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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寒已过,大寒未至,气温到达了冰点之下,这一年中最冷的时光,邯郸城被一层冰雪覆盖,万里冰封,恰似一幅绝美画面。
偌大的邯郸城中,人们大都紧闭院门,三两吆喝举家欢聚,享受这冰天世界中的人情温暖。冰雪虽寒,却寒不住人们聚散和欢庆的热情。
不过,今年虽冷,却不像往年无趣。就比如,今年欢聚时的闲谈趣事,就比往年要多不少。
上到国家大事,下到鸡毛蒜皮,这闲来无事的百姓,都能把事情给聊出花来。合信酒楼开业,嬴凰公主显才,天下商会齐聚邯郸,合信府广传农耕要术,再加上月前的伯阳君赵涉,邯郸的吃瓜群众表示:今年的瓜真多!!
这不,之前的瓜还没吃完呢,又来一个!邯郸城中居然发现了秦国公子!!这可是个重磅消息啊,一下子就把人们的热情给吊了起来。
更让人感兴趣的是,这个秦国公子居然还是合信府中人,这一下就引爆了所有人的八卦心。
毕竟,这去年的瓜可都跟合信府有着抹不开的关系,如今又有了这么一出,邯郸的百姓都在隐隐期待,不知道这一回又会整出什么好的谈资。
与底层平民大众不同,令邯郸的士子更感兴趣的,还要属从墨家传出的消息了。
传闻墨家当代巨子墨桓子,曾与嬴凰公主论辩于合信府中,墨桓子提出“扶弱以攻强”,却被嬴凰公主以“百家虚妄之论”驳回,最后“时代之子”之论一出,百家归一的期许,令墨桓子由心感佩,拜服于嬴凰公主的高论!
这则消息一经传出,便再次引爆了邯郸士人的圈子,一时间酒楼之所,女闾之地,吃酒之间到处都是讨论此事的士子贤者。刚以“圣贤之道、大道至理”展露才名的嬴凰公主,又一次大显头脸!
只不过这一次,陪衬的不是“区区”稷下书院首席弟子,而是百家之一墨家的巨子墨桓子!这等人物,已是当世顶尖的几位贤士,更是被冠以“诸子”之名,可不是孔穿之流可企及的!而能使这等人物拜服,嬴凰公主之名,无疑更加响亮,也为赵人脸上更添一抹光彩!
受此影响,合信府对于秦国公子的态度,也被士人百姓所理解,就连以往心中国恨家仇、怒火难消的军中之人,对这位“突然显露”的秦国公子也没有明显的敌视。
毕竟,合信府的担忧并非虚妄,与秦国的邦交需得万分谨慎,稍有不慎就会引起兵战杀伐,民苦丁衰。
这隐隐之中,却是帮了合信府一个大忙,合信府拉拢朝臣的计划,也顺畅了不少。
邯郸城北城区,赵氏宗祠。
今日的宗祠,相较往日更添一分冰寒之气,宗祠的黑色院墙,片雪不沾,与周边的白色世界形成鲜明的对比,犹如一池墨渊,令人心中忐忑。
院落中,赵先族老的住处,此时犹如寒渊降临,整个屋内都充斥着冰冷肃杀之气,让这屋内的火盆置若无物,屋子里好像还没有外面的冰天雪地暖和。
屋内,赵岳赵先二人相对而坐。
此时的赵先,再也没有往常那一份运筹帷幄的心境,瞪着浑浊的老眼,面目肃穆冷然地看着赵岳,眼中似有万般疑惑,难以想明。
“你知不知道,你方才之言,是何等的大逆不道!!!”赵先愤而顿捶,满脸怒意拍着桌子,似乎对眼前之人失望到了极致,恨不得扇几巴掌将其打醒。
“知道。”在族老面前,哪怕是赵岳,也倍感压力,额前逐渐渗出汗珠,但眼神却依旧坚定如初。
“知道你还敢讲!知道你还敢来见我!!!”赵先更是愤怒,老脸涨得通红,一点也不像旁人眼中那个心性超然的族老。
“正因为在老族叔面前,岳才不敢隐瞒,也不会隐瞒。只因这,才是我赵氏宗族延续下去的契机!”面对老人的勃然怒火,赵岳并未慌乱,坚定心中的选择,郑重回道。
“放屁!!!”老人被气得怒发冲冠,须发张扬之间,满含怒气的吼声传来:“庇护敌国公子,是为了赵氏宗族吗?亲近教导敌国公子,也是为了我赵氏宗族吗??啊?!!!”
一连三问,没有动摇赵岳眼中的坚定,只见其肃然道:“没错!”
“啪~!”赵先一掌拍下,老旧的楠木桌案随之“吱呀”一声,摇摇欲坠,却始终坚挺不倒。
未等赵先开骂,赵岳先一步说道:“老族叔息怒,容岳禀明心中所想,老族叔再行族法,不迟。”
赵先脸上的火光一顿,随即强行压下心中的怒意,紧盯着赵岳,等待其发话。
见此,赵岳直了直身子,说道:“我赵国,自武灵王以来,推行胡服骑射,整顿农商流通,正朝堂之风,治世俗之法,国力大增。其后,恰逢惠文王励精图治,将相和征战四方,国威国势一日雄于一日,即便是变法大成的秦国,也不能视我赵国于无物!”
“然,武灵王死后,政权更替混乱,赵国几近分裂,伤之一分。其后惠文王薨,匈奴犯边,征战不休,劳民伤残无甚得利,自此赵国又伤一分!再加上西有强秦窥伺,东有齐燕涌动,南有魏楚毗邻,北有匈奴骚乱,任意一方都可使赵国不得安宁。”
“值此四战之地,赵国少有养民生息之机,而后来的长平一战,更是丧尽我赵国男儿。此一战,前后共损亡我赵国壮丁五十余万,这几十万人何罪之有?只因一国之令,便断送掉了生命,长平一地至今还寸草不生,荒如鬼地!”
“赵国这等绝境,如何能与秦国再起兵戈?若是因此事惹恼了秦国,届时秦军陈兵边境,我赵国以何相抗??”
赵先听闻,面上的火气没那么盛了,但眼中的怒色仍然不减:“即便如此,这也不是你纵容小雨,亲善秦国公子的理由!!秦国虽强,但我赵国也并非泥塑之物!长平一战,秦国暴虐成性,杀人如麻,我山东六国早已商定,若秦军再肆意东出,定合纵伐之。如此,即便秦军再强,我赵国也不惧之,更压不倒我们的骨气!!!”
语罢,老人一脸恨铁不成钢,瞪着赵岳,似乎以为这位合信君已被秦军吓破了胆。
见此,赵岳轻声道:“那若是秦国公子在我邯郸出了事,秦国有了出兵的口舌,我赵国还能拉拢诸国合纵吗?别看诸国同仇敌忾,实则各怀心思,目光短视,只顾本国之利。即便六国多有贤士,也无法改变现状!若非如此,以往合纵就不会胜少输多了!”
“你!!”论起这兵战邦交之事,赵先哪里是赵岳的对手,是以被赵岳两句话说得卡了壳,老脸涨得通红(这次是羞的),强自说道:“既是秦国公子,我赵国又岂会无故害之?!退一步讲,即便秦国公子在我赵国的地界上出了事,那也出不了多大的事情!我就不信,为了区区一个公子后人,他秦国会与我赵国撕破脸面??!”
“如果这个人是秦国的嫡公子呢?”赵岳冷不丁地放出了这么一句话。
“嫡公子?!此子不是寻常的秦王族子嗣吗?怎么又成了嫡公子了?”赵先此刻愣了神,一时间想不明白,这“嫡公子”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这时,赵岳向赵先解释道:“嬴政,本只是秦国公子之后,但因诗雨向秦王提出了条件,以护佑教导为由,向秦王要求,册封嬴政为秦国嫡公子,继太子安国君、安国君子嗣公子子楚之后的秦王位继承人!”
“你说什么?”赵先愣愣地看着赵岳,良久没有回过神。慢慢地,心火上升,怒意昂然的赵先握紧老拳,眼中冷芒迸射,死盯着赵岳骂道:“擅自与别国君王往来,置宗族法度于无物,赵岳,你怎么管的小雨?!难不成,你想叛族背宗吗?!!”
这话,赵先说得是怒火万丈,鼻孔和眼睛里似乎都冒出了火星,屋内就像是被点燃了引线的炸药桶,随时都会爆炸,将对面的赵岳炸得粉身碎骨!
“岳,从未有想过背离宗族,从未有想过抛弃自己的姓氏,从未有叛逆老族叔之意!!”赵岳正身,弯腰伏地,恭敬不阿。
“背祖离宗,亲善他国,你还有理了吗?难道等你辅佐秦国灭了赵国,还是为了我赵氏宗族吗?!!”赵先暴怒不已,许是对于赵岳的期许太高,对赵岳的失望;又或许是对于自己的“识人不淑”,感到心凉。
对此,赵岳没有反驳,而是轻声说起了另外一事:“老族叔,岳心中有一问,想说于老族叔,还请您老解惑。我赵氏一族的未来,如何?”
赵先不语,依然满脸怒意地看着赵岳,不为方才之言所动。
赵岳面色不变,继续说道:“自长平、邯郸之战后,几年来,岳都在思索这个问题。”
“现如今的赵国,别看民心稳定,经济有复苏升腾之态,但是赵丹他们都知道,赵国只是一具空壳,已经不是以前的七雄了。未来的天下,或许已经没有了赵国的一席之地。”
“长平大战,葬送的不光是五十万青壮,更是赵国的未来!秦国明白这个道理,列国都明白这个道理,是以才会有合纵之心,相抗秦国。因为没有哪个诸侯国与秦国有一战之力!列国的‘未来’,已经被秦军消磨得差不多了!”
“至此,秦国实力蒸蒸日上,耕战之法常显威赫,相比我山东六国更加强盛!日后若爆发大战,能存于世的,只有秦国一国或者山东六国!若秦国得了天下,夷灭六国,老族叔,我赵氏宗族可还有剩?”
赵岳将心中所虑一一道来,渐渐地,赵先周身的怒气也随之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忧虑,显然赵岳的话触及到了老人的心底。
看到了老人的神态变化,赵岳心中稍安,继续道:“当然,若是六国合纵灭了秦国,那我赵氏一族自然可以继续存于世间,但是……这只是一时!”
“六国合纵,大军开拔至秦国边境,两方交战之下,受损最重的只会是与秦国接壤的三晋。目下燕楚锋芒渐显,实力不可小觑!而与秦国交战,两国本土都远离战场,对国内的农商影响较小,此消彼长之下,我赵国的形势更不容乐观。换句话说,即便除了一个秦国,可难保不会再出现下一个‘秦国’!”
“即便如此,还是基于燕楚两国坚守合纵信义的前提下。若是诸国合纵攻秦时,燕楚两国趁势出兵攻占他国,届时燕楚合纵之军回击,两军夹击之下,哪一国可承受此变?!”
听到这儿,赵先的脸上已经是没有一点的愤怒了,只是阴郁之色更添了几分,让人心中不安。
赵岳此言并非空穴来风,一国之内,都会有不同的声音,更何况是六国?以往战国多伐战,列国之间谁没有个恩怨情仇?只不过在秦国的强势逼压下,六国不得已才‘抱团取暖’,以抗击强秦的征战步伐。
可若是有一天,秦国不再是威胁的时候,到时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足为奇。对国而言,利益永远是大国博弈间的第一要素!
见自己的话语起到了作用,族老的脸上怒色渐无,赵岳心里一喜,连忙将自己心中所想的对策讲了出来:“岳讲了这么多,并不是宣扬秦国的强盛与合纵的变数,而是想告诉老族叔,我赵氏一族要想绵延相续、长久不衰,并非一定要击败秦国。两国之间,另有生存之法!那个少年,就是契机~!”
“秦赵虽分,但是追溯其源,却都是同宗同族,这便是一大利处!秦赵之间血仇似天,虽不可能罢手言和,但却也比其他诸国多一分联系。”
“如今秦国公子在邯郸显露踪迹,秦国又有立储之心,这便是我宗族的机会!只要亲善这位少年,与其建立联系,好生对待,这样一来,等以后此子继承秦王之位,于我赵国岂非一件幸事?”
“退一步讲,即便赵国亡于秦国之手,但有了这一层联系,我赵氏一族或可幸存下来,甚至成为秦国新贵也未可知啊!如此一来,不论最终的天下格局为何,赵氏一族都有幸存下来之希望!”
赵先默默地听着赵岳所言,思绪良久,才叹了一声:“就算延续下来,也只不过是寄人篱下,俯首苟活,我赵氏一族的脊骨,已经没了啊。。。”
“若此时亲善秦国。护佑那少年的安全,此恩秦国必不会忘!此举日后若可以减少秦赵两国的伤亡,多护佑我赵人几分,那我赵氏一族的脊骨,就一直都在!”对于赵先的话,赵岳有另外的想法,那便是“民”!
一国之脊梁,在于本国之民。王族之脊梁,在于亲民为民之心,助民之举,非流于形式!国人团结归心,认同赖以生存的国度,那国之脊梁就永不会被磨灭!反之,即便王族再怎么兴盛,若连本国民众都无法庇佑,那不过是一堆腐肉,体量再大也无所价值。
赵岳心中所想,赵先都明白。只是要让这位为宗族劳碌一生的老人向秦国低首,老人心中如何能平?是以对于赵岳的话,老人虽未反驳,但也并没有认同。
想了很久,赵先才深吸一口气,浑浊的老眼散发着昏暗的光芒,缓缓说道:“我秦赵两国,相争数百年,此间仇怨不是一句两句就能罢免的。况且赵人血热性烈,我赵氏一族更是如此,自祖先开始就没有寄人篱下之意!先人之愿,我赵先不能违背半分!”
说着,赵先一声长叹,紧接着说道:“只是……我宗室传到如今已有五百多年,若因一时血性致我一族沦陷失传,赵先之罪何其大也!罢了!!你想做,就去做吧!只是日后,我不会再给你一丝一毫的帮助。日后的一切,都要靠你自己了!”
“老族叔放心,岳省得!”赵岳跪伏在地,满脸郑重地行了大礼,心里一直悬空的大石也随之落定,就连呼气,都似乎带着颤音。
“下去吧!”赵先挥了挥手,斥退了赵岳,独自一人在这空荡的屋内,连连叹声,似有万般愁恼,无法顺心。
宗祠外。
临行前,赵岳望着宗祠深黑的院墙,叹息一声,难掩心中的愧疚,默默地说道:“老族叔,岳并非有意隐瞒,诗雨所谋对秦国,对赵国、对全天下的黎民百姓都是一件幸事!若真有那么一天,秦国可以合天下、止杀戮,还天下百姓一个安宁、稳定、祥和的国度,令这世间再无战乱苦难,那即便舍去你我,又有何妨呢!”
“您老人家放心,只要有一丝机会,即便是舍了这条性命,赵岳也要为赵氏一族争取到延续之机!岳,必不辜负我赵氏一族!必不辜负老族叔!!”
马车,渐行渐远,威严的赵氏宗祠,矗立于此,似乎在等着它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