和家人说的有天壤之别,心里头有怨气,而今对着婶母说话,越发几分尊大。
但索额图的夫人有些年纪了,岂会与个小孩子家计较,知道她心里有怨,哄着她道:“贵人还年轻,过几年越发长成了,皇上一定喜欢不过来的,您还有大把的青春呢。”
平贵人冷笑:“青春算什么,那几位也是我这般年纪过来的,我心里虽想越过她们,可如今我越过她们,将来还会有更年轻的来越过我,都一样。”
夫人笑道:“您也不瞧瞧皇上的年纪,再十年能和现在一样吗?”
平贵人挑眉看着婶母,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轻声问:“婶母今日来,像是有话要说?”
夫人点了点头,将声音压得更低:“您要知道,咱们有太子在,有太子在就有将来,一辈子都指望这个靠山。您和太子是嫡亲的姨甥,您不帮着扶持太子,或将来太子不帮着扶持您,难道再找个外人来依靠吗?过几年您生下一男半女,比起别的兄弟与太子更亲,长大后就是太子的左右臂膀。您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一语说得平贵人心动,她也知道太子是她最大的筹码。虽然身在贵人之位,看似这宫里泛泛之辈,但因她背后有太子,宫里的人都不敢怠慢她。不管皇帝是否重视她是赫舍里皇后亲妹妹的身份,宫里那些势利眼,还不大敢小看了她。
她小小年纪城府极深,叹了口气,对夫人道:“进了宫看清楚了,我才敢对婶母你说这话,你也原原本本去告诉叔叔。这宫里如今大小阿哥十多个,又有两个还等着生,皇上有那么多孩子,难免厚此薄彼。我冷眼看着慈宁宫的态度还有皇上的态度,咱们的太子如今虽好,可谁晓得哪天……”
“贵人,这话可说不得啊。”夫人神情紧张,面色严肃地提醒她,“这话咱们绝不能说,咱们要做的,就是稳稳扶持好太子,容不得太子有半点闪失。太子就是吃亏在没有亲娘照拂,如今您不是进宫了吗?”
平贵人皱眉头:“我双拳难敌四手,你看上回的事,皇贵妃她们还是一手遮天。我到底只是个贵人,几时熬出头?”
“她们若真能一手遮天,眼下还有妾身和您说话的份儿吗?”夫人狡然一笑,抬起手比作刀子在脖子前稍稍一晃,平贵人神情一振。夫人冷幽幽道,“慢慢来,碍事儿的大石头若一时搬不动,砸碎了慢慢搬,总有一天能挪干净,贵人且等一等。”
平贵人有那么一瞬的哆嗦,可旋即就冷静下来,捧着心口,寒意森森地笑着:“那就看叔叔了,只要叔叔能把大石头砸碎挪开,我就能扶持着太子好好走下去。”
索额图夫人离开平贵人的住处时,赛龙舟的热闹也散了,各家夫人都陆陆续续离宫。她也于人流之中不知不觉地退了出去,但半路遇见惠妃和明珠夫人。好些天不见面,明珠夫人简直憔悴得不行。索额图夫人心里头笑话她家中鸡犬不宁,但表面上和和气气。憔悴的明珠夫人也摆出高傲的神情,可到底不如往昔。
两边没有同行,索额图家的先走开。惠妃陪着明珠夫人再走了几道门,路上两人轻声不知说些什么。将离别时,明珠夫人道:“娘娘且等一等,事情总会有个结果,老爷说了,要紧的是您一定把自己离得远远的。”
惠妃眼中掠过几道寒光,却又满足地点点头:“我就等着了,嫂嫂自己也保重。容若的事别太操心,几时我见了他,也帮您劝劝。”
两边不久就散了,惠妃往回走,想去翊坤宫看看宜妃。难得她生了个儿子,宫里人却只顾着热闹过节,她一个人在翊坤宫多少有些冷清。来时宜妃正在和恪靖说话,小丫头把今天的事都告诉额娘,更乐呵呵地说:“今天那个叫毓溪的小姑娘,老跟着胤禛他们玩耍,姐姐她们就说,将来讨来给胤禛做福晋。”
也不知恪靖说的姐姐是哪个,但公主们年龄渐大,女娃娃心智本就比男娃开得早,公主们如今说的话,再不能当童言无忌。惠妃和宜妃对看一眼,等打发了恪靖,宜妃冷笑道:“那边可真利索,儿媳妇都挑好了,这才多大就要放在一起培养感情吗?她们可真做得出来。”
惠妃劝她:“没影的事,你不高兴什么,如今养身体要紧,太医怎么说来着?”
一语说得宜妃顿时鼻尖儿泛红,脸上痛苦万分,哽咽道:“稳婆说我伤得不轻,和太医讲了,他们都说我若养不好,难再有了。”
面前的人那样悲伤,惠妃心底却生出十二分的高兴,可即便这股子高兴劲儿要溢出来了,她也好好地掩藏在心里。她更不明白宜妃伤心给谁看,难道在她看来,这宫里会有哪个女人,乐意看到别人多子多福?
再想起今日明珠夫人递进来的消息,她心中虽忐忑不安,可深知做不成这件事,她和儿子都没有前途可言,反正早晚都要走这条路,显然是现在走起来,要顺当得多。
“惠姐姐,您说我还能有吗?”宜妃哭泣着。
惠妃忙收敛心思好好安抚她,面上含笑心中挖苦:“怎么不能呢,你还很年轻。”
端午节的热闹渐散,咸福宫里一贯的冷清。那日佟嫔说借端午节想法儿解了觉禅氏的禁足,皇贵妃果然点头,大抵是觉得妹妹不论跟谁在一起也难得皇帝钟爱,既然她喜欢觉禅氏这个伴儿,总比叫她孤孤单单好。
今日觉禅氏跟着佟嫔也看了不少热闹,这会儿带着许多赏赐和礼物回来,要呈献给温贵妃,走进正殿时,正听温贵妃说:“她们都走了?”
冬云应答着:“基本都离宫了,这会儿工夫也不能有人再进来。奴婢去前头瞧过,几位夫人真是没有进宫。”
温贵妃则冷笑:“真是奇了,往日上赶着进宫见我,如今我也没说撂脸色给她们看,怎么反而都不来了。她们这样子,要么是和我生分,要么就是再另打什么主意,我还不了解她们吗?”
觉禅氏走进来,温贵妃看到她并没停下这些话,似乎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被人听去也无所谓。
“这些东西,你挑喜欢的留下,其他都让冬云她们分了吧,我这里不缺什么东西。”送来的礼物,温贵妃不入眼,懒懒地吩咐觉禅氏,再听她交代了几句前头的事。觉禅氏正告辞要离开,温贵妃却把她叫住,让冬云几人下去,私下问她,“我瞧着你比从前好太多了,是真的把那边都放下了?可我听说,上回那个莫名其妙的侍卫,也是莫名其妙死在纳兰容若手里的,看样子他对你,似乎没放下。”
多年前,觉禅氏觉得温贵妃尊重她的感情,觉得德妃践踏她的真心。如今才觉悟,德妃有她的立场。作为皇帝的妻子,她不能容忍皇帝另外的女人有异心,至少那样才能让她在后宫活下去。而温贵妃所谓的尊重成全,不过是为了牢牢拴住自己,为她办事,为她出谋划策,而这恰恰会不知在哪一天,就把自己送上万劫不复之路。
“还是之前说的,嫔妾已经心如止水,只想在咸福宫好好侍奉您。”觉禅氏再次表白心意。到如今她和温贵妃断了纳兰容若这个维系,温贵妃对她不放心,仿佛这句话反反复复地说,才能让贵妃觉得自己尚值得利用。
“可我对皇上的情不曾变过,我仍旧希望有一天他能重新看待我。”温贵妃看着她问,“所以我想,你那样深刻的情意,怎么会说断就断了?”
觉禅氏深垂眼帘,淡淡地说:“娘娘与皇上天经地义,您一辈子都是皇上的女人。嫔妾则是执迷不悟,如今清醒了,只愿娘娘能与皇上天长地久。”
温贵妃喜欢听这句话,不自禁笑起来,满面是对于未来的憧憬,语气温柔地呢喃着:“天长地久,真好。”
时辰点点滴滴过去,随着夜幕降临,宁静的紫禁城仿佛不曾有过白天过节的喧嚣。承乾宫里四阿哥坐在灯下朗朗诵读,皇贵妃端一盘点心来,却被儿子拒绝说:“吃饱了就犯困,背书要潜心静气,额娘不要心疼儿臣,我一点儿也不饿。”
皇贵妃嘟囔着:“如今胤禛同额娘讲话,总是这样文绉绉地客气,胤禛是不是不喜欢额娘了?”
这边母子俩,总是做娘的爱对儿子撒娇,胤禛又很疼母亲,忙撂下书来哄她。皇贵妃这才笑嘻嘻地问:“今天那个毓溪小丫头,你喜欢吗?”
胤禛怎会想到未来的儿女情长,对于孩子来说,毓溪粉雕玉琢可爱聪明,是个很好的玩伴,当然点点头说:“毓溪很好。”
皇贵妃笑道:“额娘觉得毓溪比你的姐姐妹妹都漂亮,是不是?”
胤禛却摇摇头,“那儿臣觉得,还是温宪好看。”
“你就喜欢妹妹。”皇贵妃嗔怪,拉着儿子的手晃悠着说,“我听说今天几个姐姐起哄,要毓溪将来做你的福晋,胤禛怎么看?”
胤禛笑出声:“额娘怎么说这个,儿臣才多大?您可别耽误我背功课了,今天太子哥哥向皇阿玛请旨,以后要和兄弟们在一处读书,我可不想输给皇兄们。额娘,我要背功课了,您去歇着好不好?”
皇贵妃不情愿地拍拍他的脑袋:“有了书房就不要额娘了,你以后可别这样对自己的福晋啊。”
可胤禛根本没用心听,推着额娘要她出去。皇贵妃被儿子“赶”出来,倚在门前看他又端坐回桌前诵读诗书,耸了耸肩对身旁的青莲叹息:“还是小时候好,天天黏着我。”
孩子小都爱黏人,岚琪这边正满满都是这份幸福。是夜本该好好地睡觉,屋子里突然有动静,蒙眬醒来听见胤祚哭着喊额娘。岚琪翻身起来,绿珠几人已打起帐子,瞧见儿子一身寝衣被抱来。绿珠轻声笑着说:“六阿哥尿床了,哭着要来找额娘睡。”
胤祚一入母亲的怀抱就安静了不少,岚琪笑他:“额娘都没骂你,你哭什么?羞不羞啊,多大了还尿床?”
小家伙抽抽搭搭地说他梦见大龙船了,梦见船在水里游啊游,后来就被乳母弄醒了。正如额娘说他不小了,现在会觉得这是很害羞的事,所以才不想在自己屋子里待着,要来找额娘。
岚琪问儿子:“回自己屋子去睡好不好?额娘陪你过去。”
“不要不要。”胤祚死死地抱住母亲的脖子,折腾一番已经犯困了,眼皮子沉甸甸的,掀不起来,嘴里还含糊地说着,“胤祚要跟额娘睡。”
岚琪只是逗逗他的,儿子很快就在怀里甜甜入睡。虽然连太皇太后都担心会把六阿哥宠坏,可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想溺爱他。不自觉地就会把胤禛当大儿子,觉得有哥哥在,弟弟即便不那么优秀,也不要紧。
再者,胤禛养在皇贵妃那儿,她才会以旁观者的态度惦记皇贵妃的教养是否妥当。但胤祚跟着自己,就不像看别人那样看得清楚自己。兴许她还不如皇贵妃,可儿子在身边,除了爱他,仿佛其他的都无所谓。
端午节后,如胤禛那晚对皇贵妃所说,因为太子自己提出来不想和兄弟们太生分,要一起在书房念书。玄烨也希望看到他们兄弟能够感情深厚,既然是太子的心意,他应允下,隔天就让太子和兄弟们一起念书。而书房这边因为从此要伺候太子,便多加了人手,比以往更加小心翼翼地伺候诸位阿哥。
天气渐热
,玄烨偶尔会来永和宫歇个午觉。说是午觉,也不过阖目小憩片刻。岚琪说他有工夫来回乾清宫和永和宫,还不如在乾清宫歇着。玄烨便嘀咕:“那你天天来乾清宫陪朕吗?”
岚琪知道他的心意,不过就是想来看看自己说说话,心里甜甜的,嘴上却矫情地说:“皇上也没天天来,做什么要臣妾天天去?”
两人斗嘴说几句玩笑,总能解身上的疲劳。这些日子沙俄又不安分,好端端地再次跑回了雅克萨那座孤城。玄烨正考虑要不要把他们再次驱逐,这几天总为了这个烦恼,难得来岚琪这边,就不愿想朝廷的事。
这会儿歇了片刻,便起来要吃茶提神,正吩咐李公公安排下午见哪几位大臣,抬眼看到胤祚的小身影在门前探头探脑,一时喜欢,便让他进来。小家伙跑到皇阿玛面前,满脸渴望地说:“皇阿玛陪胤祚玩好吗?”
玄烨笑着:“阿玛还有好些事要做,下回,下回来陪胤祚好不好?”
胤祚噘着嘴垂着脑袋,脚下稍稍扭动着蹭着地面,叽叽咕咕说:“胤祚可闷了,一点儿意思也没有,胤祚也想去书房。”
“明年你和五阿哥就要一起上书房,眼下还不好好玩一玩?”玄烨耐心地哄他,“去了书房可不是玩的,要下苦功夫念书背书。你背不好,皇阿玛还要打你手心,书房有什么意思?”
岚琪在边上嗔怪:“哪儿有皇上这么教儿子的,不该夸赞他上进吗?”
玄烨笑道:“就这几年无忧无虑的时光,朕不曾有过,总想朕的儿子,将来想起小时候的事,可以开心地笑出来。”
岚琪心中一疼,玄烨幼年被送到宫外养,很多事身不由己,在他心里总是一份遗憾,自己不该贸然开玩笑。可胤祚还是缠着皇阿玛说要去书房,玄烨便答应他:“过几天你和五阿哥一起去书房规规矩矩待一天,若是不怕苦,早些上书房阿玛也不是不能答应,但若是坐不住,就乖乖回来再等半年。明年正月你就要去书房,那时候就由不得你想去不想去的,知道了吗?”
胤祚看似听得认真,实则对他来讲,能去和四哥待在一起就好,也不晓得听没听懂父亲的话,只管用力地点点头:“儿臣知道了,皇阿玛,胤祚会很乖的。”
这天夜里,胤祚就忍不住跑去承乾宫告诉哥哥他也要上书房了。岚琪跟过来向皇贵妃解释了一下,皇贵妃只是笑:“这小淘气跑去书房,别闹得哥哥们都不能好好念书。如今太子也一起在那边,闹了太子的功课,他皇阿玛回头又要恼,你还要跟着被人说没管教好孩子。”
岚琪则笑道:“指不定半天就坐不住,嫔妾会留心把他带回来。”
可是到四阿哥和五阿哥去书房见学的日子,太皇太后却因贪凉有些伤风,岚琪不得不在慈宁宫照顾太皇太后。而书房那边如今规定不能有宫女嬷嬷在,便让永和宫里的太监跟着六阿哥去。早晨出门前千叮万嘱,可这小家伙的心早就飞去四哥那边,一等承乾宫来人说四阿哥要出门,立刻就飞奔而去。
路上胤禛对弟弟也是几番教导,要他一定乖乖听话不能调皮,不能吵着大家念书,安安静静坐在一旁就好。胤祚黏着哥哥说:“我想坐在四哥身边,我不吵你。”
胤禛心想弟弟在身边还能看着他点,昨晚额娘也说要他好好照顾弟弟,所以入了书房后,便安排六阿哥和自己同席。今天三阿哥闹肚子告了假,五阿哥便坐在三阿哥的位置上。大阿哥和太子稍后才到。之后照规矩上课讲学,两个弟弟安安静静的很听话,胤禛反而不安地时不时看看身边的弟弟,但小胤祚乖乖坐着动也不动,好半天他才渐渐安心。
转眼已是下午,天气渐热,日长夜短。阿哥们上课的时间也比冬日要长一个时辰。下午便会有小半个时辰歇息的时候,通常会在这会儿让孩子们用些茶点。各个跟着小主子的太监们会准备他们要吃的东西,每人每日都不大一样。今天胤禛照旧只是一杯温水,大阿哥那边摆了好些点心,给太子送来的,同样是精致可口的糕点。
“四哥,为什么你只喝水?”胤祚跟着四阿哥,面前也只摆了一碗温水。胤禛说他怕吃多了会犯困,他从来都是不用点心只喝水。胤祚乖乖地捧着茶碗啜了一口淡而无味的温水,他那可爱又可怜的模样,叫胤禛看着笑道,“饿了吗?回去到承乾宫,让青莲蒸虾饺给你吃。”
太子正好听见这句话,便唤他的随侍,吩咐他们:“把我的点心分给大阿哥四阿哥他们,你们每天准备这么多,我吃不了的。”
小太监们麻利地拿来碟子,将太子面前的点心分成几份,分别送到大阿哥、五阿哥和四阿哥面前,胤禛起身谢过太子哥哥,礼貌地说:“怕吃了东西会犯困,太子哥哥不要见怪。”
太子笑着说:“就让胤祚吃吧,他大概饿了,坐一天怪不容易的。”又对胤祺道,“五弟也饿了吧?”
五阿哥亦是欢喜地点点头,可他要小太监领他先去解手。而另一边,大阿哥则很不屑太子分过来的东西。他一面让小太监把他的点心也分给弟弟们,又把太子给的点心叫一个小太监拿去吃,故意大声说:“赏给你吃了,我不喜欢这东西。”
小太监不敢拿,大阿哥骂他:“混账,难道你嫌弃太子的点心不好?赶紧吃了,别让我回来再瞧见。”他撂下这句话,也要去解手,大大咧咧地便走了。
胤禛没在乎这些事,瞧着那小太监战战兢兢地抓了点心立在一旁吃,太子似乎也无所谓。胤禛坐回来让弟弟自己吃点心,他拿了书温习上午的功课,嘴里才念了几句,突然听见凄惨的叫声,抬眼看过去,刚刚还站在桌边吃点心的太监,双手掐着喉咙倒了下去。胤禛吓得不轻,可随即就听见一声痛苦的“四哥……”身边“咚”一声重响,他感觉到胤祚摔下去了。
“六阿哥!六阿哥!”
课堂内尖叫声此起彼伏,胤禛回头看到倒在地上的胤祚,不等他伸手去拉弟弟,小和子跑过来捂住了主子的眼睛把他往后拉。前头太子本夹了一块点心要往嘴里送,看到大阿哥的太监倒下后就先愣住,等再听见尖叫声喊六阿哥,回头看到弟弟也倒在地上口中吐血,吓得他手里的东西全落在了地上。
书房里乱成一锅粥,太子和胤禛被强行带走。到了外头胤禛才回过神是怎么回事,挣扎着要回去找弟弟,小和子哭着死死拉住他不让动。很快就有侍卫冲来控制住了整个书房,去解手一同归来的大阿哥和五阿哥更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乾清宫里,黑龙江才传来好消息,彭春将军再次攻克雅克萨城,俄军势穷约降,退居尼布楚。玄烨正与诸大臣商议如何嘉奖彭春,李公公失魂落魄地跑进来,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如此失态无礼,苍白的脸上满是泪。他哭着对皇帝说:“万岁爷,书房里出事了……皇上……六阿哥、六阿哥他……”
玄烨手中的御笔应声落下,整座紫禁城,随着李公公说完那句话,犹如深冬冰封的河面,自中心猛然裂开一道缝,裂缝狰狞着不断向四周扩散。皇帝一步步走进慈宁宫,那裂缝便如利刃般直插进来。
茶水房里,岚琪才开了一坛泉水,要给太皇太后冲泡蜜枣茶,听到身后有熟悉的脚步声,她还以为是多想了,只是单纯想回身瞧瞧,竟真的见到玄烨在身后。她福了福身子,笑悠悠说:“皇上,乾清宫里的事都忙完了?太皇太后正说闷得慌,您过去陪着说说话。臣妾侍弄好了茶水,这就过……”
“岚琪。”玄烨的声音好似出自无底深渊,沉闷得叫人窒息。
岚琪这才看清了皇帝的脸色,心中微微震荡,脸上还有没散的笑容,问他:“怎么了?”
玄烨双手握拳,关节咯咯作响,心痛得几乎无法支撑地站在岚琪的面前。而他这般模样,真真是吓到了岚琪,她走近了一步担心地问:“皇上怎么了?”
“胤祚……没了。”四个字,用尽了玄烨所有的勇气,说出口的一瞬,心碎的残片刺伤他的五脏六腑,堂堂天子落下眼泪,不由自主朝后退了半步。
岚琪怔怔地看着皇帝,四个字,她都听清楚了。可是,什么叫没了?没了是什么意思?胤祚,胤祚没了?胤祚去哪儿了?
玄烨痛苦地深深呼吸,用身为帝王的冷酷无情支撑自己,“你在慈宁宫待着,皇祖母会很伤心,朕把皇祖母交给你了。”
“皇上……”岚琪的脸,如死寂的石刻。
皇帝转身没有应她,大步往前走。
“玄烨。”
一声传来,皇帝猛然怔住,身后的人仿佛被抽走了灵魂,只留下眼睛里最后一缕哀求。她半张着嘴,什么话也说不出,可玄烨知道,她要去看孩子。
“不要去看了……”他转过身,乍看岚琪的模样,就像疯了一样。
“玄烨。”
“答应朕。”玄烨只说了这三个字,伸手抓起了岚琪的胳膊,就拉着她一路往外头去。
狰狞的裂缝终于瓦解了冰封的河面,轰然坍塌的一瞬,波涛汹涌,寒冷彻骨。整座紫禁城如同在湍急的冰流中挣扎,不能动弹,不能呼吸……
六阿哥胤祚中毒而亡,在皇帝的默许下,被破例暂时送回了永和宫。后事尚在讨论之中,对外也暂不公布真正的死因。朝廷大臣风闻此事也是震惊不已,但皇室尚未给出一个说法,一切都有待观望。
永和宫上下无不哭得声嘶力竭,昨天还活蹦乱跳的孩子,说没有就没有了。环春、绿珠都哭得昏厥过去,可只有一个人没有落泪。
岚琪静静地坐在儿子的床边,床榻上早没了气息的孩子在她看来只是和平日一样熟睡,她这样一坐就是整整一个晚上。玄烨在正殿里等她,同样是一个晚上。
但孩子不能一直这样停着,翌日清晨后,不断地有人来请求皇帝让六阿哥入殓。玄烨虚晃着身体走近儿子的屋子,看到岚琪坐在床边,正轻轻拍着儿子的胳膊,嘴里不知呢喃什么。玄烨走近了,才隐约听见:“胤祚,起床了。”
玄烨身子一晃差点儿摔倒,努力定神站稳,走近床边,哽咽着努力吐出几个字:“让儿子走吧,他不能停在这里,岚琪……”
“胤祚,起床了。”床边的母亲对此充耳不闻,微微含笑轻轻拍着儿子的胳膊,像平日一般哄着他,“胤祚自己起来,胤祚最乖了。”
玄烨伸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已是哽咽难语,“岚琪,你别这样。”
岚琪转身看她,看似微小的脸上根本毫无生气,灵魂早就被抽得干干净净。皴裂的红唇缓缓嚅动着:“我想让胤祚起来,再听他喊我一声额娘。”
玄烨把手搭在她肩上,已分不清是岚琪颤抖,还是他自己颤抖。他渴望看到岚琪的眼泪,有了眼泪才证明灵魂的回归。他害怕她的三魂七魄,自此随着胤祚逝去,害怕她再也变不回从前的乌雅岚琪。
“胤祚,额娘抱你起来。”岚琪又转过身,把孩子抱入怀。以往的清晨,这样抱他都会撒娇要再睡一会儿,脾气好时哄着就能把他叫起来,偶尔毛躁了,会训斥几声或拍两下屁股。可哭也好笑也好,她的儿子活生生在眼前,软软的小身子热乎黏腻,每天拥抱着他,是她最大的幸福。
“天热了,为什么你的身体这么冷?”岚琪抱着孩子,脸颊不断地蹭着他的面颊,“胤祚冷吗?额娘抱着你,有额娘在就不冷了,儿子……你应额娘一声,好不好?”
玄烨缓缓蹲了下来,从出事到现在,他破例让他们把孩子送回来,不允许任何人来打扰德妃,让那些宫廷规矩都见鬼去。他无法想象自己所承受的痛在岚琪身上数以百倍的折磨。无法想象在这一刻,还要强迫她做不情愿的事。可他已经失去了胤祚,不能再失去岚琪。
“岚琪,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可是你答应我,总有一天你会缓过来。”玄烨紧紧抓了她的手,那冰凉的手让他心惊胆战,“你不要丢下胤禛和温宪,不要丢下我,答应我?”
岚琪抱着孩子,目光呆滞。玄烨说的这些话不知她有没有听见,她的灵魂不知游走去了什么地方。她从玄烨的手里挣脱开,更稳更紧地抱着胤祚,轻轻摩挲他的身体,怕他冷,怕他疼,她以为这样抚摸,可以唤回孩子的生命。
门外头,太后亲自赶来,看见这光景亦是泣不成声。
眼下宫里一团乱,各宫都被禁止离开自己的寝殿,阿哥们被送到各自额娘的身边,慈宁宫里太皇太后闻讯就病倒了。
可毕竟经历了无数生离死别,毕竟是踏着硝烟战火走进这座紫禁城的女人,太皇太后尚有一分理智。她派人吩咐太后,要她按规矩办好六阿哥的后事,德妃和她的孩子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能在这一次做出太多出格的事。不能让胤祚的离开,成为日后旁人诟病他额娘和兄长的把柄。
玄烨退出来后,太后将太皇太后的话转述给皇帝听,也冷静下来劝他:“皇上要为日后着想,如今她那么痛苦,难道还要等一些冷酷无情的大臣来谏言,指责德妃不顾礼法吗?皇上,你忍心吗?”
玄烨无助极了,一夜未眠神情憔悴,嗓音都有些沙哑。他低沉地说:“皇额娘,朕怕那样的话,岚琪会疯。”
太后道:“可她这样守着孩子,一天还是两天,孩子能停多久?她会看到更残忍的事。皇上,长痛不如短痛,你若无法下狠心,就回乾清宫去,这里交给我吧。”
玄烨无法下狠心,可他明白这样僵持下去岚琪会看到什么,万箭穿心的痛当如是。他终于沉重无奈地点头,回眸再望一眼抱着孩子目光呆滞的岚琪,牙齿紧紧咬唇,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皇帝离去,太后进来劝了岚琪几句无果,唯有狠心让太监宫女强行分开他们母子。挣扎间太后听见岚琪喊着“不要弄疼他”,真真是心都碎了。
被强行夺走怀里的孩子,岚琪挣扎了几次无果后,就目光呆滞地看着他们为胤祚穿衣入殓,由始至终脸上如石刻一般死寂,没有半点眼泪。直到小小的身体被放入棺木要抬出去,仿佛被掏了心的剧痛才刺激她回过一些神思。她终于哭出声来,拦着求着不让他们把孩子抬走。
棺木抬出屋子,一道惊雷在天际炸响,顿时黑云翻滚、暴雨如注。众人唯恐雨水侵蚀了六阿哥的遗体,纷纷找来大伞好方便奉移棺木。宫女们拦着德妃不让她再跟随,眼看着棺木就要送出永和宫的门,岚琪疯了似的挣扎开冲入人群,拉住了儿子的棺木。
“娘娘,娘娘您让六阿哥走吧。”
“娘娘,您自己保重啊。”
劝阻的声音此起彼伏,可眼看着丧子的母亲如此痛苦,也没有人敢再来拉扯她。岚琪脱下了自己的衣裳盖在胤祚的身上,双手伸入棺木捧着他的脸颊最后亲了一口:“额娘不让你淋雨,儿子,你不要丢下额娘……”
立在屋檐下搀扶着宫女才能站稳的太后也哭得说不出话。但到底还有冷静的人在,怕德妃娘娘这样下去没有止境,立刻让人把德妃拉出来,命令众人迅速奉移棺木。几番挣扎后,六阿哥的棺木终于被送出永和宫的门。暴雨之中只听得见一声声“我的孩子,不要带走我的孩子……”雷声不断,大雨倾盆,哭声穿破其中,刺得人心肺俱碎。
德妃最终晕厥在了滂沱大雨之中,被宫女抬回了寝殿。太医早早就在这里候命,恐怕之后很长一段日子,都要天天来永和宫照顾德妃。
这一场大雨,直到夜幕降临时才停歇。紫禁城里仿佛许久没经历这样的哀痛,往年早夭的孩子或年纪太小或养在阿哥所本来就不常见,感情总有亲疏。没有一次像六阿哥这般,活蹦乱跳的小家伙天天看着长大,没病没痛突然就殁了。莫说德妃悲痛欲绝,宫内但凡喜欢六阿哥的人,都为此伤心不已。
忧伤的气息弥散在紫禁城内,但另一种不相宜的情绪也在不断地蔓延——恐惧。
不少人为这件事后怕,大阿哥若没有把点心打赏给身边的太监,五阿哥若不是要先去解手再回来吃点心,太子若早一刻把手中的食物送入口中,一天之内,皇帝将失去太子,失去四个皇子。甚至三阿哥若没闹肚子来了书房,连他也不能幸免。
点心本是给太子吃的,太子大可以不分给众兄弟。若他一人独食,此时此刻大清的储君,就阴阳两隔了。
承乾宫内,胤禛已经在自己屋子里待了一天一夜。皇贵妃来看过他无数次,每一次都不敢多问什么。她从没见过儿子这个模样,听说六阿哥就是在儿子身边倒下,他亲眼看到胤祚口吐鲜血的惨状,更在之后不断地挣扎着要去找弟弟。直到被告诉六阿哥死了,明白弟弟再也回不来了,他便成了这个样子。
皇贵妃再一次无功而返,她不晓得该怎么劝孩子,退回寝殿就垂泪哭泣。她很喜欢胤祚,现在可爱的小淘气没了,胤禛又变成这个样子。本来幸福的好端端的日子,一下子又看不到将来了。
外头有宫女传话进来,青莲听了后来禀告:“德妃娘娘苏醒了。”
皇贵妃擦去眼角的泪水,重重地摇头:“现在对她来说,醒着才是最大的折磨。你说,孩子若是生病没的,若是生下来就知道活不长的,心里有个准备,再痛苦也有限。这样突然就没了,前几天他还在这里跟我撒娇。”
青莲尚冷静,劝慰她:“娘娘眼下要照顾好四阿哥,还有六宫的事。太皇太后病了,太后好像也不大舒服了,宫里的事要有人管。皇上那么痛苦还要忙着朝廷的事,怎么顾得过来。”
皇贵妃却突然一惊,浑身紧绷,死死用劲抓着青莲的手:“她会不会把胤禛要回去?她没有儿子了,她会不会来要回胤禛?”
青莲被问住了,她可真没法儿回答。这事刚才也听底下几个宫女议论,说皇上为了安抚德妃娘娘,之后肯定会做很多事。指不定就让皇贵妃娘娘把四阿哥送回去,反正四阿哥也知道自己是德妃亲生的,他又那么喜欢弟弟。
“宫里的人一定也会都向着她,她没了儿子很可怜,我知道……”皇贵妃目色怔怔的,突然从悲伤的情绪里走出来,满面紧张,不断地呢喃着,“她不能那么做,胤禛是我的儿子。”
青莲担心她家主子又像早年那样钻牛角尖儿,不管怎样先劝她:“德妃娘娘不是那样的人,何况还有温宪公主呢。公主还那么小,一声声额娘叫着,德妃娘娘的心就软了。”
皇贵妃回过神来安慰自己:“对对对,还有公主,她还有女儿,把温宪抱回来就好了,她不会来跟我抢胤禛。”可说着说着,皇贵妃又哭起来,她是真的被吓坏了。想想若胤禛也吃了那点心,她现在一定活不下去。这么多年所有的幸福都是儿子给她的,如果胤禛没了,她也不想活了。
说话间,有宫女从外头跑进来,兴奋地说:“娘娘,四阿哥说饿了,让奴婢们准备吃的。”
皇贵妃眼中闪过希望,立刻擦了眼泪往儿子的屋子来。可是儿子的反应还是让她无可奈何,胤禛只是安静地吃东西,一句话也不跟人说。她问了几句就不敢再多问,眼下他能吃东西,已经是阿弥陀佛了。
而此刻的永和宫,时不时还能听见哭泣声,哭泣的是悲伤小主子没了的宫女太监。寝殿之内,岚琪靠在卧榻上。苏醒后的她又回到了儿子棺木被送出永和宫前的模样,不哭不闹不说话,死寂的神情,三魂七魄依旧不知游荡在何处。
香月捧着汤来,看到环春坐在门槛上发呆,怯怯地说:“姐姐,您送汤进去给主子喝吧。”
环春抬头望她,眼泪扑簌簌落下,抬手胡乱抹了一把,起身接过食盘转身要进门。忽然头上晕眩,两眼一黑,整个人连着汤盘摔下去,幸好不是滚烫的汤,不至于烫伤她,可也把一众人吓得不轻。
饶是外头如此动静,寝殿内的岚琪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如今的德妃娘娘,不过是还有一口气在,仿佛任何事任何人,都惊动不得她。
永和宫上下忐忑不安地又度过一晚,天明就该是六阿哥出殡的日子。朝廷有规定,凡皇子幼年早殇,都用小式朱红色棺木盛殓,祔葬于黄花山。其葬所按妃嫔亲王的等级称作“园寝”,但制度有别,即“惟开墓穴平葬,不封不树”,没有坟包、碑亭一类的建筑,较为简单。
规矩虽是如此,以皇帝对子嗣亲疏不同,早夭皇子的葬礼也会
因人而异。先帝董鄂妃所生皇四子,因董鄂妃深得皇帝宠爱,其子早夭时,顺治爷传谕皇四子葬礼视亲王加厚,追封出生仅三个月的孩子为和硕荣亲王,丧仪规格不得低于亲王,更有墓有碑。
正如太皇太后所担忧的,那一件事至今为人诟病,所以她再如何心疼六阿哥心疼岚琪,也决不允许玄烨重犯这样的错误。她严旨玄烨,不得为儿子破格举办丧礼,要和从前早夭的皇子一样照规矩办。
六阿哥的棺木会在今天正式离开皇宫。而让人匪夷所思的是,明明宫里基本都知道六阿哥死于毒杀,可朝廷在这天对外宣布的,却是急病而亡。皇帝隐去了毒杀皇子的事实,把这件事当家事来处理,未让朝廷司法插手干预。
到这天吉时,六阿哥的棺木就要离开皇宫,太皇太后下令德妃不得前去相送。实则旨意传来时,永和宫的人都觉得,主子若真能哭着跑出去,她们反而会松口气。可现在寝殿里那一个,根本就是活死人。十来年相伴,从未见她如此光景,丧子之痛又岂是过去任何一件痛苦的事所能相比的。
承乾宫里,皇贵妃因忧虑过甚也病倒了,病榻上的她还是派人一遍遍来看望儿子,四阿哥只是静静的,不说话不搭理人。这会儿乳母又进来,忍不住劝他:“六阿哥就要奉移出宫,六阿哥从前那么喜欢您,您可要好好振作,不要让六阿哥担心啊。”
胤禛的目光倏然看向了乳母,这还是他要食物以来第一次对人的话有反应。大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要东西吃却不跟人说话,总觉得这孩子似乎是晓得要好好活下去,可他不知道怎么才能好好的。
“四阿哥!四阿哥!”乳母惊叫,她看到孩子一阵风似的从眼前窜出去。她一路追出来,外头的人也惊得猝不及防,眼睁睁瞧着孩子跑出去了。寝殿里皇贵妃听见动静,急得差点从床上滚下来。
四阿哥一路往外跑,小和子很快就追了上来,问主子是不是要去送六阿哥。果然胤禛不知道弟弟在哪里,小和子就怕主子要去送送六阿哥,早早打听好,这会儿也顾不得后头承乾宫的人追过来,自作主张就领着主子去追了。
这边是荣妃在打理六阿哥的事,虽不是亲生子,但看着他从襁褓里长到那么大,自己又和岚琪亲如姐妹,又为了三阿哥感到后怕,也是几天没休息好,伤心憔悴得不行。今天强打起精神来,是想最后送送孩子,往后岚琪缓过神来若问起,好给她一个交代。
棺木就要送走,突然听见喊“弟弟”的声音。众人看到胤禛哭着从后头跑来,都是一惊,眼看着胤禛要去拉棺木,荣妃不得不死死抱住了他。
“我要弟弟……”胤禛哭着伸手想要触及棺木,荣妃则把他抱着往后带,从未见过四阿哥如此哭闹,甚至在荣妃怀里拳打脚踢地要挣扎开。众人正不知如何是好,但见皇帝从远处过来,他本不该来相送的,不知为何会来,也正好叫他看见了这一幕。
荣妃抱着四阿哥,着急地说:“皇上,臣妾这就带四阿哥回去。”
“阿玛,我要弟弟。”胤禛哭求着,依旧在荣妃怀里挣扎。
玄烨面色憔悴,走来拉了儿子的手,示意荣妃松开。他带着胤禛到了棺木旁,让他亲手摸到了冰凉的棺木。看着颤抖哭泣的孩子,玄烨强忍着泪水,轻声对他说:“可以了,胤禛,松开手。”
痛苦的孩子抬起凄楚的双眼,看到父亲悲伤而坚定的眼神,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手。
当初皇贵妃的女儿早夭,除了心疼母亲的悲伤,没有在他的情感世界里掀起太大的波澜。眼下可算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直面生死,甚至亲眼看到了弟弟离世的惨状。玄烨知道这会在孩子心里留下创伤,便是太子这两天也很不正常,更何况他们这对形影不离的兄弟。
玄烨一手牵着胤禛,与他一起目送棺木离去。胤禛一直在哭泣,只等什么也看不见了,玄烨垂首望着他:“不要再哭了,胤禛。”
“皇阿玛……弟弟……”胤禛却泣不成声。
玄烨俯身抱住了儿子,揉了揉他的脑袋:“你总是对胤祚说男孩子不能哭,忘记了吗?胤禛,你要坚强一些。你还有额娘,你还要替弟弟照顾额娘,你能做的,对不对?”
毫无疑问,玄烨此刻所谓的额娘,是指岚琪了,却不知胤禛能不能听得明白。他只是一直哭,玄烨也不再强求他,让荣妃把四阿哥送回去就好。
承乾宫里,皇贵妃已经等得心急如焚,看到荣妃送四阿哥回来,扑上来想要拥抱儿子时,胤禛却怔怔地转身往自己的屋子去。皇贵妃尴尬地定在那里,连荣妃心里都吃了惊,暗暗想这孩子不会是为了弟弟要去认亲娘了吧,可他若真的自此抛弃皇贵妃,皇贵妃也太可怜了。
荣妃不敢再多待下去看皇贵妃的尴尬,匆匆退出来,顺道来了一趟永和宫。向来和乐温暖的殿阁,如今却在五月里寒如冰窖,宫女太监个个神情憔悴。荣妃不由得说他们:“主子已经那样了,你们还不打起精神,等着别人来笑话永和宫吗?”
绿珠引着荣妃往寝殿来,说起环春病倒了,荣妃叹气道:“你们这里若实在忙不过来,我那儿来几个人帮忙,随时来跟我说。”
说着到了岚琪面前,床榻上的人目光涣散神情死寂,大概是绿珠几人勤于收拾,还是干干净净的没有弄得很狼狈。荣妃能理解眼前人的魔怔,换作谁也无法承受,光想一想与三阿哥若阴阳两隔,就不能活了。
“我把胤祚送走了,孩子干干净净的很安详,他们入殓时伺候得极好,你放心吧。”荣妃说完,床上的人依旧没什么反应,荣妃叹了一声,又道,“你要早些缓过来,还有胤禛和温宪呢。”
所有的人都是说一样的话,说岚琪还有其他孩子要照顾。可同样的话无论重复多少遍,都不能打动她。胤祚是无可替代的,心里剜去了一块肉,那就是一个窟窿,永远也无法填补。
“太皇太后病倒了,岚琪,宫里除了你没人能伺候得好,你几时才能缓过来?”荣妃坐到岚琪身边,触摸她的手,冰冷的手让她心疼不已,不由得含泪道,“好妹妹,你要这样子,皇上可怎么办?”
可岚琪定定的,没有一点反应,急得荣妃捂嘴大哭,赶紧出来缓缓神。绿珠反安抚荣妃:“娘娘,奴婢们还盼着您多来照拂主子呢,主子她这样,也不晓得几时能好。”
荣妃平静下来,点头道:“还不至于有人敢欺负永和宫,你们照顾好她就是了。像今天这样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别叫皇上来时看到你家主子狼狈落魄的模样。”
转眼三四日过去了,六阿哥的棺木离开紫禁城后,宫里的悲伤气氛也渐渐淡了。皇帝如旧处理朝政,谁也不知道书房里的案子几时能有个结果。可既然对外宣布是急病而亡,就算有了结果,也不是人人都能知道。
现下各宫的门禁已解除,如今除了永和宫之外,宫内一切都恢复了原状。只是太皇太后抱病不见好转。妃嫔去过几个都被退回,说不需要她们照顾。大家都知道,德妃照顾了太皇太后近十年,谁也及不上她。可现在德妃深居永和宫,也不晓得是个什么光景。传闻里说她痴痴呆呆,明明大多数人没亲眼见过,却都信了。
另一件事也提上了日程,早在春里就定好,皇帝今夏要去盛京。眼下横生出六阿哥的悲剧,也不晓得皇帝还会不会照计划启程。众人纷纷猜测,为了照顾德妃皇帝会改变计划吗?可五月下旬时,圣旨下,皇帝将于六月初一启程去盛京。
德妃毕竟只是德妃,朝廷也好后宫也罢,永和宫外的世界,不会围着她转。突如其来的悲剧的确让所有人措手不及,但旁人只消一两天的冷静,一切又都恢复了原状。世人更认为,在皇帝心里,一个孩子的生命,怎比得过江山社稷。他们眼中只有皇帝,从来都忽略他身为丈夫、父亲还有子孙的存在。
眼下还有太皇太后缠绵病榻,玄烨本不该在此刻离京。可老人家却把孙儿叫到跟前说:“孩子没了,你怎么做也换不回他,既然如此,你若再不坚强,让岚琪去靠哪个?她若误解你是无情人,那也对不起你这份情意。其实这个节骨眼儿上,谁劝她也没用。哪怕她心里想要坚强,那痛苦就跟魔咒一般缠绕在身上,就像身体得了病挥之不去,只有等身体自行缓过那阵痛,她自己慢慢地才能想通了。现在你们去安慰她甚至逼她坚强,都不会有结果,她要的是胤祚,你们谁也代替不了。”
玄烨听得含泪,太皇太后颤巍巍伸手捧他的脸颊,“我的孙儿,可是好久没落泪了。明明失去了那么多孩子,头一回见你这样痛苦。果然是亲疏有别,我也算明白你阿玛,做什么对一个只出生三个月的孩子那般厚待。”
玄烨的泪水并没有落下,他只是难掩悲伤。帝王之尊、男儿之躯容不得他有泪轻弹,那一日他在岚琪面前,已经把眼泪流尽了。
“查得怎么样了,知道是谁下的手了吗?”太皇太后问。
玄烨的神情冷峻深沉,稍稍点了点头:“有些眉目。”
“能结果了他们吗?”太皇太后满眼的杀气,恨不得将凶手挫骨扬灰。
可皇帝却摇了摇头,眸中一道寒光如利刃反射而出,刺眼锐利,“朕不会让胤祚白死,朕更不会让他们好活。留着这些奴才,还能为这个朝廷这个国家做点什么,可做得再好,朕也不会让他们活得好。”
太皇太后知道,皇帝这番话之下,隐藏了他的无可奈何投鼠忌器。但能看到皇帝如此冷静又感到很骄傲,这才是一个帝王该有的担当。胤祚不能白白地死,他比谁都明白,可朝廷不能乱,他比谁都无奈。
“岚琪若缠着你,要给孩子的死一个交代,你若说不动她,再让我来劝劝。”太皇太后长长一叹,“可她若不缠着你要个答案,你也该主动去告诉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要怕她不敢面对,她还有胤禛和温宪等她来保护。”
玄烨颔首答应,提起胤禛时,微微蹙眉道:“这些日子以来,胤禛和皇贵妃的关系很糟糕,那孩子是伤心胤祚没了,为什么要对皇贵妃那样?朕都不知该怎么面对他们母子,难道这样尴尬下去,把胤禛送回永和宫吗?”
“说不得!”太皇太后立刻制止了孙儿,“这话提也不能提,胤禛已经是她的命,你带走胤禛,她可就再不是现在的皇贵妃了。玄烨,后宫和朝廷一样,从不是简简单单几句话就能决定的,你一定要为大局考虑。何况胤祚是胤祚,就算你把胤禛送回去,也无济于事。”
玄烨只是随口说的,并没打算过这件事。他比谁都了解皇贵妃,若是把胤禛带走,治不好岚琪的伤,还会把皇贵妃逼疯了,到时候宫里才真正要天下大乱。
这件事在慈宁宫算是定下了,实则宫里近些日子也有些风言风语。毕竟皇帝宠爱德妃人人看得见,如今她失去了儿子,虽然还有温宪公主随时随地可以抱回永和宫抚养,可对妃嫔而言,有皇子才是最大的骄傲和依靠。自然都会把目光停留在承乾宫上,都觉得德妃若真与皇帝痴缠,皇贵妃未必敌得过她的枕头风。
这些闲言碎语,自然也会飘进承乾宫。皇贵妃早就因胤禛性情的剧变而忧思成疾,这一下更加恐惧会失去他。她每一天醒来都担心自己要被抢走儿子,甚至一度不愿让他离宫去书房,借口说那里“不干净”,实则怕胤禛早晨离开,夜里就直接去永和宫。到时候一道圣旨下来,她连去永和宫抢的资格都没有。
五月下旬的日子,天气越来越热。原先孩子起早上书房天才蒙蒙亮,这会儿早晨出门,已是顶着明晃晃的太阳。胤禛虽然不跟承乾宫里的人说话,可上书房从不耽误。皇帝已经安排了别的地方作为书房,那凶杀之处早就不得有人入内,但终究每天路过会看到,胤祚在眼前死去的一幕,怎么也挥之不去。
这日胤禛如同以往要上书房,才走到承乾宫门前,等小和子打伞的工夫,正殿里慌慌张张有人跑出来,传递着请太医的信息,便有小太监匆匆越过四阿哥跑出去。胤禛等在门边,里头出来的宫女见四阿哥还在,跟过来道:“娘娘想起身送四阿哥您去书房,可是才离床就晕厥过去了,奴婢们掐人中也弄不醒,真要急死了。”
胤禛小小的脸上掠过惊恐之色,在稍稍发愣之后,立刻奔进寝殿,果然见皇贵妃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如同死了一般。那天胤祚也是这个模样,只是额娘没有吐血而已。
“额娘,额娘……”孩子扑到床边摇晃他的母亲。青莲赶紧给拉开劝他不要乱动,等太医来施救。许久之后皇贵妃才缓过一口气,青黑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胤禛就听太医对青莲说:“娘娘是不是很久没进食了?天气那么热,元气都耗尽了。”
青莲应道:“娘娘吃也吃不下,她说不觉得饿,心里头堵着了,根本不会饿。”
胤禛抬眼看了青莲,青莲不安地避开了目光。她的确是故意说给四阿哥听的,可是皇贵妃娘娘命令过,不许她们在四阿哥面前多嘴多舌。
太医退下去,皇贵妃睁眼见儿子在床榻边,见他满头的虚汗脸颊上还淌着泪痕,知道儿子心疼自己。本该是高兴的事,她却不由自主地落泪,别过头去说:“胤禛快去书房吧,耽误了时辰,小和子又该挨打了。”
胤禛却不走,泪眼迷蒙,伸手抓了皇贵妃的胳膊喊“额娘”。
皇贵妃匆忙抹去眼泪,可再如何掩饰,也遮盖不了脸上的憔悴苍白。她努力地微笑着:“什么事?你跟额娘说。”
“额娘,不要丢下我。”胤禛哭起来,伏在了母亲的胸前。皇贵妃愣愣地、小心翼翼地伸手抱住他,生怕自己太着急,孩子会离开,就像那天他跟着荣妃回来,冷冰冰地拒绝了自己的拥抱一样。
皇贵妃含泪道:“傻小子,额娘怎么会丢下你?”
胤禛却哭求:“不要生病,额娘不要死。”
“额娘只是累了,傻孩子,不要胡思乱想,你听……”
“额娘,对不起。”胤禛抬起满是眼泪的面孔,眼中是凄楚,是对皇贵妃的依恋,“我怕皇阿玛要送我回德妃娘娘那里,我怕额娘会伤心,才不理额娘的。我想、我想到时候额娘也讨厌胤禛了,就不会舍不得了。”
皇贵妃惊愕地看着孩子,半张着嘴什么也说不出。胤禛哭着求她:“我不要回永和宫,额娘,你让胤祚回来好不好?我跟胤祚说好,让他照顾德妃娘娘的,额娘,我要弟弟……”
皇贵妃抱着孩子泣不成声。她以为自己已经被儿子抛弃了,生怕多一些想要挽留他的举动都会被更深地厌恶。她以为儿子很快就会离开了,她知道德妃可怜,可她不想失去胤禛,胤禛是她的全部。
真真实实地抱着怀里的儿子,皇贵妃更能体会德妃的痛苦。可她拗不过自己的自私,她做不到那样善良大度,唯有向儿子保证:“额娘不会让人带你走,你永远是额娘的儿子。”
心病还须心药医,太医总爱说这句话,但这一回承乾宫里算是相安无事了。比起皇帝要强迫她把四阿哥送回去,她更害怕自己先被儿子抛弃,这下心算是落回肚子里。旁人看着,虽是好事,不知为何,却显得德妃娘娘更加可怜了。
同是这日早晨,炽热的阳光下,两乘肩舆缓缓行经在宫道上。觉禅贵人随温贵妃去宁寿宫请安,这会儿正要回咸福宫。虽然怀着身孕,可贵妃说眼下这个时候宫里正乱,她该好好表现贵妃的尊贵,好让人知道她的存在,故而即便天气炎热,也挺着肚子出门来。
然行至半程,温贵妃身后突然有吵闹声。肩舆缓缓停下,她转身看了眼,见觉禅贵人的肩舆歪了,似乎是一根杠子断裂,幸好没摔着她,但绝不能再坐下去。
觉禅氏很快被搀扶下来,她走上前对贵妃道:“外头太热了,娘娘您先回吧,嫔妾慢慢走着就回去了。”
贵妃点了点头,但吩咐道:“天太热,别晒坏了,在阴凉地里等一等,让他们再送一乘肩舆就是。”
说完这些,温贵妃一行继续往前走去。觉禅贵人看那些太监摆弄肩舆,似乎还想修一修,便和香荷到近处的阴凉地等候。才坐下不久,见一队侍卫过来。为首的人她认得,只是多年没说过话了,从前时常和容若在一起,觉禅氏也喊他一声“曹哥哥”。
曹寅独自过来,恭敬地说:“臣已经派属下去另接一乘肩舆,贵人稍等。”
觉禅氏看着曹寅,他的眼神有些古怪,仿佛在暗示什么,略略瞟向了身边的香荷。觉禅氏渐渐会意,可她矛盾着要不要听曹寅说什么。就这会儿工夫,曹寅主动说:“瞧见肩舆上留了一把扇子,姑娘何不去取来给贵人扇风驱热。”
香荷简单,忙答应下跑去那边。而她一走,曹寅匆匆向四周望了望,背过肩舆那边的人,迅疾将一封信塞给觉禅氏,轻声道:“贵人放心,肩舆的事也是臣安排的,就想在这里等一等您,不会节外生枝,您回去后看信便知道。”
觉禅氏捏着信不知所措,眼看着香荷就要回来了,唯有卷起来匆匆塞入衣袖。而不等她问,曹寅已先回答:“是容若的信,前日他在臣的家中宿醉,醒后让臣帮这个忙。”
觉禅氏想问容若怎么了,正在犹豫要不要说出口,香荷就折回来,给她打着扇子说:“那个肩舆怕是修不好了,主子,咱们且要等会儿。”
“知道了。”觉禅氏轻轻应一声,不自觉地抿紧了藏了信笺的袖口。曹寅则躬身道:“臣还要去别处查看关防,贵人稍等片刻,新的肩舆很快会送过来。”
觉禅氏点了点头,目光悠悠落在别处,曹寅如何离开的她并没有看到。不多久,新的肩舆送来,一行人匆匆赶回咸福宫。进门她就对香荷说:“我大概是中暑了,头晕恶心,你去回贵妃娘娘,说我回去歇着了。”
香荷赶紧让其他小宫女搀扶主子回去,自己去回了温贵妃。再回来瞧见主子歪在炕上,便拿了一丸人丹给她吃下。本要拿扇子替她扇风,觉禅氏摆手:“扇风更觉得头晕,你们歇着去吧,我静着歇会儿就好。”
香荷知道她家主子喜静,见她气色尚好,便纷纷退下。觉禅氏一人静静待了会儿,听见外头再没有动静,也确定温贵妃不会跑来,才悄悄拿出收在袖口里的信。
展开信纸,足足三页厚的信,熟悉的字迹绝对是出自容若之手。可正如曹寅所说,他似乎是醉后所写,笔画间少了往日沉稳,更多了些浮躁焦虑的气息。一字一句都是说他这些年大江南北的见闻,看似平平无常的一封信,可越往后看,觉禅氏的脸色越差。眼泪聚集在眼眶之中,仿佛随时都会落下。
香荷再进来时,是闻到了屋子里的烟火气息。瞧见她家主子正呆呆地看着香炉,那炉子里焚烧的是驱蚊的香,本不该是这股味道。香荷凑近了瞧,那满满的灰烬似乎是烧了什么纸,她不安地问了一声。觉禅氏轻声应:“昨晚写的几首诗,怕流传出去惹祸,就给烧了,放在心里便好。”
香荷便着手收拾,她若无其事地端着香炉要让小宫女来清理,却不知自家主子眼珠子直直地盯着她看。等她再折回来时,还嘀咕着:“听说皇上就爱吟诗作对,唉……”
类似的话,香荷几乎隔几天就会说,她至今盼望着觉禅贵人能重新得到圣宠,可是遇上个心如死灰的主子,也是她白操心的。
“我累了。”觉禅氏缓缓起身坐到床上去,大白天的放下了纱帐也不嫌热。香荷见她这样,以为是真的不舒服,问了要不要请太医,最后还是一个人退出来,到门前与其他姐妹叹气说:“等夏天一过,时间就更快,眼瞧着又是一年。”
时间本是世上最公平的存在,可又因人而异。香荷这般觉得光阴似箭,也会有人觉得度日如年。如今永和宫里的日子就很不好过,德妃除了宫女们喂食喂药还会动一动嘴皮子外,几乎对外界的一切都没有反应。布贵人天天来照顾她跟她说话,可谁都无法打动她。甚至连太医都让看了,只说德妃除了进食少身子虚弱一些,没有什么病症。这样痴痴呆呆,还是心病所致。
皇帝来过几回,可每次走到寝殿外头就停下,常常一站就是小半个时辰,然后转身就走。仅仅会吩咐宫女太监,要好好照顾德妃。环春她们多希望皇帝能进去看看主子,可谁也不敢出口劝。光是看皇帝那样站着发呆,就晓得他心里比谁都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