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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倪潇儒高中毕业蜗居在家时,仍和过去那样,为了弄到书,他得四处奔波告借。因为,这时看书已成了他继续求知的唯一途径。这种阅读习惯和喜好,不是缘于外力的推动或内心的自律,而是一种纯粹的爱好和兴趣。现在已不用再写什么作文了,因而他就转而写读书笔记,而且写得十分认真,就象要拿给老师批阅那样。白天一个人在家里,没有任何干扰,也不用做什么家务事,因而任由他舒心地去看、去写,这已成了他最大乐趣。
一次,居民主任王阿姨路过他家。这时倪家还住着老房子,透过矮墙,见倪潇儒一个人在小院内又是看书又是写字的,因而就排闼而入,问道:“潇儒,你在写什么呢?”
倪潇儒回答说:“哦,王阿姨,我在写读书笔记。
王阿姨“哦”了一声,说:“来,拿来我看看。”王阿姨不管倪潇儒是否同意便顾自拿起笔记本来看。因为在她眼里,倪潇儒不过是个大孩子而已。这王阿姨念过扫盲班,能识字看报,就是写不来。王阿姨一边看,一边啧啧称赞说:“写得真好,真好!哎,能写的人就这样,一点事情就能写出一大篇,多好啊!真没想到,我们居民区还有你这样的人才。”
孔子说:“巽与之言,能不说乎?”好听的话,谁不愿意听啊?可面对王阿姨的称赞,他却不以为然,他知道王阿姨的文化功底,因而这种称赞也就没什么含金量,要是换作自己的老师那就不一样了。不过他嘴上却说:“王阿姨,你千万不要这样夸我,我是没事才写的。”
王阿姨试着问道:“你待在家里也没什么事,能不能帮王阿姨做点事?这也是在帮居民区做事哦!”
倪潇儒想也没想就爽快地答应说:“好啊,要我做什么事,你尽管说好了。”
王阿姨告诉说:“就是帮居民区写写宣传材料、出出黑板报这些事。”这正合他的兴趣,他非常乐意做这事,也算是一个小小地用武之地。
这事真做起来还非常多,没完没了。什么逢年过节要写,政治运动要写,科技成就要写,居民区的好人好事也要写。那些墙体黑板又东一块西一块的散在四处,只能一处一处的写。倪潇儒写这些文章真是游刃有余,是个快“枪手”。文章写得好,字又工整,看的人也就多,评头论足自然也就相伴而来,不过多半是称赞他的。这让倪潇儒倍受鼓舞,虽然给他的这片天地并不大,自知只是初出茅庐,手中的笔也绝非江梦生花的如椽之笔,但他却做得很认真,把它们当作重要文告来写。这么一来,居民区的黑板报自然是越办越好,影响已远远超越了居民区这片狭小的区域。后来街道、区上的干部也来实地考察,把它竖为宣传方面的典型,同时也知道了倪潇儒这个小青年的名字。这事是居民主任王阿姨一手操办的,倪潇儒这个小青年是她发现的,宣传的方向和内容又是她钦定的,她自然是功不可没。因而,年底时节也就顺理成章地将好几个荣誉称号揽在名下。
尽管倪潇儒在外面赢得一片赞誉,可他爸爸却高兴不起来。其实倪齐安并不反对儿子去帮着做这些事,他虽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赞同的。可他毕竟是父亲,他不得不往远处想,不得不为儿子的前途操心那!他看儿子似乎是像模像样的在忙个不停,可这与儿子的前途不相干呢,究竟非长久之计啊!就这样呆在家里,没个去处,更没个盼头,长此以往如何是好呀?依倪齐安的想法倒还不如乘早去农村插队,这样或许还能碰上抽调回城的机会,毕竟有个盼头。去农村插队,虽说生活苦点,但可以见风雨受锻炼,同时也可让儿子感受一下劳动的不易。
倪齐安曾三番五次地提这事,可儿子就是不肯接他的话茬,默不作声,只顾低头吃饭,似乎饿了三天三夜似地。他妻子更是说什么都不肯让儿子去农村插队。有他妈妈这般护着,儿子更加可以赖着不去。只要倪齐安一提这事,立时就成了家里最孤立的人,原本乐融融的气氛,霎时就会烟消云灭,准会弄得一家子老大不开心,连晚饭都吃不安稳。他妻子说:“现在家里又不多儿子一个人吃饭,你老撵他,这是作啥呢?你不心疼,我可心疼。你舍得,我可舍不得!”
他妻子平时极宠爱一双儿女。因而这样说也在情理之中。可女儿潇佚也不时的要来帮腔,替她哥哥说情。她搂着爸爸的脖子说:“爸爸,你就让哥哥留在家里吧!我也舍不得哥哥去农村,他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你让他怎么过呀?爸爸,我求你了!”
此时倪齐安是处于三面夹击之中,早把他弄个束手无策。他只好摆摆手说:“好了好了,我不说这事了。哎,还是去弄我的草药好。”
他妈妈和妹妹这样说倒也入情在理,可让倪齐安大惑不解的是,那居民主任王阿姨。在巷子里碰面时,她说:“老倪啊,你也真是的,你家境况不错,难道还怕多个人吃饭不成?现在还有几个孩子能象潇儒这样静静地坐在家里,这样认真地看书写字,别说已是高中毕业,就是那些还在念书的孩子,等放了学便把书包一扔,还不都顾自玩去?依我看,潇儒这孩子真是又乖又有文化,日后保不定是个青云伟器,你就别逼他了,让他呆在家里算了。现在就连街道、区上的人也知道你家潇儒的大名了,说不定那一天时来运转,真让潇儒碰上个什么好机会,进得这些部门工作都没准呢!”本来,这说服动员应届毕业生去农村插队,是居民主任的工作和责任。现在倒好,来个角色换位,这说服动员也可倒着来做。她的话真让倪齐安晕乎了好长时间。
私下里,两口子也常为儿子去不去农村插队这事犯嘀咕,不过从不为这事争吵。两口子感情弥深,凡有意见相左的事,倪齐安都会退让一步,总要让着妻子一些,因而这个家总是那么太太平平、和和美美的。他妻子说:“不是我自夸自好,我家潇儒是又懂事又聪明的,说到头里还不都象你的。你忘了那会儿你自己弄树皮草根那傻劲儿,香烟烧破衣服都不晓得…”
一说到这些事情,倪齐安不由得笑起来,说道:“哎呀,那是…那是…”
他妻子笑着瞥丈夫一眼,然后继续说道:“你也得往好里想想,咱家潇儒,自打小起就不淘气,也从不让你这个当爸爸的操过什么心!左邻右舍那么多孩子,你倒是去比比看!儿子现在做的这些事,还不都是正事好事?你就由他去吧!”
倪齐安说:“你说的这些,我哪会不晓得啊,只是这老大不小的总呆家里,那以后怎么办?哪天是个头啊?总不能养他一辈子吧?”
他妻子说:“哎呀,你想那么远作啥呢?先管住眼前再说,以后的事等以后再说。没有现在,那还有什么将来呀!现在这个样子,也不是儿子的缘故,他也是无力改变的。以后你就别再去撵他了。噢!你看,现在儿子见你都有点怕了。”
倪齐安听了妻子的话后说:“好好好,以后不提这事总好了吧!”
倪潇儒依旧是先前那个老样子,借书看书写笔记,再有就是帮居民区写写黑板报。不过他时常还得去巷子里卖开水的吴奶奶那里,帮着干点杂活。吴奶奶孤苦伶仃的,整天守着那个大圆柱似的开水炉,靠卖开水维持生计。岁月的艰辛和常年的烟熏火燎,使吴奶奶脸上终日蒙着一层无法濯尽的油烟,深一搭,浅一搭的。那油烟已深深地嵌入她的皱纹,苍老的脸上布满了沟沟坎坎。吴奶奶是看着倪潇儒长大的,她特别喜爱这孩子。他不象别的孩子那样淘气,想出往煤堆里塞个小鞭炮什么的恶作剧,来弄送我这个老太婆。相反还总要帮着干点事情。要知道,那锹煤的活儿可不比小孩子做游戏那样的有趣。
一次,倪潇儒帮着把一堆刚卸下煤的锹往里间,发现煤堆里有一个管状样的东西,他拣在手里看,心里一惊,这莫非就是雷管?他记得化学老师在课上讲过。他拿捏不准,便拿去巷那头的陈叔家。那陈叔以前曾是煤矿里的安全员,他一眼便认出是雷管,急问是哪里拣的?倪潇儒便告知是锹煤时发现的。陈叔叮咛说:“这不比小鞭炮,炸起来的威力是很大的,放在这儿,我马上想办法把它处理掉。”倪潇儒担心说:“原来有这样危险啊,那屋子光线暗,再加上吴奶奶的眼睛又不好,那可怎么办?”陈叔说:“不用担心,这种事是极偶然的,只要稍加留心就好了。”
倪潇儒飞速回到吴奶奶那里,叮咛说:“吴奶奶,以后锹煤的时候,尽量多看看,若见着那些异样的东西,立刻把它拣出来扔在一边,千万不可锹进炉膛里。”他怕吓着吴奶奶,因而并不说那要爆炸的话。
吴奶奶只是开心的“哦哦”地应着,其实并不晓得这话的意思。陈叔赋闲在家,偶尔也来此处打壶开水。一次去吴奶奶那里,因见空闲,两人便聊起天来。这时吴奶奶方晓得孩子这话的本意,她心里想,看这孩子,做下好事不嚷一声,那日要不是孩子心细,我这老太婆就是不被炸着,恐怕也得被吓死。真可与少年孙叔敖埋那两头蛇的做法媲美。这样的孩子怎叫人不喜欢?不管什么时候见到,开口总要先叫一声吴奶奶。这孩子董事知礼,将来准有出息。吴奶奶看见倪潇儒来了心里就特别高兴,舒心的笑容掩隐了嵌在皱纹里的油烟,笑容里弥含着慈祥与满足。吴奶奶常备着一些小零食,藏在那只快成古董,外表斑驳的小木匣里。不管倪潇儒是来帮着干点事,还是坐下陪着说说话,准要拿一些小零食给他吃。她想不能总让孩子为自己做这做那的。这次倪潇儒去的时候说:“吴奶奶你不要老为我准备吃的,怪不好意思的,再说我现在已不是小孩子了。”
吴奶奶不管倪潇儒怎么说,她一边照旧拿出小零食,一边说道:“看你说的,在我眼里呀,你就是个孩子,不过,是个懂事的孩子。你知道吗?居民区王阿姨常来看我的,每次都要夸你一番呢!”吴奶奶招呼道:“来,快拿了吃。小孩子要能吃才好,这样才会长身体,到吴奶奶这里,你还要作啥客!”
倪潇儒见不好再推辞了,因而就说:“吴奶奶,你先放着,等我把这堆煤锹到里面去再吃,不然走路不方便,晚上连门都关不上的。”吴奶奶就坐在那张倪潇儒已帮她修过多少回的旧竹椅上歇着,看着倪潇儒做事,眼里充满了慈爱、高兴和满足。
倪潇儒看书看到精彩幽默之处,会顾自笑起来,倪齐安虽然不再提让他去农村插队这事,但见儿子这个呆样儿,心里就来气,忍不住又要数落排揎他。他爸爸数落时,倪潇儒多半是不声不响的,可有时见爸爸的话实在有点离谱,也免不了要顶上一句。
他爸爸说:“你就知道看这种闲书,这种书看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啊?饥不当食,寒不当衣的,倒还不如想想办法学它一门手艺靠得住。”
儿子辩说道:“这又不是闲书,是名著,是小说,都是一些大作家写的呢!看多了就会受益终生。”
他爸爸“呵呵”了两声,不屑的说:“你不要拿名人来吓我,小说不是闲书那还有什么书是闲书的?”
儿子可不同意他爸爸的观点,他还是搬出名人来论理:“鲁迅先生在他的《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一文中说:“我深恶先前的称“小说”为闲书,而且将“为艺术的艺术”,看作不过是“消闲”的新式的别号。”这话你听起来或许会拗口,那我就把南怀瑾先生的话说给你听:“不要轻看了小说,有许多人都是眼高手低,随便批评别人的作品,自己却写不出来。”他可是位大学者,外婆信佛的,她就知道这个人。再说,你还没看过,怎么好把它说成闲书呢?”
倪齐安一边看看儿子一边下意识的摇着头说:“你看书别的看不出有长进,倒把嘴巴看厉害了,张口名人,闭口学者,我说不过你,不过我倒想问问你,你说看这种“闲书”能终生受益的,那好,你倒说说看,你天天都在看这些书,都受了那些益了?是“饥能当食,寒能当衣”了?还是看成一门什么手艺了?”
儿子见爸爸这般奚落就顶一句:“能终生受益,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我老师说的。”怕他爸爸不相信,又加上一句:“我老师的学问可好了!”
他爸爸果然是不相信,他狐疑地看着儿子,问道:“你老师说的?你老师会叫你天天看这种闲书?”
儿子说:“是老师说的嘛,你不相信啊,我笔记本上都记着呢!”
他爸爸很是不服气,可一时又找不着话来驳斥,因而只好摆摆手说:“既然是老师说的,那我还能说什么?你看吧,我看你能看出个什么名堂来?”
以前总是为去不去农村插队这事弄得一家子不开心,现在父子俩常为看书这事顶牛。私下里,两口子又为这事嘀咕起来。他妻子说:“你也真是的,儿子是看书,又不是去淘气闯祸。学生听老师的话,我想也没错,你何苦要有说没说地去说他呢?
倪齐安还是认为自己的看法要比他老师更正确,他说:“他看的都是些闲书,是闲来无事时,用来打发时间的,可看可不看。”
他妻子说:“我没看过,看这些书有没有好处那就更说不上来,既然不是坏事,那你就由着他吧!”
倪齐安无奈地摇着头,叹说道:“看他这呆头呆脑的样儿,以后可怎么办噢?靠什么去立足存身啊?”
他妻子倒没想那么远,也不赞同丈夫的说法,她说:“就你在说儿子是呆样儿,你可别忘了,这几年的年终总结还不都是儿子替你写的?你说厂长看了还啧啧称赞呢,要是儿子真呆,那还写得出来?你老说儿子呆呀傻的,往头里说,这呆傻样儿还不全像你的?你忘了自己当年怎样摆弄那些树皮草根的?还不是那样呆头呆脑的,谁说都不听。”
倪齐安听了不禁笑起来,他看着妻子说道:“好了,不说他了,有你这样护着,我还能说啥?说了也没用。”
他妻子笑了,说:“我看你这倒象是呆话,你们三个人,在我心里一样的,要说护的话,那我从来都是三个人一起护的。”
倪齐安对妻子说道:“我也不是故意在找茬,而是想让他看些有用的书。”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虽然来找我治病的人不少,但这毕竟是咱倪家医技中最简单的部分。至于那接骨疗伤和用手抚捏的技巧,我是做梦都想着把它搞懂,可是力不从心哪!要是儿子肯看这方面的书、肯往这上面用功,那希望就大了。儿子的文化毕竟比我高,记性又好。文章写得好,说明儿子有悟性,不管学什么都离不得悟性这东西。你看,有的人信了半辈子的佛,到头来仍旧只能念佛拜佛,吃斋打坐而已…”
他妻子显得有点不悦的样子,打断丈夫的话说道:“你说儿子就说儿子么,干嘛要数落你丈母娘的?”
倪齐安赶紧摆手解释说:“没有没有。我不过是在说这种现象。你看,有的人做事,做一回和做十回没有多大区别,而有的人却不一样,总能一回比一回要好。眼下儿子的毛病不是不勤奋,也不是没悟性,而是对他爷爷留下的这些东西没兴趣。这实在是太可惜了!我是想慢慢地把他引到学医的路上去。”
他妻子听了很是赞同,说:“这话是对的,不过也得好好说才是,要慢慢来,不能逼他,那样反而更不好。儿子毕竟半大不小了,他有自尊心,有自己的想法。我想,只要好好地说,儿子是一定会听的。”
他妻子知道儿子不喜欢这些树皮草根,也不想看那些旧医书,对他爸爸在摆弄的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他只想将来当个什么作家的。因而他妻子悄悄地对儿子说:“潇儒,你也要学得乖巧一些,你爸爸说你的时候,千万不要去和他争论。其实你爸爸是很看重、很在乎你的。他也全是为了你好,才这样费口舌的。你爸爸让你做什么,你就先应承下来。还有,星期天的时候,你有事没事的找点什么做做,那你爸爸也就不会说你了,懂吗?”
倪潇儒顺从的回答说:“好的,妈妈我知道了。”
一天吃晚饭时,倪齐安和颜悦色的对儿子说:“潇儒,你看书,我不反对,况且你老师也说这是好事。我反对的是你老看一种书。我想,其它的书也应该找来看看,这样,人的见识才会广,你说是不是?”
他妻子没等儿子回答就接着说:“潇儒,你爸爸说的有理,既然看书是好事,那你何不多看它几种,这样不就更好么?”
倪潇儒想了想后问道:“爸,那你想让我看什么书呢?”
听了儿子这句问话,倪齐安心里还是挺高兴地,不过这事急不得,不能再让儿子产生那种逆反心理。欲速则不达,操之过急反而适得其反,事与愿违。他这样想了想后说:“这个么…具体的我倒也说不出来。你知道,家里也没别的什么书。你爷爷是个中医,留下来的尽是些医书,如果能拿出来的话…那就拿出来看看么,我想也不会是什么坏事?”
“哎呀,爸,你原来是想我让看这些书啊!这可是我最不喜欢看的书噢!”倪潇儒不可置否的回答,因为他心里不太愿意,所以一下应承不下来。
他爸爸听了后并不象以前那样,满脸不悦。而是笑着问道:“你没看过,怎么知道不喜欢呢?这和我还没有看过那本书就说那本书是“闲书”不是一个道理么?”后面那一句是他故意将儿子的,因为早几天儿子就说过这样的话。
他妈妈在一旁鼓动道:“潇儒,你爸爸说得蛮有道理的,即便不喜欢,那看看也不会有什么害处吧!说不定你爸爸一直没看懂的地方,你倒看懂了,这下不是帮你爸爸的大忙了?”
妹妹潇佚这时也说:“是啊!哥哥,爷爷留下来那么多书、那么多药方,我想肯定都是很有价值的。可是再有价值也只能束之高阁呀!爸爸执着却看不懂,哥哥你么是不感兴趣。真是太可惜了!”
倪潇儒眯了一眼妹妹,然后故意用教训的口吻说道:“你懂个啥?这些书坚深专业,你以为只要随便看看就能懂了?”
妹妹潇佚说:“哥哥,你肯定能看懂,我佩服的就是你。我爱看书不就是受你的影响么?我的作文虽然没法和你比,但老师说我大有长进,非昔日可比。我想,这都是因为我家的求学氛围好,你看,上有爸爸苦心钻研作楷模,旁有哥哥潜心求学作表率,焉有不长进之理?这叫…这叫…蓬麻什么来着?”
倪潇儒看着妹妹,笑着拉长声调说:“这叫蓬麻可望。“蓬生麻中,不扶而直。”这是荀子在《劝学篇》中说的。”
妹妹潇佚说:“到底是哥哥,博学多闻。我想只要哥哥你肯动手做,那保准行。”
倪潇儒乜着妹妹,说:“呵哟,你也想来哄我啊?”
他妹妹笑着说:“哥,我可没哄你的意思。真的,哥哥,要想把爷爷的医技传承下去,那只能靠你了。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看来非你莫属了!”
倪潇儒故作不悦地说:“去去,尽瞎说,我那有这个本事的?”
他妹妹说:“你就有这个本事。哥,你就不要再推辞了,就这样说定了,传承倪家医技的重担就由你来挑了!”
在这个十六岁的女孩看来,似乎只要哥哥答应,那她爷爷的医技就可在朝夕之间重现。女儿的话可把她爸妈给说乐了。妈妈对儿子说:“现在就连你妹妹都这样说了。”
倪潇儒撅一撅嘴后说:“哎,看就看呗!不过不能抱什么期望哟!其实这些书名都听说过,特别是那部《本草纲目》,那可是集医学、药物学、植物学之大成的一部宏幅巨著,卷帙浩繁,内容庞杂,学问可大着呢!”
他妈妈听了后赶紧说道:“原来这书有这么好啊,那你为什么放着不看呢?”
倪潇儒说:“我不是明天就找出来看么?”
一家子有说有笑,好是高兴。不过最高兴的当属倪齐安了,他要悄悄地,在不知不觉中把儿子引上学医的道路。现在已有了一个很好的开头,儿子终于答应看这些书,他能不高兴么?他知道儿子的脾性,有一股死钻牛角尖的犟劲儿,愈难愈深他就愈会下死劲去钻。他相信,只要儿子肯看这些书,那总有一天,他会喜欢上的。倪齐安深知,如光凭自己的力量,想去弄懂倪家祖辈留下的全部医技,那已是很渺茫了。他寄希望于儿子,希望儿子能成为倪家独门医技的真正传人。
过了一段日子,也在吃晚饭的时候,倪齐安问儿子道:“潇儒,那些书还在看么?”
“看呀,天天都在看呢!”倪潇儒回答说。
倪齐安十分地满意,他鼓励说:“好啊,这太好了!不过贵在坚持哟!”接着倪齐安又说:“那我提个问题问你,怎么样?”
“行啊,你问好了。”倪潇儒想都没想就说道。
倪齐安搁下碗筷,拿出一卷《本草纲目》,他在木部里挑出两味药名来问。倪潇儒一边吃着饭,一边眯着眼,他稍稍地思索了一会便把这两味药的性状和功能说了出来。倪齐安一边听,一边连连点头称是,他感叹说:“就是不一样啊,我即便连着看上十遍也说不了这么完整。看来你还真有这方面的天赋呢!”
妹妹潇佚从爸爸手里拿过书,对照了一下,惊叹道:“哎哟,几乎是一字不差,要是真遇上考试的话,那绝对是个标准答案。真不简单噢!”妹妹潇佚还颇显骄傲地继续说:“哥,我说你肯定行,这下你相信了吧!”
倪潇儒冲着妹妹说:“行什么行呀!这是“雨点打在香头上——碰巧”。前几日我刚看过,印象还很深,所以才说得出来。其实这事实不难,就象念书那会儿背个词语概念一样。”
妹妹潇佚说:“哥,你还这样谦虚呀,不简单就是不简单嘛。再过上个一二年,等你把书上那些药名药性全搞懂了,那你就是一个中医了!”
倪潇儒问道:“你真以为只要把药名药性全搞懂了就是中医了?”
妹妹潇佚反问说:“那当然喽,要是能把药都搞明白了,那还不是中医么?”
倪潇儒乜着妹妹说:“你真是傻妞一个,哪有这么简单啊,古话道:“只靠书本当医生,要害人;只靠兵书当将军,要害兵。”若无千百次的亲身体验,就是把世上的医书倒背如流也没用的。若照你这么说来,那张仲景、王叔和、孙思邈、李时珍这些医学大家不是在白忙乎了?你知道《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脉经》、《千金要方》、《本草纲目》这些经典医书是怎么来的?是从亲身体验的积累中而来。”
妹妹潇佚服输的说;“人家不懂嘛,才这样说的。哥,那中医真的很难懂、很难学吗?”
倪潇儒回答说:“我想应该是这样的。借《红楼梦》里贾政的话说:“医道却是极难的,越是不时兴的大夫倒有本领。”有好多学问都是易学而难精,就像子路学瑟,登堂容易入室难。而中医却是难学更难精的。中医是个医学体系,但它同时还带着那种哲学的思辨,是个非常庞大的宝库,历代名家又在不断为这座宝库增添新的内容。中医理论源远流长,一脉相承,之中学问大得很,可谓深不可测,钻之不透!就象颜回赞叹老师孔子的学问时说:“仰之弥高,钻之弥坚”那样。”
妹妹潇佚这下有点明白了,说:“怪不得,妈妈说爸爸那样的执著和投入,可就是看不进去,入不了门。哥,这可怎么办呀?爷爷这么好的医技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它佚传,那不是太可惜了呀!”
倪潇儒故意调侃妹妹说:“有你这个懂事的好孙女,爷爷在九泉之下一定感到很欣慰,你说是不是呀?”
妹妹潇佚捶了一下哥哥,撅着嘴说:“人家说的是正题话,你却来挖苦我,哼,不象当哥哥的样。”
倪潇儒说:“好好,我不说这个,就说正题话,行不行啊?”
“这才象当哥哥的样。哥,快说给我听听!”妹妹潇佚催着哥哥说。
倪潇儒这才对妹妹说:“学什么东西都一样的,要说难,什么都难,要说易,什么都易。《儒林外史》第二十二回中,有两淮盐运使荀玫写的一付对联,叫做:“读书好,耕田好,学好便好;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用在此处不很恰贴,但“知难不难”的道理是一样的。说到难,我想起了《易经》中的一个重要原则,叫做简易。任何复杂的事物,只要了解它的过程,掌握它的原理,复杂就变为平凡了。不过只有当一个人的智慧到达很高的境界时,才能把复杂变为简单。难,并不代表不可学,不能学了。区别就是有没有毅力,能否持之以恒。恒者,才能求得天下难求的学问,恒者,才能做成世上难做的事业。近代洋务运动的首倡者曾国藩说:“有恒则断无不成之事。”古人亦有言:“恒则事成,学则艺深。”理学家说:“月映万川,一理万殊。”不管做事还是求学,归根结底的道理是一样的。唐朝孙思邈,少年时因病学医,贯之一生,终成大家。成为俗话所说“久病成良医”的最好诠释。明朝李时珍,耗时二十七年写就了《本草纲目》这部巨著。这部书分十六部,五十二卷,收录药物一千八百九十二种,收录方剂一万一千多首。难吧?可他们却都做成了,这就是光武帝刘秀所说的:“有志者事竟成也。”他们的执着,永不言弃的精神真值得我们效法惕励啊!”
妹妹潇佚叹服地说:“是啊,古人的话说得那么有哲理,精神难能可贵,真了不起啊!”
哥哥说:“那当然喽,“圣人言语,神钦鬼伏”呢!”
妹妹接着又问:“哥,中医为什么把方剂称首呢?”
倪潇儒告诉说:“清朝康熙年间,有位年届八十的老中医,名字叫汪昂。他著了一本叫做《汤头歌诀》书,这本书在中医里头很有名且又很实用,将三百二十多种常用的灵验药方,用七言诗体编成歌诀二百余首,朗朗上口,便于诵读记忆。大概是这个缘由吧!不过,这一点我也不敢肯定,还有待考证确定哟!”
“哦,原来是这样啊!哎,哥,你怎么知道这些的?”妹妹潇佚一边点头一边问。
倪潇儒回答说:“这个么…都是书上看来的嘛。课堂上讲课的是老师、书本也是老师、字典也是老师。只要在某一点比你懂,就是你的老师,这就是所谓的一字之师嘛!知道吗?怎么,老师没对你讲过这话?”
“没有啊!”妹妹潇佚脱口回答说。
“这是我老师讲的,现在转述给你听了,可得好生记住噢!”倪潇儒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
妹妹潇佚听了后,冲哥哥作了个鬼脸。
兄妹俩在一唱一和一问一答时,倪齐安一直坐着在听,一时又插不进话去,因而只能光听不说。他想了想后问道:“哎,潇儒,我想你妹妹说的也蛮有理,要是真把药性和功能都搞明白了,我想那应该就是个郎中了!”
倪潇儒转过头来回答说:“不是的,这事可没有这么简单。爸,你想想,要照这样说来,那药房里的药工不就都成郎中了?中医是个大体系,识药只是其中一环而已。叫得出它的名,知道它的性状,了解它的功能,这只是识药而已。要做到识药并不难,因为它是静态不变的,变的是配方和剂量。什么病用什么配方,用多少剂量。药与毒药的区别就在于剂量。合适的剂量才是药,少了不起作用,下猛了就成毒药。中药方子可说都是因人定制,不像西药那样广谱,个体的微小差异,都会丧失治疗效果。因而配方和剂量就完全不同,千变万化,学问就蕴藏其中。因而即便把一部《本草纲目》倒背如流,那还不是郎中,至少还不是一个称职有见地的郎中。”
倪齐安听儿子这么说,觉得也蛮有理,但还不甚明白,因而便继续问道:“那怎样才算是郎中呢?”
倪潇儒回答说:“我想要能识药知性,能辩证施治,能配方用药,能预测疗效。汉朝张仲景创立了一套辩证施治的理论和方法。他认为病症只是一种表象,它与体内脏器,生活习性,病症成因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因而他主张在诊断病症和下药施治时,应同时考虑各种因素,这样才能准确的诊断和有效施治。从那时起,中医就非常注重运用辩证施治的理论和方法。这里面有很深的学问。人有男女老少,个体有差异,病期有长短,程度有轻重,病症多种多样,成因各不相同,而你却能识别判定这是什么病症?该怎么施治?这样才好对症下药,包括用什么药和用多少剂量。对症用药只需戥子称,如不对症,那即便车载斗量也白搭。以前苏州有位名医,号“朱一帖”。这位郎中真是惜药如金,用药十分精准,一帖药下去,如无反应,他就会拱手让你另请高明。这说明他有辨症识病和对症下药的自信与把握。
父子俩还是头一次这么融洽的谈论中医这个话题,这些话对倪齐安来说简直是闻所未闻,他心里是又惊又喜。他以为儿子是故意韬隐才华,因为这还是头一次听儿子说,他觉得特别高兴,因而谈兴正浓。他还想继续听儿子在这方面的见识,因而就抛砖引玉地说:“我没有学过中医理论,那些医书不是不看,是因为看不懂。当时我研究你爷爷留下来的药方时,翻来覆去的就是弄不懂,这是因为不识药的缘故。后来得到那位老教授的帮助,才把药给识别出来。我又照着药方,依样画葫芦的配出药来,用起来真的很有灵验。以我治疗疮毒的经验来看,和你说的不尽相同,似乎没你说的这般复杂。”
倪潇儒回答说:“怎么会不同呢?其实还是一样的。因为爷爷在医案里,已说明什么症状是什么疮毒,药的配伍和剂量又写在药方上。这就是辩证施治的过程,爷爷已帮你做了。所以你才没觉着它的重要和困难,而只管照着方子用药就是了。疮毒的表面特征明显,用肉眼就能分辨确定。要是换作内病,这看不见又摸不着的,仅凭望、闻、问、切的手段,就要确定是什么病,就象盲人拿竹杆探路,需要一步一步的摸索,你想那该有多难啊?”
倪齐安觉着儿子讲得客观入理,不禁说道:“是啊,你说的没错。说真的,还从没给人号过脉,都是靠看表症来确定疮毒类型,然后依照方子用药。你爷爷在医案中说:内虚外侵是疮毒成因,排毒消肿是宣泄体内虚火,扶正祛邪。可这些话不好理解那!”
倪潇儒对他爸爸说:“中医理论中,有些地方是很玄乎的,象那些五行生克,阴阳不调、表邪内虚、湿热气滞、任腹督背等,都是些既难界定又难把握的描述。同时中医本身又拿不出像西医那种科普化的理论来详解这些描述,再一个,中医在面对无法治愈,无法拿捏的病症时,就处一个调理的方子。那调理的功能究竟是什么呢?恐怕连处方郎中自己都拿不准。这又绕回到五行生克,阴阳不调的八卦之中。我在想啊…中医得以流传至今,是有它的一些特定成因的。因为中医里头的一些单方和偏方确有令人难以置信的奇特效果,尽管其治病机理就连中医本身也无法作出令人信服的解释。其实这种奇特效果只作用于很小的面域,但不幸的是,这种奇特效果被用来放大整个的中医,甚至把它披上神奇虚幻的外衣,这是不客观的。某种奇特效果总让人津津乐道,笃信无疑而推崇备至。另一个原因么…我想大概是因为没有更好的替代医术,人总归要得病的,不找中医,那又能找谁呢?所以中医郎中似乎个个都是全科医生,有病人找来,也不管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先按脉处方,服几副再说。即便这药不痛不痒,那至少也不会出现严重的后果。这就是个很大的误区,虽没有把人给吃死,但却耽误了病人的最佳治疗时间,结果中医没治好,西医又太迟。这大概就是中医屡受质疑的地方。任何一门科学都是有局限的,医学当然也不例外。爸,你是机械厂的,你一定知道,不管是造什么样的机器,都有个容错裕量,医学上也同样有啊,它有误诊率,可是中医却不知道误诊在哪里。说实在的,中医是被那些蹩脚的郎中所贻误、所败坏的,结果自然是要耽误病人喽!”
倪齐安眯着眼,开心的看着儿子,嘴角露笑的说:“潇儒,说得好,说得好啊!”接着他又赞同的说道:“是啊,你爷爷研究出来的药确有奇效。不然就不会有人大老远的找过来。不过…哎…”他叹了口气没有继续说下去。
女儿潇佚说:“哎,爸爸,你叹气做什么呀?我觉得爸爸很了不起的,有那么多人大老远的赶来找你治病。别说是在我家这条巷子里,就是再隔几条马路,那名气都是响当当的,我都沾光呢!有时候啊,迎面会有人问我,你是倪师傅女儿吧?爸爸,你看…”
倪齐安手指挠挠下巴,又叹了口气才说道:“你们哪里知道啊,说起来,我治疗疮毒也有不少年头了。在外人看来,我横竖都是倪家医技的传人,可我心里清楚,那只不过是在吃祖辈的老本而已,是徒有虚名啊!”
倪潇儒一边带笑的摇摇头,表示不同意爸爸的想法,一边由衷地说道:“爸,不能这么想的,其实我是很佩服你的。能把几近失传的医技重新发掘出来,尽管只是其中很小的部分,那也实属不易啊!因为当时既没人指导,又没个地方作试验。做起来又要掩掩藏藏的,不能让外人知道,再加之本身又缺乏必要的中医理论知识,要是没有那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韧劲,那是办不到。”
这时,他妈妈插话说:“真的,那时就是这个样子。你爸爸这样做,我是又支持又担心。再说要拦也拦不住。我就怕他往自己身上试,所以老提防着,可结果呀!还是没防住他。”
倪齐安笑着说:“这药是好不容易才搞出来的,你不让用,那不是白费劲嘛?”
女儿潇佚搂着爸爸的脖子说:“爸,你好勇敢啊!居然用身体作试验!”
倪齐安心里真是好高兴,他乐呵呵地说:“这得归功于你爷爷,归功于倪家的祖辈才是。”
潇佚说道:“爷爷真是了不起,有那样好的医术!可是如今只能无奈的藏在椟内。哥哥,你说是不是?”她的潜台词就是要哥哥答应出来继承。
倪潇儒瞥一眼妹妹,刚想奚落他妹妹一句,他爸爸却笑着说:“你哥哥现在不是拿出来看了么”过后,他好象又想到了什么,因而问儿子说:“哎,潇儒,你说这中医里头哪个地方最难?”
“是啊!哪个地方最难学的?”潇佚也学舌的问道。
儿子潇儒拇指托着下巴而四指则搭在鼻梁上,没有马上回答,想一想后才回答说:“应该是难在诊断上吧。”
“难在诊断上。”倪齐安不由得脱口重复一遍。
儿子潇儒解释说:“我想应该难在这一处上。中医的望闻切叩这些诊断方法,即便是有人传授,那也必须经过漫长的亲身体验,这样才能把握它。有民谚说:“青年木匠老郎中。”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不过…”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他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倪齐安一边看着儿子,一边听想急着听下文,可是儿子好像并没有马上要说下去的意思,眼睛盯在一处在想着什么,因而就催促道:“不过什么呢?怎么不说话了?”
妹妹潇佚也帮腔说道:“哥哥,你就多说一点给爸爸听么。”
倪潇儒看了看妹妹和爸爸,然后说道:“中医虽源远流长,但局限明显,特别是在病症的诊断结论上太过宽泛,模棱两可,有时甚至有浓厚的八卦色彩,也难怪,当中医流传到近代和现代交替时,出现许多有名望的人发声诟病中医的声音。中国近代启蒙思想家严复,他的爷爷和父亲均是当时颇有名望的郎中,他的家庭可谓中医世家,可是他却说:“听中医之言,十有九误。”他还说:“中医缺乏实际观察和逻辑推理,应将中医药归为风水、星相算命一类的方术。”梁启超在被割错了一只肾的时候,仍不忘为西医叫好。文史家郭沫若说:“我一直到死决不会麻烦中国郎中的。”国学大师梁漱溟说:“中国说有医学,其实还是手艺。十个医生有十种不同的药方,并且可以十分悬殊。因为所治的病同能治的药,都是没有客观的凭准的。”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则说:“中医既不解人身之构造,复不事药性之分析。……惟知附会五行生克寒热阴阳之说。”而文风辛辣的鲁迅先生在其《呐喊》的自序中更是说得直白:“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或无意的骗子罢了。”鲁迅先生的父亲因为久病不愈,年少的鲁迅先生每每要拿着家里的东西去典当,然后去药铺抓药。鲁迅先生在自序中这样说道:“因为开方的医生是最有名的,以此所用的药引也奇特,冬天的芦根,经霜三年的甘蔗,蟋蟀要原对的,结子的平地木,…都不是容易办到的东西。然而我的父亲终于日重一日的亡故了。有谁从小康人家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要用天下奇物入药方可治病,这是个误人性命,害人人财两空的郎中。难怪这些有思想、有建树的名人大家,要发这样足可让中医切肤羞愧的诟谇来。我想不管这些名人大家对中医的认同和亲身感受如何,是否值得商榷?但可以肯定的是,中医本身确有不尽然之处,所以遭人诟病后,只能用博大精深,源远流长这样的套话去无力的反驳。你想,为什么十个郎中会有十种不同的诊断结论?在诊断这个环节上,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还谈什么疗效的?说到头里,这其实是没能准确的诊断病症。这不是中医郎中不用其心,而是实在没有法子确症!因为中医的诊断手段太过单一原始,而且千年不变,仅凭“望、闻、切、叩”真能看出体内五脏六腑的毛病来?如果有,那只能说是一种神术,而神奇的事情绝不会是一种常态,难以复制,无法重建。但是外来医学就不一样了,不但可细化量化,甚至还能可视化。你的血压是多少,血色素是多少,病灶在那个部位,都可以清楚的表明,让人信服。如果真走中西医结合的路子,那首先受益的是中医,因为它有助于中医郎中诊断病症。只有准确的判定病症,知道了什么病,才可对症下药,才有办法可想。如果连什么病都搞不清,还奢谈什么下药治病!还去遑论什么疗效的!”
这些话直听得妹妹潇佚耳朵直竖,目不转睛,那心底里是更加佩服自己哥哥了。他妈妈也安静的坐着听,没有唠叨一声,心里想道,自从儿子开始看他爷爷留下来的那些医书医方后,说出来的话就是不一样。现在看来,当时齐安心里着急,要儿子看这方面的书是对的。倪齐安一边听一边不住的连连点头称是,这些都是从来不曾听过的,他很想再听下去,因而就显出期许的眼神来。
儿子潇儒当然懂爸爸的意思,因而就继续说道:“说到诊断病症,古代医家可谓各怀奇招。战国时期的名医扁鹊,就有洞见病症的绝技,见到蔡桓公时,经过观察,断定桓公有疾在表里。那桓公自感不痛不痒,能喝酒吃肉,能上朝视事,一切如常,当然不相信扁鹊的话。过了十日复见桓公时,扁鹊说有疾在肌肤。桓公还是不信。又过十日再见桓公时,扁鹊说有疾在肠胃,桓公仍是不信。又过了十日,当扁鹊再次见到桓公时转身便走。桓公派人问他为什么要走,扁鹊说疾在表里,汤药可治;疾在肌肤,针砭奏效;疾在肠胃,火熨能除。如今桓公的病重得已经没法可治了。病入膏肓的典故就出自这里。果然没过多久,桓公便病发而亡。因为讳疾忌医,只能枉送性命。有人问扁鹊:你怎么知道桓公有疾?扁鹊说:桓公的病状已显露在外,经过观察就能知道。其实我的医技远不如我的二位哥哥。《遏冠之·世贤》中记载,魏文侯问扁鹊:“你们昆弟三人谁最为善医。”扁鹊说:“大哥最好,二哥次之。大哥看病是看病人的神色,当病症还未显露出来就把病治好了,所以他的名声不出家门;二哥治病是当病还在毫发上时就把它治好了,所以名声不出里巷;我扁鹊的医技远不及我的两位哥哥,需要针砭病人的血脉,将有毒性的药敷在病人的肌肤上,这样才能病病治好。我二位哥哥的医技远在我之上,只可惜时人多为不信,因而才不如我名高。”后扁鹊被人尊为神医,他的之所以“神”,恐怕就是“神”在他的诊断技巧上。而且中医的诊断技巧还很难传授。这是受中医诊断方式的限制,如果没人指点,没有经过千百次的亲身体验,那是休想把握它们,休想感悟之中的微妙差别来的。那些古代名医,仅凭切脉、观色、聆声这些原始手段,就能确定是什么病,本领之高,令人叹服啊!”
倪齐安听了后,对儿子真是要刮目相看了。因为寻常时候,一家子围在餐桌边,尽管有说有笑,但多半是些茶余饭后的谈资。以前他总觉着儿子有些书呆子气,今天则不然,儿子能引经据典,侃侃道来,说得有凭有据,让人不得不服。倪齐安内心颇感惊诧。他半是感慨半是鼓励地说:“那些书看与不看真是大不一样啊!虽说你看的时间还不长,却能说出这么多的道理,这是不小的进步啊!”
儿子潇儒回答说:“爸,我刚才说的这些东西,除了你问的那两味药是《本草纲目》中看来的,其余的都不是医书上面看来的。”
儿子潇儒的回答几乎让他跌破眼镜。别说他不相信,就连他妈妈和妹妹都觉得难以置信。倪齐安熟视着儿子,问道:“不是医书上看来的?那是从什么书上看来的?”
“就是从你说的那些闲书…上看来的。”儿子潇儒回答说,而且还故意将“闲书”二字的音调拉得长长的。
倪齐安脱口说道:“这怎么可能?明明说的是医道上的事情,怎么会扯到那些“闲书”上去的?”
“哎呀,爸,你还不信呀,真的是从那些闲书上看来的。”儿子潇儒强调说。
倪齐安听了后多少有些尴尬。他说道:“照这么说,看医书和看小说书是一回事了?那还要那些医书干啥?”不过他已不再坚持把小说贬说为闲书了。因为在他眼里,闲书就等同于没有用的书。尽管心里别扭,但还是改了口。
“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书。一个注重艺术,一个讲究功效,各有所长,不可比较,也无法相互替代的。爸,不知你听出来没有,我说的这些,虽都是中医上的道理,但都很抽象、很概括。因为作家不是医家,所以没法细说。”儿子潇儒这样回答说。
“为什么?”倪齐安问。
儿子潇儒解释说:“因为他们是作家,他们的功底是在文字上。作家能演绎出一个优美的故事,但无法细说弥深的中医理论,对于医道,作家毕竟是外行。深奥的中医道理,只有那些名医大家才说得清。”
“这就对了,医家毕竟是医家。治病救人,要靠真本事才行,不是靠虚构瞎编,那是在糊弄人。”倪齐安心里这样想,嘴里就这样说。他倒没想要跟儿子抬什么杠子。
儿子潇儒笑着说:“爸,哪能这样想呀!虚构和瞎编,那是不等同的两回事,虚构是注重逻辑和关联的,那瞎编才是胡编乱造,不攻自破的事情。作家和医家都是有真本事的人,都靠真才实学。南怀瑾先生说:“读小说的确有好处,我是极力主张看小说的。”他说他是很佩服小说家的,他自己也曾想写小说,可是写了撕,撕了又写,最后只好作罢。你不是说《早春二月》这部电影好看么,可你知道它是怎么来的?它先得有像柔石这样优秀的作家写的小说,然后有优秀的编剧,再加上好的导演和演员,这样才能诞生一部好的电影。一部八十回的《红楼梦》,曹雪芹呕心沥血,十载披阅,成了旷世奇书。因一部小说而诞生一门新的研究学科,那是绝无仅有的,要是没真本事能行么?医书固然是讲治病的道理,能治肉体的疾病。但是也不能因此而否定小说。清代文学家李绿园在《歧路灯》九十四回中说道:“惟有闭门读书这一丸药儿,能治百样病。”它讲的是做人的道理,也是能治病的。”
“哦…它也能治病?它能治什么病呀?”倪齐安诘问儿子。
“古人说:“一时劝人以口,百世劝人以书。”它能革除人的心疾,能启蒙人的心智,这还不是治病么?”儿子回答说。
倪齐安下意识地摇摇头,不以为然地说道:“呵呵,这也叫治病的?”
儿子潇儒不想跟他爸争论这个问题,因而说道:“当然,最好是都看,总长点知识。”
“这可是你说的?”倪齐安一字一顿的问,脸上却已显出高兴的样子来。
儿子潇儒知道他爸的意思,因而说道:“爸,你放心,我会看的。不过我看那些书呀…就象陶渊明在其《五柳先生传》中说的那样:“好读书,不求甚解。”你可不能太过期望哟,否则我会有压力的。”
只要儿子愿意看这些书,那就好办,以后再慢慢的引导,他会喜欢上中医的。倪齐安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对儿子说:“不管做什么事情,都得用心、都得有个压力才是。否则看了也白看,做了也白做。呆在家里又没别的事可干,就看点书,还说有压力呢!”
妹妹潇佚说;“爸爸,这一点你不用怀疑,哥哥一定会看的。”接着她又故意问哥哥道:“是不是?”
倪潇儒故意拉长声调说:“是…”这时,他心里真的有一股冲动,真的想静下心来,好好的研究爷爷留下的那些医书,他嘴里背诵着屈原的赋:“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只要儿子肯往这上面用心,多看点医书,倪齐安就不再会去数落儿子。倪家的日子一如以往,祥和宁静。上班的照旧上班,上学的仍旧上学。倪潇儒的生活也仍和先前一样,要么居家看书,要么出去帮居民区写点东西或帮吴奶奶干些杂活。各人做着各自的事,不过一家子还是时常要为潇儒的前途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