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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繁跳到坑里尤不自知,能看出郑靖业险恶用心的目前还没有出现。郑相之奸党一方面着急:即使相信郑相的智慧,也不能否认季繁有一个老师的身份足以掣肘郑靖业很多事情。
郑靖业的政敌们的想法就分了很多流派,由此可见政敌们也不是铁板一块。据不完全统计,第一种:觉得郑靖业这是怕了,慑于师尊的威力。第二种:认为郑靖业被老师当头棒喝从此醒悟回头是岸。
以上两种意见可以不作考虑。
第三种:郑靖业一定有阴谋,具体阴谋是什么,待考。不过大家知道他有坏心,已经心生警惕不会让他得逞的。
第四种:郑靖业一定有阴谋,具体阴谋是什么,待考。但是,不知道没关系,有季繁在前面顶着。郑靖业不可能对老师出手,如果做了,大家群起而攻之。当年郑靖业一介孤寒,不是在季繁门下混过,他不可能有现在的成就,季繁弟子的身份是他的敲门砖。现在对老师出手,那就是忘恩负义,有这一条就能咬死他。
大家都很乐观。
直到郑府出现了一个不乐观的人――顾益纯。
顾益纯太了解郑靖业了,即使分别了二十年,他还是称得上这世上最了解郑靖业的人之一。杜氏也是了解郑靖业的人,她能够从郑靖业的气息上察觉出郑靖业的情绪,而顾益纯根本不用跟郑靖业共处一室都能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是亲眼看着郑靖业从一个只是粗识文字的乡下小子一步一步入京为官的,虽然郑靖业入京之后两人就没再见过面,书信往来依旧不绝。
这太不像郑靖业了,不掐死季繁算郑靖业好心了,怎么还推荐他当官?
凭良心说,季繁这个名士也有平凡人会有私心,不过对顾益纯也算照顾了。顾益纯也不想郑靖业因为跟季繁这个老头子顶了牛,把已经不好的名声再弄得更不好一点。
这么想着,他派人去郑府递上了名刺。
这一道名刺递过去不要紧,把郑府大总管吓得魂都快没了。
你妹!幸亏老子认得顾先生身边的老仆,要不然让那帮不懂事的清客把顾先生的名刺当成什么阿猫阿狗的给扔了……相公会打死人的!暗自提醒自己:以后不能接到名刺随便处理,每一份都要看一看,免得给自己惹麻烦
顾益纯当天就收到了郑靖业的明确答复,另附一张正式邀请函,请顾益纯过府一叙。顾益纯看着请柬上写着“想来先生事务繁忙,已无瑕他顾。”不由苦笑。郑靖业的性情,还是没变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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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记得,那是一个初秋的早晨,淡淡的秋雾让天地间都诗情画意了起来,作为一个“闲得蛋疼的名士&准名士&自许为名士群体”中的一员,他拎了张杌子往门口一摆,观起景来――这也是名士作派之一。
别说,放空心灵什么都不想眼睛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远方(俗称发呆)真是让心情平和了不少啊!就在这时,一个少年一身单薄的褐色葛衣短打扮,就这么慢慢地从雾气中浸了出来。
当时的顾益纯很闲很闲,闲得蛋疼的那种闲。他是季繁的得意弟子之一,天生聪慧,又出身名门,还是那种没有没落的名门。这辈子已经没啥好想的了,就只剩下四处闲晃、闲坐、闲谈、看闲书打发时间。
猛然间看到这么一个人,把惊讶放在心里,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微笑。这小家伙是来干什么的呢?
薄雾中他眼神再好也没好到隔着几十步远看清人脸,只是从身形步态上辨认,觉得这是个少年,而且还是个步伐很稳的少年。一步是一步地往前走,不快不慢。与所有名士一样,季繁的山居设在离城比较远的地方,这么一大清早地赶了这么远的路过来,还能保持步子的节奏,不错,不错,有意思。
接下来就更有意思了。顾益纯思考的功夫,郑靖业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长揖到地,问他:“请问兄台,这里是季先生的居所么?”
顾益纯吃饱了撑着的扮起了门房懒懒地道:“正是。阁下有何贵干?”上下打量着,哟,长得不错么,少年的身子骨还没完全长开,略显纤细,一张被秋雾打湿的脸,下巴尖尖,唇红齿白剑眉星目,像是鲜花上头沾了露珠。
不可否认,要不是长成这副德性,顾益纯也懒得搭理郑靖业。换一个角度来看,如果郑靖业小同学长得奇丑无比,丑出了特色、丑出了水平,顾益纯说不定也会跟他说说话。
果然有意思!慕名而来找季繁拜师的,或者说,敢来来找季繁拜师的,多少都要有点儿倚仗。最起码的,亲自来的人得有一点文化知识,衣着上也要讲究些,绝不能是这样的短打。如果是派家仆过来打头阵的,仆人的衣服当然不会太好,至少要带着名刺、书信,多半还要带着礼物。
眼前这个小家伙两手空空……不对!丫手上拎着几条干肉?
顾益纯想吐血。放软了声音问:“你可有荐书?”季繁的名头那时候就已经很响了,学生太多教不过来,他也挑徒弟的。除非本人惊才绝艳,否则必须得有季繁信得过的人或者是不得不卖面子的人的荐书。
郑靖业非常诚实地摇头。
顾益纯又问:“你原是在谁门下?读过什么书?”
待这小家伙依旧诚实地告诉他,小时候半工半读在村头袁大爷的小破屋里识了些字,并没有拜过名师之后,顾益纯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抱着好玩的态度,顾益纯大方地说:“我去问问先生还收不收学生了。”
季繁当然收学生,只是条件越来越严格,郑靖业显然不符合他的条件。他老人家慢慢地踱到堂前,隔着长长的中庭看了一看郑靖业。小伙子印象分不错,季繁出了几道题权当面试。
题目有深有浅,郑靖业的水平只能是勉强及格,倒是字写得不错。季繁皱一皱眉头,没有直接说收了这个徒弟,郑靖业在他面前力图镇定。
顾益纯看得出来,季繁心中不喜,非常地不喜。顾益纯心里也摇头,郑靖业的答案,透着一股子逼人的寒气。少年有锐气,这很正常,如果有暮气了,才让人惋惜,但是这股子寒气就……
季繁不喜还有另一原因,这份答案让他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也是史上有名的,话说,皇帝们一直致力于削弱世家啊、离皇位太近的宗室们的力量,明着干谁都不愿意,他就给在外的人派那么一两个明为辅助、方便与皇帝联络,实为监视的人。这些人都用的是寒门出身,这些人很少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其中最凶残的一个叫张智,十五年间八次外出,逼死了五个上司,另外三个心理压力太大,辞职不干了。季繁想起的人,就是他。
季繁有名士之名,倒是不怕这样的人,同样也不想得罪这样一个人,更不想收这样的弟子。又问郑靖业的家庭情况,郑靖业也不撒谎,只是瞒了一些不好意思说出口的事,顾益纯一听就皱眉了,心道:你这样儿可不成,先生怕不会收。
果然,季繁道:“求学问道是好事,只是父既亡,而家无恒产,又有老母需要奉养,再来读书,你母亲怎么办?他既读得几个字,山阳府君那里谋为一小吏,养家糊口为先。”你丫一不是望族有宗族支持、二不是暴发户有钱财支持,还过了最佳的学习年龄,最主要的是,你现在的任务不是赶紧长大了打工养老娘吗?
郑靖业回答得干脆:“学生自处之,必不令母亲受饥寒。”
季繁对这样的态度非常不满,拂袖而去。
郑靖业非常光棍,就这么跪到了季繁的门前。季繁再不高兴,也不能摆出拒绝有心向学的好孩子的样子,捏着鼻子收下了他,对他当然也就很一般了。
倒是顾益纯,他真的是太闲了!有事没事就逗着郑靖业,先是观察,郑靖业当他是空气,然后在他周围闲逛,郑靖业依旧当他是空气。郑靖业的目标很明确,他是来学习的,是来开眼界、镀金的,虽然季繁迂腐了一点,但是毕竟比私塾水平高太多!还有礼仪,未学书先学礼,这是出身贫寒的郑靖业最缺的。他没功夫理一个出身高贵闲得头上要长蘑菇的“师兄”。
顾益纯快要好奇死了,忍不住派了个人去打听郑靖业。郑靖业的来历很清楚,跟家族闹得乱七八糟的事情是瞒不住的,现在还一边读书、一边帮人写信抄书的事情也是摆在眼面上的。顾益纯听完之后冷笑一声。
第二天,顾益纯问郑靖业道:“你这样拼命,究竟想做什么?”
“过得好一点。”
“你这么笃定能成?”
“总要搏一搏。”
“败了呢?”
郑靖业看了他一眼:“我已经成了一半儿了。”
“先生弟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可不是入了门就能算成了的。”
“我不是说这个。”说完,闭上了嘴巴。顾益纯福至心灵,所谓成了一半,是指离了那个家族。
这一天,郑靖业来了一个大主顾,让他抄书,出双倍的价、出笔墨纸砚,要求是只给他抄书,不许分心接别的生意误了他的事。郑靖业想了想,没答应。顾益纯跳脚:“做别人的生意也是做,怎么就不做我的生意了?别以为是便宜了你,这书不好抄!”
很多书都是私藏的,花钱都买不到(郑靖业也没那个闲钱去买),上面有许多学士的注释。纸张泛黄,有些脆弱得让人害怕它会随时变成一堆粉末。
顾益纯的要求就是:“把这些抄了,一个字也不能错,我要查。正文要写得大,注释字小些……”最后道,“我也找不着旁的合适的人,也不知道他们用不用心,反正你在我眼前,哪一页抄错了,我就让你重抄!省得再跑腿到城里算后账。”
“哦。”
“哦什么哦?”
“先抄哪一本?”
“嘎?”这小子也太j了吧?
抄来抄去的,两人之间答话不多,心里却亲近了不少。
顾益纯也就劳动着他那闲得快要生锈的一把骨头,跑去郑家。
郑宅屋浅,顾益纯老远就听到一对母子的对话。
“这是你辛苦抄书得的钱,怎么就给我买了新布?还托人去缝?家里得过日子,阿娘穿得旧一点有什么?黄土埋了半截了都。”
“这是什么?”
“钱啊。”
“钱能做什么?”
“用处多了。”
“儿现在就用了它。不用就不叫钱。”
何氏:……“你拿什么娶媳妇啊?!”
顾益纯:……“果然有趣。”
反正那一天顾益纯就赖在了郑宅不走,让人买了酒肉来,招待郑家母子一道吃。何氏还扎手扎脚,十分不敢,又要到厨下准备饭菜。顾益纯道:“有劳伯母,有黄黍饭就好,平日少吃这个,想尝个鲜。”
郑靖业没说话,去帮忙烧灶,被何氏拦了出来,顾益纯的书僮机灵,虽然不大会,还是狠心去领了烧灶的差使。饭是在郑家吃的,郑家提供的也就是一锅黄黍饭,酒肉都是顾益纯带来的。何氏要躲在厨下吃饭,被顾益纯邀了过来,他嘴巴甜得很,一口一个伯母,自称晚辈,说是郑靖业同学,要是让长辈这样躲着他,他可没脸见人了云云。
何氏有点儿吃不安稳,顾益纯一直招呼着她吃这吃那,郑靖业看不下去了,道:“阿娘,顾兄向来促狭,跟亲近的人才这样的,平日多蒙他照顾,他……不是外人。”
顾益纯咧嘴一笑,露出八颗白牙,郑靖业翻了个白眼。
何氏匆匆吃完了饭,看儿子跟同学还在喝酒,道一声恕罪,抱着半匹布,出门到隔壁去借地方给儿子做衣服去了。
顾益纯松了一口中气,郑靖业冷笑道:“世家子,倒会哄人。”
顾益纯回以冷笑:“我算什么世家子?婢生子罢了!”
郑靖业的冷笑凝在嘴角。
顾益纯是顾家婢生子,生下来刚满周岁,他妈就被转赠给了别人,他倒还是顾家小主子之一,衣食无忧。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这个国家的各个地方,是常态。到他四岁上,一场很大的疫病席卷而来,为了避疫,顾家也是使出了很多的办法。
其一就是离开现居住地,躲一躲,很多小孩子被“寄养”。顾益纯庶出,得到的照顾就不如人,嫡出的兄长被祖父母带在身边,他就被放到别人家里,巧得很,这个别人还不是其他人,是他的外公家。
一年半以后,警报解除,他又回到了家里,很多想法就已经不那么正宗了。
这年头,庶出子女不认生母、只有嫡母,这是法度,正常,他们也安之若素。婢女被送人也很正常,但是在顾益纯的心里亲妈被当成礼物一样地送人了,这就让人不太淡定了。顾益纯还聪明、早熟,又没有足够成熟,所以他痛苦,痛苦得要发疯。
由于他的天份,顾家很自然地给他找了位名师,就是季繁,季繁也想收这个弟子,但是顾益纯还是不高兴。
最让他不高兴的是,不但母亲由人摆布了,他自己,也比他那婢女出身、完全不记得长相的母亲好不到哪里去。相貌出众、名师弟子、世家子公子,他该结婚了。
据内部消息,结婚的对像是张智的女儿。
我靠!这丫头的爹不是好人,这不是问题,问题是,顾益纯完全不想娶这丫头!他见过这丫头,长相不好就算了,更难得的是她的脾气比她的长相还不好,这也就罢了,最郁闷的是她还脑残!凡是你能想象得到的脑残娇娇女的桥段她都亲自实践过,身边的小丫头三五天一换,据说非死即残。
顾益纯从此成了“名士”,仗剑游走、装疯卖傻、犯夜禁、戏王侯……妄图逃出生天。然后被他爹一句话,从他姐夫那里借来的三十个部曲一拥而上,捆起来关禁闭。
侥天之幸,世家、宗室们再也忍受不了张智了,让他 “被事故”,乘船过江的时候掉水里了。感谢坑爹的婚俗礼仪,不但步骤多,而且持续时间长,两家还没下定礼,事情还没敲定,张智的女儿还不算顾益纯的老婆。
婚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顾益纯拍拍胸口,卷起铺盖就跑到季繁那里躲着了。季繁十分同情他,出面为他说情,顾家才在说了自家的难处之后,很无奈地保证,顾益纯的婚还是要结的,但是……结婚对象他们会慎重考虑的。
从此顾益纯悟了,他爹不算是对他不好了,至少尽了抚养义务,对他也算是有父子之情。可他爹把“大局”看得比情义更重要。休说对他生母了,便是对他们这些子女,乃至对结发妻子,当情义与“大局”相抵触,他那位父亲也能果断地把他们舍弃掉。或者依照他老人家对这些人的情义的深浅,表现出从流泪到毫不在乎几个不同等级,但是该舍弃的还是会舍弃。
就这样一辈子受他控制?他死了再受兄长控制?婚事不由自己作主,儿女子孙也听宗族摆布?不!他不干!他可不想下一回被捆着送入洞房,一个名士,够对得起顾氏给他的照顾了。
但是,熟知宗族之强盛,又欠着宗族养育之恩的顾益纯也做不出“当腐朽家族的叛逆兼革命者”的事情来。他老人家想了又想,觉得很难逃出宗族的魔掌。至于后代,对不起,他还没那个情操,自己鞠躬尽瘁让子孙也鞠躬尽瘁,只为维护着一个压迫着他的玩艺儿!没门!窗户都没有!
大不了老子不干了!死也不让我的孩子受你们压迫,不干了不干了!一辈子不结婚呗!季繁这里先躲躲再说。
一躲就遇到了郑靖业。
小家伙那么的有活力,是的活力,不是他那样发疯式的名士范儿,而是知道自己的目标,有自己的计划,一步一步地走,绝不妥协,他不但有反抗的精神,而且有更积极的行动。
顾益纯想帮帮郑靖业,看看这个人能走多远,如果郑靖业能够扬眉吐气,也算是他自己多活了一世。看着郑靖业活得张扬,顾益纯觉得自己的心,仿佛也宽敞了许多。
郑靖业也没让他失望,顾益纯想,这样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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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郎,明日访客,穿哪件衣服好?”
顾益纯回过神来:“随便吧,他不会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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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靖业当然不在乎顾益纯穿什么衣服,他只要认出顾益纯就好了。
今天的顾益纯与印象中影像重合了。在季繁面前,顾益纯还是要保持应有的肃穆的。眼前这个,才是本尊吧?鬓边白发是应有之意,眼角也有了一点细纹,身材依旧高大,脸上那带着那种懒到骨头里的笑,才是他。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郑靖业就在想,有这种“标准调戏良家妇女的纨绔式”微笑的人,是怎么混成季繁这个名士的弟子的?
他为这个人抄了整整七年的书,满满一大架子,最后,这些书又全被当成赠别之礼还给了他。还特别挑剔,有的书他整整抄了五遍才满意,还振振有词:“让你抄你就抄,我用得着。”
顾益纯一看郑靖业身后半步,杜氏;夫妇俩身后,儿孙,郑家儿孙他见过,还有三个年轻的妇人,看她们的站位,应该是郑靖业的儿媳妇。居然全家出迎了。
顾益纯苦笑,郑靖业就是这样的人,别人再说他奸滑,在顾益纯看来,这个人,其实很纯粹。
师兄弟再见面,招呼都不打,顾益纯往里走,郑靖业九十度转身,等顾益纯走到身边,再转九十度,两人并排往里走。子孙辈呼啦啦散开,等三人走过了,再合拢,调整次序,跟进正堂。
郑靖业请顾益纯上座,才郑重地重新介绍了顾益纯,又命:“来拜见顾伯父。”
地上摆了一溜的拜垫,郑靖业动了真格的,让儿女、儿媳、孙子,郑重行了大礼。子孙们知道郑家起初之艰难,自也知道顾益纯的帮助之功,再看在郑靖业的份上,跪就跪!
郑靖业很满意,郑l这实诚孩子还两眼含泪地对顾益纯深情地又喊了一声:“伯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