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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他与老黄门相依为命,已过经年。/p>
鸡鸣而起,月升而息;一老一少,陋食粗茶。/p>
他已经习惯,觉得这样简单的日子真的挺好,至少无忧。/p>
有时,他也会仰望苍穹。想起爹娘,兄长、大姐、胞妹、突骑、道豁、何伯,还有那早夭的小弟。想起曾经的渤海王府,想起儿时一家人欢聚的快乐时光。/p>
他决定,等老黄门死了,自己便下山娶一个村妇,生几个孩子,安安静静的过完此生……/p>
他决定,将自己的前半生刻在木椟上,写成书,只是为了怕自己银霜满头时,再也想不起曾经……/p>
光阴如流水,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平静的逝去。/p>
直到一日清晨,/p>
隆隆的战马蹄声,踏碎了深谷薄雾……/p>
浑身浴血的彪悍士卒,黑压压跪满草堂前的小院,/p>
他,终于还是被人找到了。/p>
“这,便是宿命吗?”/p>
当老黄门颤抖着,将闪亮的钢甲披挂在他胸前时,他却在心中悲叹。/p>
他有家仇国恨,他有血统正朔,/p>
他们说:只有他,才能结束这乱世,这是他必须担负的责任!/p>
“请为天下计!”/p>
“请为苍生计!”/p>
一张张陌生却又刚正、激昂的面孔,如走马灯般出现在他的眼前,/p>
句句义正词严,不容驳斥;却没人问问,他究竟想要什么。/p>
在千军万马的疆场,/p>
在血腥弥漫的城池,/p>
高洋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渐渐变得麻木,变得陌生。/p>
长靴踩在被浓稠的血水浸透的石阶上,有些滑脚,/p>
高洋目光悲怆,/p>
他矗立在晋阳城头,凝望着城内那无数冲天而起的滚滚浓烟,还有远处那座巍峨雄伟的皇城。记忆中,那里曾经是他的另一个家,却陌生而又充满了悲伤。/p>
一枝流矢飞来!/p>
在一片“护驾!”的惊呼声中,高洋仰面倒下。/p>
那一刻,/p>
他看见了头顶的高天流云,碧空如洗。/p>
那一刻,/p>
他仿佛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渤海王府的玉阶之前,拾级而上,眺望着蓝天。/p>
他听见了母亲和鸢儿的浅笑,看见了笑迎上前的王府家仆。/p>
他,又成了那个无忧无虑的乐哥儿。/p>
……/p>
“陛下……陛下……”/p>
有人在轻轻推搡。/p>
高洋再次缓缓睁开双眼,夜色茫茫,他却感觉有狂风扑面,耳畔有轰鸣如雷;/p>
他,竟站在一处海边的悬崖之巅,持杯肃立。/p>
高洋茫然四顾,/p>
现脚下是波涛汹涌的万丈深渊;/p>
身后是滚滚旌旗、万军阵列;/p>
远处天际,一轮盈月高悬,将他的杯中酒映照得光华四溢。/p>
他看了看自己,身上不知何时换上了父亲的红黑龙凤九章袍,宽大的袍袖,正在狂风中猎猎作响;/p>
眼前珠帘晃动,那是天子的十二旒冕!/p>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p>
人潮如麦浪般跪倒,/p>
如山呼海啸,震天撼地!/p>
一个男人被几名军士拖了上来,满身血污,长掩面;/p>
“乐儿!他便是将你父皇射死于山崖的凶手独孤千里!将他扔下深渊!”/p>
军中闪出司马子如的身影,白袍染血,双目赤红,手指那人怒视着他,声色俱厉!/p>
“这……这是怎么回事?”/p>
高洋不知所措,嗫嚅着问道,出的声音,却似父亲,深沉洪亮。/p>
“陛下!您怎么了?是您带领众军复克皇都,镇压叛乱,还活捉了逆独孤千里的呀!”/p>
黑袍高冠的老黄门,匍匐着爬上前来,趴在他的靴前,语带担忧的道。/p>
“母亲、兄长、鸢儿呢?”高洋惊诧的问。/p>
“呜……”黄门令掩面痛哭。/p>
“陛下——!您这是怎么了?皇太后、先太子与长公主殿下,多年前便薨在晋阳宫难之中了啊!太医不是刚为陛下诊过吗?您怎的却连这也记不起了?”老黄门磕头如捣,声音哽咽。/p>
“我……不记得了啊,我们怎生会在这里?”/p>
高洋倒退了两步,瞪大双眼,看着眼前的一切。/p>
月光如水,他的心,却乱如碎冰。/p>
“是您一直在念着‘临渊观海樽对月’,也是您钦定的此时此处祭天啊!”老黄门泪流满面。/p>
“这人,便是独孤千里?”/p>
高洋转而看向那被拖上来的男子。/p>
“正是!这贼子见我军势大,弃城而降。被愤怒的众军削去双足,铁锁穿骨,暴晒十日,只待陛下今日圣裁!”黄门恨恨的尖声答道。/p>
“我……无……罪……”/p>
那男子低垂着头,断断续续的低语。/p>
“弑君!岂曰无罪?”高洋喝道。/p>
“弑君?”独孤千里嘶哑的声音,突然狂笑了起来,伴着剧烈的咳喘。/p>
他抬起头,间露出的目光中,充满了嘲讽与怨毒,他吃力的讥笑:/p>
“他……是谁……的君?呵呵,难道……他……就没有弑君吗?杀一窃国弑君的恶贼!吾……当青史垂名!”/p>
“你大胆!”/p>
高洋不知为何自己会吼出这句,他猛的掷酒于地,抽出腰间长剑,逼上前去。/p>
却听独孤千里仍在断续的道:/p>
“呵呵……杀吧,你以为……杀了我,便……天下一统了吗?”/p>
“我……独孤家……还有开国八大姓……还有天下无数的孝子……忠臣,仍会反你!杀了我,天下人……只会……呃!只会恨你……这个狂夫……国贼!终……终会有人……起兵杀你!我的今天,便是你的明日!”/p>
高洋举起的剑,悬在了半空。/p>
他突然呆住了,/p>
他记起了过往,记起了深山草堂,也记起了父亲的宏愿。/p>
不是为了“天下清平”吗?/p>
怎么如今却变成了这样?/p>
你争我夺,苍生喋血,为的又是什么?/p>
是皇权,是复仇,是无尽的轮回?!/p>
他觉得越来越看不清自己了,/p>
父亲、母亲、兄长、姐姐、妹妹……一个个都因为这轮回,而永远离去,/p>
原本好端端的家,竟突然之间便只剩下了他一人,/p>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颌下的灰髯,心中却只有悲叹,/p>
值得吗?/p>
他俯看着身前这个半死的男人。/p>
“你走吧”/p>
他淡淡的道。/p>
那人望向他的目光中,满是难以置信。/p>
“便以我一人的悲伤,来换天下人的幸福,我们……不要再打了。”/p>
高洋神色黯然。/p>
“乐儿!你登基了,就忘了血仇了吗?!你这不孝的小畜生!”/p>
一声熟悉的暴喝,在人群中响起,/p>
高洋抬头,却见到姑父尉景如山般的身躯,白飘洒,正穿着残破的铠甲,怒目视来。/p>
“若不征伐,我等何处建功立业?!”一名军将高声质问。/p>
“他……他不是我们的陛下!他太怯懦!这人是假的!”/p>
曾与自己相依为命的老黄门,此时像是被火燎着了一般,猛的跳了起来,面目狰狞的指着高洋对众军尖厉的叫喊着。/p>
“轰!”的一声,/p>
万军哗然!/p>
“斩了他!”/p>
“另立新君!”/p>
成千上万的吼声,如雷炸响,/p>
面前黑压压的人群,目光如狼,步步紧逼了上来。/p>
高洋惊恐万状,双腿软,不自觉的向后退去,/p>
却陡然一脚踏空,一声惊呼,坠入那翻滚咆哮着的万丈深渊。/p>
……/p>
“不要!!!”/p>
高洋挥舞着手臂,满身大汗的睁开了眼睛。/p>
他现自己正躺在一间石室之内,不远处,便是那面熟悉的巨大汉白玉屏风。/p>
他有些茫然的坐了起来,却见那怪老头儿,正坐在自己的对面,笑眯眯的向他看过来;他身边,则是一脸关切望着自己的春儿。/p>
高洋有些不敢相信的抬起双臂,看了看自己的双手:那还是一双小孩子的手。/p>
他又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仍是白裘素袄,只是汗水浸透了里面的衣衫。/p>
“我……我没死?”/p>
高洋惊异的看着怪老头儿和春儿问道。/p>
“死?嘿嘿嘿!你不过只是打了个盹”,怪老头儿闻言,出一阵怪笑道。/p>
只是……打了个盹?/p>
高洋讶异的看向一旁的春儿,春儿肯定的道:“嗯!你在石洞内晕倒了,还是老神仙把你从石洞里抱出来的呢。”/p>
“我……睡了多久?”高洋问。/p>
“大概不到半个时辰吧”,春儿答。/p>
“只有半个时辰?!如此说来,我还在石窟?”高洋瞪大了眼睛,再问春儿。/p>
春儿点了点头。/p>
高洋难以置信的看着对面仍然笑眯眯的怪老头儿,嘴唇嚅动着,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p>
他竟在梦中度过了自己的一生?过了几十年?/p>
如果方才真的只是一场梦,/p>
那为什么梦中雨水的冰凉,沙场的血腥,悬崖上的狂风,甚至自己的感受都是那样的实真?/p>
高洋的脑子现在很乱。/p>
他打量着眼前的一切,不敢肯定自己现在究竟是不是还在梦中。/p>
不过,至少当现自己还在石窟中时,心中倒是涌起了一股无比的安祥和幸福感觉。/p>
刚才那样的人生,简直便是一场噩梦。/p>
“小崽子!你的心性,还算纯良!”对面的怪老头儿,突然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p>
“什么?”高洋还没从刚才的梦境中缓过劲儿来。/p>
“只是这筋骨嘛,却是弱得紧”,怪老头儿却没理他,咂么着嘴,自顾自的念叨着。一双老眼,在高洋身上来回晃荡着,直看得高洋心里有些毛。/p>
“老神仙!”高洋此时对这举止奇怪的老人,是自内心的敬畏了。他起身郑重的跪在老人面前,重重磕了一个头道:“请为小子解惑。”/p>
没想到那老头儿却摇了摇头,苦笑一声叹道:“这世间哪有神仙!唤我公公便好”。/p>
继而又和蔼的看向高洋道:“你可是想知道,自己此刻是否仍在梦中?”/p>
看到高洋用力点了点头,老头儿却是呵呵一笑,反问道:“方才于梦中,你可曾想过这个问题?”/p>
高洋一怔,缓缓摇了摇头。/p>
“却是为何?”老人依然笑眯眯的问道。/p>
高洋皱着眉想了想,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愣愣的道:“小子能摸到、能看到、能吃到;亦会痛,亦有泪,有喜有怒,一切如常!其间命运诡谲,梦中诸人又何止千万,却又那般真实,小子迷陷其中,又岂会有疑?”/p>
“那,你又怎能断定,你此时所见,不是你的另一个梦中景呢?”老头儿看着高洋,认真的说道。可说出的话,却是让高洋心下猛的一沉。/p>
老头儿面上露出少有的肃容看向高洋道:“痴儿!你在梦中,亦曾过完了一生,难道就没所领悟么?”/p>
见高洋怔怔看来,老头儿轻轻摇了摇头叹息道:“须臾一觉,身已百年,如白驹过隙,沧海一瞬。投身芸芸众生,便是尽拥一世繁华,到头来也终是祸福难料,一步踏错,瞬时万般皆空。生时如梦,死亦如梦。既如此,又何需在意此身所在,究竟是梦是真?梦也好,真也罢,不过都是一世过客,唯一重要的,只是你做过了什么,又悟到过什么,方才是一生所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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