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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相府正厅。
厅堂之内人满如患,却没有一个人敢坐,个个站在这堂中相互交谈,嘈嘈杂杂得不成体统。
“相邦怎么能在这个危难关头提出辞呈?我们秦国还指望相邦拨乱反正啊!”
“还能怎样,那朝堂之上的人都被嬴凰惑住了,没见宗正连看都不愿意看我等,却偏偏帮衬着嬴凰说话!这胳膊肘全拐外面去了!”
“唉~~这可如何是好啊!连宗室都倒向了嬴凰,这以后的秦国,还能有我等的容身之地吗?!”
“这嬴凰真是好手段啊,连芈系跟宗室都能拉拢,长此以往,这秦国还能有本分守正的人?”
“君上顾及往日情谊,受妖女蒙蔽,连相邦都被逼得走投无路,这以后的路~~~难呐!”
“若是连相邦都弃我等离去,那我们才真是完了!”
“……”
身后传来的嘈杂吵闹声,一一流入耳中,让前面的孟赫脸色愈发难看,心里又气又恼,想要发作,却又不敢发作,只能憋着一肚子的火,跟个木桩一样站定,看向后堂的方向。
从朝上下来之后,孟赫就领着士族一行人进了相府,想要就今日朝上吕不韦“辞任”一事,寻求个说法。
不论是在朝野官署,还是在私下民商,士族与相邦,本就不是简单的上下直属关系,其中利益交错关系复杂,士族虽以吕不韦为尊,但是士族的存在,却也不是吕不韦能够忽视的。
这一次士族可是按照吕不韦的“嘱咐”在做事,没有横生枝节,只是在朝堂之上“就事论事”,但是被宗室和嬴凰辩驳反怼了一顿不说,吕不韦居然当庭提出辞呈,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这样一来,就由不得孟赫不多想。吕不韦这一次究竟是无奈之举,还是另有所谋。
毕竟,吕不韦一手辞任,就能将自己摘得干净……可是孟赫今天在朝堂上,可是跟嬴凰撕破了脸,表现出“有你没我”的态势了啊!
想着,孟赫的眼神变得锐利,阴着脸看向后堂,任由身后骚动不止,也不作言语。
身在朝局之上,没有一个是简单的人物,大族之利害更是惊心动魄,孟赫身为一族之长,即便一时受了蒙蔽,也会很快就反应过来,察觉到此事当中的不寻常。
不过,即便孟赫已经察觉到了端倪,但却仍然不敢太过声张,只是将这一份猜想深埋于心底,静静等着接下来的事态。
说一千道一万,原因也是显而易见,士族现在还需要一个领头羊,需要有一个人来统合,尤其是在对嬴凰决裂的当下,统合的士族才能找机会求得生路,内部割裂唯有死路一条!
眼前的局面看似杂乱无章,却又似乎有着某种联系,如今也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孟赫缓缓闭上了眼睛,待到再次睁开双眼,眼中的锐利神色早已消退,恢复到平静。
只是平静之下,那被压抑着的波澜究竟如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过了好一会儿,脚步声忽然响起,孟赫两眼一亮,抬头望去,厅堂内的其余臣子也都停下交谈声,举目看来。
一个身着细麻长服的中年管事,从后堂走出,映入众人的眼帘。
看到此人,孟赫眼中的亮光散去,眉心不禁一皱。
只见相府的管事来到众人面前,抬手一礼,朝着众人说道:“诸位,相邦今日身体不适,不方便召见各位,特命我前来告知一声,诸位大人请回吧。”
“相邦怎么了?难道是因为今日朝堂之事吗?!”立刻就有人出言问道。
对此,管事长揖一礼,不卑不亢地回道:“这在下并不清楚,在下只是替相邦传达些话,请诸位各回各府!至于其他,一概不知!”
“那我们就在这里等着,等相邦见我们!”见这管事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出声询问的臣子自然不甘心,硬气地一甩衣袖,背过身去。
管事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也便不再屈身,直起身子正色说道:“相邦说不见诸位,那就是不见!哪怕诸位等到明天也是一样!!在下只是代相邦传达这意思,至于诸位准备如何,那是诸位的事情,与我相府无关!”
“你!!”臣子一脸暴怒,似乎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管事,竟然敢这种口气跟自己说话,抬手一指就准备发怒。
相府的管事满脸倨傲,眯着眼看着暴怒的臣子,表现得一点儿也不慌。
“够了!”这时,见事态发展得有些失控,孟赫终于出口了。
孟赫先是制止了准备发难的官员,随后面容一整,朝着管事持手礼道:“既然相邦身体不适,那我等也就不便在此搅扰,这就离去。望先生代我等臣子向相邦问候一声,好生休养!”
说完,孟赫朝着后堂遥遥一礼,招呼着周边臣子,说了声“走”,便率先迈步走了出去。
厅堂中,原本愤然的臣子们,见状也顾不上发作,恨恨地横了眼管事,一同向后堂施了一礼,转身跟在孟赫之后,一同走了出去。
管事见状,只是盯着众臣离去的背影,待所有人都离开之后,才转身去了后堂禀报。
夜幕降临,天空之上圆月无迹,黑压压的夜空压在人心头,让人喘不过来气。
相府门外,火把林立,驱散了一方黑暗。
这时,从府内走出一群官吏,为首之人正是孟赫。
待到出了相府,来到了门外的广场上,孟赫才放缓了步子,让身后那帮同僚追上。
“孟大人~~”身后一干臣子见状连忙压上,簇拥了一圈,将孟赫围在中间。
“孟大人~~”人群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了孟赫的身上,其中一人出面问道:“为何大人不让我等在内等候?”
“对啊对啊~~我们士族在外面等着,相邦总会出面见我等的!”一人说完,另一人也跟着出声。
孟赫看着周遭,沉声说道:“既然相邦不愿意见我等,那我们何必在此搅扰,惹得相邦心烦呢?”
此言一出,周边霎时一静,众人俱都低下了头,眼光游离,相互注视了一阵,突然又有一人出面问道:“依孟大人所见,相邦这一次当庭提出辞呈,究竟是何用意?”
显然,各士族族长也不是庸才,大都从中品出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不论相邦有何用意,他现在都是我士族之长!诸位也莫要多想,我等只需静待即可!”孟赫说着,突然停顿了片刻,紧接着继续说道:“诸位别忘了,相邦封侯拜相,食邑十万户,这样算下来,相邦才是我秦国最大的士族!”
“就算相邦想要临阵退出,又岂是那么容易的?嬴凰敌视士族,相邦又岂能独善其身?”说到此,孟赫眼底寒光一闪,声音阴恻恻的,脸上表情跻于火光阴影下,也显得阴鸷了几分。
一语出,众人缄默不语,顿了片刻才有人问道:“可这样下去,我们在朝中如何处事啊?”
孟赫伸出手整了整身上朝服,语气幽幽,说道:“既然赵诗雨谋求各方势力,定然有大图谋!我们就在一旁看着、等着,看看他名满天下的嬴凰,究竟来秦国想要作甚!”
“不过是一个赵氏宗女,纵使占得天下声名,可到了秦国,是龙是虎也得磐卧着!我们各大士族能在秦国屹立百年,散布秦国各界,没有我等的应首,赵诗雨什么事情也别想办成!这士族之力,又岂是她赵诗雨一个人就能撼动的?”
众人闻言,不约而同地回头,看了看身后耸立的相府门匾,各自眼中神光闪烁,隐匿在这黑暗当中。
此刻,相府正厅的后堂之内,吕不韦身着白色素袍,听着管事诉说着刚才前厅发生的事。
“这么说,他们都走了?没有闹?”吕不韦手里捏着铜夹,夹着一块精炭放入火炉当中,出声问道。
“是的,都走了!应该是体会到了主子的不易,就此散去了吧!”管事板正着姿态,慎重地回着话。
“哼哼~”吕不韦扯过嘴角唏嘘了两声,自嘲似的笑了笑,道:“都是一群人精,心里还能没些算计?这帮人又岂会轻易甘心呐~!”
管事颔首轻点,也没多说什么,就在一旁听着。
“好了,不管他们了……”说着,吕不韦抬眼看向管事,吩咐道:“你去准备一下,将前厅收拾好,弄些小食果品,我一会儿要招待贵客!”
“招待贵客?”管事一听,愣了一下,说道:“可是主子,今日没有人呈拜帖呀?而且现在外面天色已晚,应不会有人再登门了吧?!”
“本相说有,那就有!去准备吧!”吕不韦高深地摇了摇头,一副自信的样子。
“喏!”管事见状,倒也没再多说什么,应了一声便退了下去。
亥时,夜深。
除了相府门口的一盏大灯笼,烛火摇曳之外,周边所有的人都已经睡下了,没有一丝光亮。
漫漫的黑夜之中,突然传来车辙转动的声音,道路尽头一辆华贵车驾驶过黑暗,停在了相府门前的广场上。
“来了!”府门处,靠着朱门小憩的管事,听到门外传来的动静,瞬间清醒,抬手搓了搓脸,连忙领着侍卫迎上前去。
走到跟前,瞅到从马车山下来的女子身影,管事瞳孔一缩,连忙快步迎上前去,手中持礼问候:“小人见过公主!相邦已在府中静候,公主请!”
赵诗雨抬眼看了看相府的门楣,蓦然叹了一口气,随意应了句:“走吧!”
“是!”管事得令,恭敬地应了声,侧身引着嬴凰朝内走去,心中对相邦的未卜先知充满了敬仰!
不多时,一行人便到了主府正厅外的大院中。
正厅的大殿当中,摆放着一张丈余大案,上面摆满了晶莹玉盘,果品水净,面点鲜艳,水壶当中热气升腾。
吕不韦正端坐在一侧,抬头看向自外院走来的赵诗雨,脸上挂着一抹笑意,仿若成竹在胸,高深莫测。
临到台阶前,带路的管事止了步,侧身一引,恭请赵诗雨入内。
而跟在赵诗雨身后的萧闫,此刻也没有跟进,站定在台阶下,目送小姐入内。
赵诗雨一身淡青色长裙,披着厚厚的毛皮坎肩,雍容华贵,不失风雅。
不过,秀眉间萦绕的一丝郁气,却让赵诗雨的气度大变,没了往日的轻松闲气,变得比往常更阴郁了些。
“相邦就这么确定我会来?”走到大案坐垫前,赵诗雨并没有急着坐下去,而是扫了眼案上琳琅满目、精致用心的果盘点心,目光随之转到吕不韦那张笑脸上,语气平淡,却又极为生疏。
“呵呵~~”对此,吕不韦畅然一笑,即便被冷脸相对,却依然热情亲和,笑着打趣道:“被人毫无来由地摆了一道,若是公主连这都能忍下去,那可真是宽宏大量啊~~”
“怎么?难道我就不能宽宏大量?莫不是在相邦的心里,嬴凰就是个小肚鸡肠、睚眦必报的女子?”赵诗雨凤眸一眯,眼缝当中冷芒频现,径直射向吕不韦。
“不敢~~不敢~~”闻言,吕不韦讪笑着摆了摆手,伸出手指了指坐垫,招呼道:“公主既然来了,那便请坐!不韦听人说,公主喜欢吃珍果,呐~~这些都是从岭南星夜赶送到咸阳的,保证新鲜,公主快尝尝!”
说着,吕不韦还抄起壶盅,为赵诗雨斟上一碗热茶,尽显殷勤。
赵诗雨缓缓坐下,不过却并没有伸手去拿果子,而是继续看着吕不韦,忽然说了句:“也难怪~~就像相邦所说的,若嬴凰果真是心胸宽广的人,那今晚也便不会来相府叨扰了!这么一看,相邦预测的不错,嬴凰还真是小心眼啊~!”
“不韦不过是戏言一番,公主不必放在心上!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公主海涵呐!”吕不韦不愿跟赵诗雨干吵架,再加上自己确实有点儿理亏,遂连忙出声告罪。
却不想,赵诗雨此刻不依不饶,继续追问道:“那今天朝议上呢?那也是相邦一时戏言吗?”
话说到这里,吕不韦也便不再遮掩,神色一正,目光正视对面的嬴凰,认真说道:“公主聪颖,这朝堂上的门道定然瞒不住公主,一进一退皆是两难,不韦这么做的用意,想必公主也早已是了然于心!”
“此外,虽说今日朝上百转曲折,但是这最终的结果,应该也算是满足了公主的要求!纵使不韦仍居相邦之位,却也妨碍不了公主!”
吕不韦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赵诗雨的表情,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妥,便继续道:“当然!不论如何,不韦在朝堂上所作所为,都有设计公主之嫌,公主若是心中怨怼,有何责罚之念,尽请直言,不韦坦然受之,绝无愤懑!”
说完,吕不韦摆出一副释怀的神情,面色沉稳,静静地看着赵诗雨,对接下来的一切都坦然面对。
“哼~~~”赵诗雨长出了一口粗气,看着对面态度诚恳的吕不韦,张嘴道:“罢了~~若真就因这件事情与相邦过不去,那还真显得我赵某人锱铢必较、小人气度!”
“公主高义!”吕不韦适时低头,应声附和了一句,恭维之意味已是遮掩不住。
“不过……”赵诗雨话锋一转,引得吕不韦抬眼望来:“相邦这一次在朝堂之上,可是将麾下士族都当作了弃子。”
“这今后,就算士族表面上仍以相邦为尊,但是私下里对相邦是怎样的心思,谁都说不清楚!相邦御下之时,也要小心反噬啊!”
赵诗雨说这话的时候,是有几分戏谑的,但其中也有一丝告诫。
士族被推出去与嬴凰交恶,身为尊首的相邦却来了一手“金蝉脱壳”,士族又岂会视若无睹?
不要以为吕不韦位高权重,处境就特别的安全。往往站得越高,栽下来也就摔得更狠!
“……”吕不韦沉默了片刻,看着对坐的赵诗雨,蓦然浅笑出声:“这才是,公主今夜来此的目的吧?!”
赵诗雨没有搭话,只是抄起桌上冒热气的茶碗,小嘬了两口。
见状,吕不韦也是笑了笑,看着对坐泰然自若的赵诗雨,缓缓说道:“今日朝议之上,不韦看似是脱身而出,但因为是利用孟赫出头,挑起士族与公主彻底对立,因此恶了公主;又因为利用的关系,也让士族对不韦起了戒心。”
“此外,不韦以时势审度,冒犯上意,已经是让王上由心不喜。可以说,不韦虽然还是相邦,但却也因此得罪了所有人,处境危难!”
“不韦接下来要走的路,就变得尤为重要!是平息士族之怨,彻底与士族合谋共力,对抗嬴凰?还是舍弃士族,被众人所指,转而倒向公主?”
“这危难的处境,虽然让不韦举步维艰,进退两难。但也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掌,不依不饶,在推着不韦前行,逼着不韦尽快抉择!”
“所以,公主来了~~”说着,吕不韦摊开了手,目中清明,神色淡然:“与其说,公主今夜来此是因为被不韦摆了一道而不忿……倒不如说,公主是想来争取,尽量将不韦争取过来!”
“毕竟,若是不韦真就顺水推舟与士族合力,虽说不一定能将公主怎样?但是有人统合整御的士族,绝对会让公主棘手!”
赵诗雨就这么静静的听着,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她没有打断吕不韦的话,而是将每一句话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以此来判断这些话的真假。
“我究竟……能否相信你?”赵诗雨沉吟了良久,终是徐徐说出了心里的踌躇。
不过,吕不韦听到这句话,心中倏忽一松,仿佛有一块巨石落下,踏实了许多。
对自己的表态,赵诗雨不论是赞同还是反驳,吕不韦都放不下心来,因为这妮子的心府,吕不韦从来就没有看透过。
赵诗雨的真假面孔,吕不韦根本拿捏不准。赵诗雨还有多少底牌和依仗没有使出,吕不韦也根本没有底。
吕不韦总害怕,会被这妮子在背后摆一道!
但是现在,赵诗雨两难猜疑的话,却正好显现出她纠结的内心,这让吕不韦感觉到了几分真实,总算是感觉摸到了赵诗雨的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