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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受伤受冻,直到第三天上,才微微地睁开眼来,精神甚是萎靡,李牧之试着和他说两句话,只见他眼神呆滞,嘴张了张,却没有发出声音。
李牧之见状摇了摇头,那人肩上的伤口极深,几被咬穿。而且有一处狼牙几乎是擦着颈动脉而过,锁骨粉碎,他这条命,可以说完全是捡回来的。
又将养了数日,那人才恢复了神智,精神也好了许多。李牧之再去探望之时,已能从炕上坐起。只是左肩伤重,还抬不起手臂来,这家的主人正在端着碗喂他食物,见李牧之进来,便对那人道:“这就是救你命的那位了。”
那人听得,挣扎着便要施礼,奈何有伤在身,李牧之赶忙扶了他一把,说道:“你好好将养,此时伤还没好,不宜乱动。”
那人喘了口气,说道:“这次还能捡回一条性命,全仰仗大哥舍身相救,不知道大哥高姓大名?在下终身铭记于心,待得伤好,必定结草衔环以报!”
李牧之拱手道:“不敢,在下李牧之,原也是被这村里的乡亲所救,此间之人俱是良善,见死不救,非我等所为。兄台安心养伤,不必太过挂怀。”
那人欲待再说,李牧之摆了摆手,问道:“我听兄台口音不是本地之人,还未请教?”
那人说道:“此事说来话长,在下本是山东昌潍人氏,两岁之时,家道衰败,我的堂兄携我外逃,来到此地,以伐木为生,距今已有十二年了。”
李牧之道:“原来兄台老家也是山东,这倒巧了。”
那人听了,说道:“李兄原来也是山东人么?”
李牧之道:“不瞒兄台说,我老家也是山东之人,光绪三十年,天灾人祸,我家人尽为土匪所害,只走得我与老父两个。老父带我到关外谋生,不想路上又遇土匪,逃命之下,慌不择路,就在此林海中迷路。冻饿数日,老父将自己衣服全裹在我身上。此村中猎户林中狩猎时将我父子救下,我捡回命来,老父却已撒手人寰,我便索性在村中住下,跟村里猎户学习打猎,以此为生。”
那人听了,叹道:“如今这世道,好人不得好报,恶人却逍遥快活。老百姓苟全性命已是不易,日子何时才有个盼头?”
李牧之道:“现下这村子里也算得世外无争之地了,村里之人也着实厚道,兄台若是不嫌弃,大可就留在此村,虽说日子苦点,却落得个自在。兄台不是还有一个堂兄么,待你伤好之后,把他寻来同住,不是更好?”
那人叹道:“李兄有所不知,被狼所袭那天夜里,我和堂兄因为赶着想在河水上冻之前多做些活,便没日没夜的赶工,本来一切顺利,我们心中还十分高兴,不料突然之间堂兄便觉得他的肩膀被搭住,当时心里也没有提防,回头去看,被那恶狼死死咬住喉咙,当场就死了。那恶狼按住我堂兄的尸体不住撕扯,我当时只吓得跌倒在地,动弹不得。我何时见过这种情景,只觉得裤裆里一热,便尿了出来。那恶狼大概是闻到尿臊味,转头看见我,张口便向我扑来,我侧身躲过,被他一口咬在肩上,当场就痛得晕了过去。想是它以为我已经死了,便拖着我去喂母狼,也是如此,才幸得李兄相救。”
李牧之叹息道:“兄台也不必太过伤心了,狼这种畜牲,狡猾凶残,就算是经验丰富的猎人,要对付它们,也不敢有半点马虎。令兄如今既然没了,不知道兄台有何打算?”
那人道:“我如今在这世上已没有亲人了,伐木这一行,辛苦不说,我们的头儿也太过苛刻。那天夜里之后,我对李兄的身手和侠义着实佩服,想留在村子里与李兄一起打猎为生,不知道李兄是否愿意接纳小弟?”
李牧之心下一喜,说道:“我正有此意,我看兄台和我年纪相仿,又同是山东老乡,想和兄台结为异姓兄弟,不知意下如何?”
那人大喜道:“小弟正是求之不得。”
李牧之道:“在下是光绪二十二年(1896)生,不知兄台?”
那人道:“大哥年长,小弟是光绪二十三(1897)年生,正小大哥一岁。”
李牧之道:“你我义气相投,便省了那些繁文缛节。现在就指天地为证,结为异性兄弟!”
当下两人便跪倒在地,李牧之道:“对了,兄弟,愚兄尚不知你的尊姓和名讳呢。”
那人拍了拍头,说道:“说了这半天,居然还没向大哥报上家门,失礼之处,大哥莫怪。”
李牧之道:“哪里,哪里。”
那人道:“小弟姓张,名乐山。”
两人跪在地上,八拜相交,张乐山道:“大哥在上,请受小弟一拜。”起身便拜,不料却扯动伤口,疼得“唉呀”一声叫了起来。
李牧之赶快扶住他,说道:“贤弟免礼,愚兄不过痴长一岁而已。你安心养伤,等到好了,你先住到我那里去,我再教你捕猎的各种手段。”
张乐山便在村子里住了下来,没过多久,身上的伤便全好了。李牧之不时带他入山,张乐山悟性极强,他天生眼睛锐利,在黑夜之中也能视如白昼,而且腿上功夫也极其了得,加上李牧之的悉心传授,不到一年,其枪法在村内的猎户之中也是屈指可数。
李牧之见张乐山进步神速,心中也十分高兴,他这几手绝活,完全就是天生猎人的料子。两人白日里进山捕猎,晚上相对而斟,日子过得十分惬意。
转眼便是一年过去,一山相隔的威虎山上不知何时纠集了一股土匪,打家劫舍。而且据其他村子里逃出来的人说,这帮土匪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就连婴儿也不放过。村里的人商量再三,决定派人轮流在村子不远的山中守山,建好木屋,布下陷阱,一旦土匪到来,立即通报村里,全力迎击。
一切布置妥当,推举人选之时,李牧之便自告奋勇,愿意去守林。村里人都认为不妥,因为他刚娶了媳妇,未及两月便要去山里守林,大家都是心下不忍。便提议让张乐山去,他身手了得,如果有什么突发情况,应付起来是游刃有余。可不料张乐山进山捕猎,已近半月没有回村了。
无奈之下,只好答应李牧之。他回家交待了媳妇,准备一应之物,不舍而别。
张乐山却一直没有音讯,众人以为他恐怕是在山中遇见了土匪,遭了不测,都十分惋惜。李牧之心中更是牵挂,守林之时,都在林中不停找寻,却没有丝毫线索,这人就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李牧之与媳妇新婚,日夜思念,媳妇便不辞辛苦,三五天便要来看他一回,后来身子渐渐重了,才在家里歇着。到了分娩那天,村里人给他带了信,他疯了似的从山中赶回村里,大气都没喘匀就往屋里撞,被其他人拦在了外面。他站在屋外心急如焚,整守了一夜未曾合眼,当接生婆满脸喜气地告诉他生了个儿子,母子平安时,这条山一样的汉子轻轻吁了一口气,一头歪倒在地,鼾声打雷般响了起来,把一众亲戚和邻居弄得又笑又怜。
在山下守了未及半月,他又依依不舍地回到山里。媳妇身子好了些,便背着孩子到山里来找他,在这幽静的山林之中,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家三口,其乐融融,非文字所能及其万一。
那是一个可怕的日子,媳妇和他约定过要上山来,他直等到日薄西山,还没看到那个熟悉的影子。心下担心,便绰起猎枪背在身上,按路来寻。约摸走了半个小时,便见地上溅有一滩血迹,脑中不由“嗡”的一声。几步奔到跟前,左右张望,大声呼喊媳妇的名字,除了山间的回音,哪里有半点人声?
他定了定神,仔细寻着血迹,斑斑点点,却也好认。他心下越发慌乱,托枪在手,循着血迹一直往前,到得一个山洞跟前,便见到妻儿的衣物被撕得稀碎,散落在地上。
他眼泪夺眶而出,借着暮色,挺枪便冲进山洞之中。两名土匪正在山洞之中架火烤肉,他定睛一看,火上木棍穿着一个婴儿,他眼前一黑,几乎就栽倒在地。两名土匪看见有人进来,都去摸靠在山洞墙壁上的枪,李牧之盛怒之下,抬枪便射,此时他距其中一名土匪不到十步,这猎枪近距离威力极大,只听“轰”地的声,那土匪的头被轰去半边,鲜血四溅,栽倒在地。
枪声在洞中回响,震耳发聩。另一名土匪被溅了一身脑浆子和血,又见到满面杀气的李牧之,双腿一软,一跤坐倒在地,李牧之边走边装填火药,土匪见他几乎装了平常所用两倍的钢珠,直吓得屎尿齐流。李牧之装填完毕,用枪顶着他的额头,他想叫一声“饶命”,却已被吓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来。“轰”的一声,枪声过后,土匪的头颅爆碎,血肉飞溅,沾满了山洞的墙壁。
李牧之脸色铁青,四下张望,在篝火昏暗的光照下,这才看到山洞深处有一个人影,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几步赶将过去,将那人抱在怀里。
那人身上已几乎****,借着火光,他往那人的脸上看去……
他早已知道了结果,然而还是忍不住去看。
他哭不出来,就连从火架之上取下儿子尸体的时候,都没流出半滴泪水。
他用手刨出一个浅坑,将妻儿的尸体掩埋,这才回过身来,从腰间拔出匕首,把两名土匪的尸体剥得赤条条的,拖到火边,剔下他们的肉边烤边吃。
他依然没有流泪,过了良久,他才站起身来,发出一阵咆哮,这一声咆哮之中所含的凶狠、恶毒和怨气,让山中的野兽听了,都不免瑟瑟发抖,躲在洞穴之中,不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