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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从克难坡到嘉峪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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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黛莉一一梅生老人深陷回忆中。讲述之间,女儿赵健时有提醒间或加以补充。故事迅速向前推进,黛莉命运如萍,大大出人意料。

    国难当头,人心思战。赵黛莉独在家中收拾行装。她不知道自己归宿所在,只知道自己决心不改。有关无政府主义的心爱书籍,有关巴金的往来书信,打包起来,都一一放到顶棚上去了。同学们在召唤,山西全境燃起熊熊抗日烈火,更在召唤。许多同学,早已离开太原,奔赴抗战队伍了。这一夜,赵黛莉和父亲赵廷雅又生了一回气,愤然跑出“坡子街0号”,大踏步向着上马街奔去。好同学文彩霞就住在这里。这条上马街,相传是李自成进北京,上马出征之地。文彩霞要参军抗日,信念坚如磐石,赵黛莉去找她,志同道合,两人即将从同学姐妹转为浴血战友。

    没有想到,当黛莉在夜色中敲开文家大门时,却被一条黑壮大汉挡在了门洞里。这汉子没有告诉黛莉真实情况,只说文彩霞去了表姐家。后来得知,文彩霞果真参加了二战区领导下的抗日军队。而在当时,文家却不愿意让人知道,尤其不想让家庭背景比较复杂的同学知道。黛莉后来有机会质问过文彩霞:你为什么不约我一起走?文答:太原沦陷,家人谁也不敢相信!

    就是这么一个家人的警惕或者说好友的闪失,决定了同学们之间人生道路之迥异。

    此后,黛莉独自一人,断然离开父母,离开了太原“坡子街0号”,向南、向临汾追赶阎锡山省府而去。她至今记得,离家时,春节刚过,是正月初九那个寒冷的早晨。

    太原失守,阎府南撒,先到临汾整肃军政,后向西到吉县,最终落脚在黄河东岸南坡村。这个小村庄距离壶口瀑布极近,易守难攻。阎锡山亲率各部将领和各大机关干部,挖窑洞、修工事、建军营、搞培训,日夜不停,苦心营造了一个指挥二战区总体作战的战略新基地。为迎接胜利,阎锡山嫌“南坡”二字不好听,特地把小村改名为"一克难坡。最多时驻扎兵马三万人。

    至为遗憾的是,黛莉一个心眼儿准备快些奋身于对日作战,哪怕牺牲,却没有遇见一位类似于中共“洪长青”式的指路人物。一般说来,无政府主义者反对任何组织形式,他们认为,一切政党、组织和权势都存在着向专制统治发展转化的可能性。安那其主义者不去做虽然有利于组织却不利于个人建造的事。他们从理论上反对有组织、有政府目标的战争,担心封建主义个人独裁借尸还魂。但是,日寇凶残淫恶,无政府、无组织的抵抗运动和失去统一指挥的军事斗争,必将弱小无效,最终便会亡国。对此,巴金先生写道:

    我是一个安那其主义者。有人说安那其主义反对战争,反对武力。这不一定对。倘使这战争是为了反抗强权,反抗侵略而起,倘使这武力得着民众的拥护而且保卫着民众的利益,那安那其主义者也参加这战争,而拥护这武力。

    巴金的声音传之久远,黛莉也一定听得见。黛莉痛惜未能与文彩霞同行,她茫茫然独自南去,错失了参加抗日队伍乃至参加八路军的机会。省政府先在临汾落脚,黛莉也来到距临汾不远的汾阳城。这时,她找不到同学,找不到方向。突然,她又听说国民政府大举迁都重庆,而姐姐赵巧生与姐夫正在重庆兴办实业公司,支援抗敌救灾,她便决定设法往重庆去。然而国事家事俱在骤变之中,想不到,姐姐和姐夫又将前往甘肃创办赈灾工厂,即将离开重庆。黛莉只好放弃赴渝计划,盲人瞎马,转而投奔了阎锡山设在汾阳城外的省政府临时办事处。

    黛莉诉说汾阳之困,使我联想到另一段人生故事。这位山西姐妹,名叫董边,与黛莉是同一代人,也是一位地主的女儿。而董边与两位同学始终在一起,太原沦陷后同样流落到临汾。但是她们运气很好,一下子就参加了八路军一支女兵队。队长就是杨尚昆夫人李伯钊。不久,李伯钊要去延安,也就把女兵队带到了延安。董边住进延安窑洞,重新学习,锻炼提高,随后分配工作,竟到了中共政治研究室。而研究室主任正是毛泽东,副主任是陈伯达。董边在这里勤奋工作,谈恋爱嫁人,丈夫竟是田家英了。你看看!后来,董边在北京长期担任著名刊物《中国妇女》的领导职务。殊可叹,同是抗战离家人,同为省城读书女,同有牺牲报国心,三岔口上偶分离,人生境遇竟然如此不同。

    少女赵黛莉,从汾阳办事处动身,跟随阎府两位办事员,前往克难坡。

    老人回忆,她趴在一匹骡子背上,艰难行走七天七夜,终于到达克难坡。这里,大片黄土沟壑,起伏一望无标。黄河在山脚下咆哮奔涌。壶口瀑布,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多娇,一时多少豪杰。望河亭上,刻有阎锡山亲撰抗敌对联,至今读来,仍教人荡气回肠:

    裘带偶登临,看黄流澎湃,直下龙门,走石扬波,淘不尽千古英雄人物;

    风云莽辽阔,正胡马纵横,欲窥壶口,抽刀断水,誓收复万里破碎山河!

    好联!

    遥想山河破碎,黛莉一颗心怎能不破碎。

    问题正在于此,黛莉离家,东奔西走,既无同学好友结伴,又无团队集体可依。她失去了身份,成为一个边缘人。一路行来,她始终未能摆脱豪门大户关系网那重重阴影。她举手投足,俱在亲戚故交的老圈子当中。从汾阳出发时,就是家人熟识的县长帮了忙。来到克难坡,她疲倦、孤独。她想家、脆弱。她本是一位娇小姐。她不由自主,需要歇息。她又该落脚何处?

    前头有述,阎军高级将领赵承绶,与黛莉叔父赵廷玉、赵廷英同是保定军校第五期毕业。这时节,赵承绶驰马前方领军作战,其家眷则在克难坡窑洞中暂住。窑洞里多么温暖啊,少女黛莉无路可走,只好歇脚在赵承绶家里,喘息一阵,权避一时。

    未料,日军飞机轰炸克难坡,地面部队“欲窥壶口”,意在掌控黄河渡船,伺机西犯。二战区各部队奉命坚守大河天险,绝不退让。说实话,毛泽东在陕北,蒋介石在重庆,八年安全,运筹帷幄,持久指挥,实与阎锡山坚守黄河御敌克难息息相关……

    这里要说的是,克难坡再度告急,所有与作战无关人员,尤其是家属老弱伤病群体,都要紧急疏散转移到黄河西岸去,到陕北秋林去。赵黛莉忍不住哭了。一叶飘萍叹零丁,人间万恶是战争。黛莉老人回忆说,在日军飞机轰炸之下,她随同苦难人群西渡黄河。船只不够,一部分人必须绕行到一条铁索桥上,头顶飞机肆虐,冒险攀向彼岸。老人说,桥索飘忽无定,脚下波涛汹涌,她生平第一次踏上这夺人魂魄的铁索桥,头晕眼花,心惊肉跳。走石扬波,抽刀断水!

    一个安那其主义者,一个文弱少女,你从哪里来?你是谁?你要到哪里去?

    我忽然想起来,前述找错了门的赵逢冬先生家,其侄女赵文英,当时也在克难坡劳作支前。她们显然没有相遇相识会合在一起——这不是编撰电视连续剧。

    赵黛莉渡过黄河,她那双不曾包裹的新式大脚,落在了陕北黄土地。此后,她一会儿在秋林,一会儿又被兵站站长送往韩城。这些荒僻去处,都不是久留之地,黛莉最终漂落到西安古城。是的,她既没有找到共产党,也没有追随国民党,她举目无亲,她很难生存。唔,娜拉走后又怎样?娜拉走后很危险!鲁迅曾说,娜拉出走,不是重返家室,便是沦为娼妓,中国女性,独行最难。

    赵黛莉在西安,落脚点依然逃不脱亲友故旧。叔父赵廷玉、赵廷英在保定军校五期同窗里,除了前头提到的傅作义、赵承绶,还有一人就是宁武同乡杨耀芳。杨在阎军中亦为名将,曾任晋军第六军军长,赵廷英即在该军就任第四十七师师长。“七七事变”之前,毛泽东率红军东征山西,第一个对手便是守河将军、晋西警备司令杨耀芳。据宁武史料记载,此次作战,陕北红军首领刘志丹,就是被杨部章振宇团所射杀。不知是否准确。

    抗战爆发后,杨耀芳与阎系不睦,失去兵权,手下师旅尽属他人。据说,赵廷英投敌,亦与此番变故相关。阎锡山仅仅委任杨耀芳出任第二战区长官司令部驻西安办事处中将处长,不再带兵打仗。其家眷亦在西安。赵黛莉从韩城坐胶皮大车来到杨家,整日与杨太太、杨公子枯坐闲聊,还是找不到自己的归宿。

    此后,黛莉在苦闷中去往甘肃,到兰州、天水等地与姐姐一家会合。而这个新兴民族资本家的家庭生活,仍然不合赵黛莉心意。离家出走之际,赵黛莉随身带出一笔钱,数目不小,大约有三千多元法币。当时,每二十元法币可换得一两黄金,推算下来,这笔钱相当于黄金一百五十两,煞是可观。结果,姐姐赵巧生与人打麻将输掉不少钱,便拿了妹妹这笔钱去做香烟生意。黛莉老人回忆说,自己从未出过门,一向不知生活之艰辛,身上有钱,竟不知做何用项。姐姐要用,拿去好了。而且,无政府主义者有一条理论,就是鄙夷钱财,自我奉献。这下可好,姐夫在天水创立毛纺厂是个长线买卖,一时间并不见钱,姐姐家成了无底洞。从那以后,赵黛莉变成了一位穷小姐。

    就在这时,赵家父亲赵廷雅,从太原给姐妹俩来信了。他牵挂着女儿“梅生子”,劝她中止流浪,继续读书,再图前程。赵父执意主张黛莉离开甘肃,前往北京去上大学。对于父亲及六叔在山西事敌,黛莉本来就极度不满,现在又劝她到日军华北大本营北京去赶考,当然不会应从。尽管她渴望读书,期盼进入大学之门,这一点没有疑义,而生灵涂炭,国难当头,烽火遍地,偌大的中国放不下一张平静书桌,尽为日本侵略者所造成。她怎能在滴血的刺刀下,把书本读进去?于是,黛莉回应父亲:我宁肯永远浪迹天涯,也绝不到日军占领区,去接受奴化教育。

    老人对我和李彬重复说:我不要日本人的奴化教育!我不去北京上大学!老人言及至此,情绪依然激动。

    山河破碎,理想必将破碎。

    生活无比沉郁。

    穷小姐赵黛莉,身无分文,一时间走不出姐姐家门了。到这时她才知道,娜拉的确不具备独闯天下、自立自强的能力。

    这一天,黛莉随同姐姐上了兰州。她百无聊赖,闲得心慌,又想买几本书看。此去兰州,是为姐夫的“赈济第二十工厂”购进羊毛。这位厂长姐夫,曾用名叫李鸿桢,留洋英国学习毛纺印染轻工业,1949年以后,曾任北京清河毛纺厂工程师。当年他创办的天水纺织厂,后来成为当地一家大型企业。

    赵家姐妹一到兰州,即有豪门大佬出面招待。此公不是别人,正是宁武巨富、民国闻人南桂馨的长子南映庚。前头有述,赵、南两家,上一辈就是亲戚了。南映庚由国民政府财政部派驻西北,担任兰州区银行及四明分行监理官,此前任国民政府赈济委员会第三处处长,地位显赫。

    提到四明银行,实力煞是了得。近些年拍卖会上,时常可见由四明银行衍生的老票证。该行为清朝晚期成立于上海的几家私立银行之一,经营主体是宁波人,四明便是宁波之别称,民国以后逐渐有雄厚官股注入,广泛发行纸币,经营项目繁多,融资巨大,其大本营驻扎上海,窥控全国经济命脉。原先有句话形容山西晋商老牌票号,说“执全国金融之牛耳”,还说“凡是有麻雀的地方就有山西商人”,到民国以后,这话就该送给四明等新银行了。抗战爆发,四明总部从上海雜转迁往重庆,遂在西安、兰州等抗敌大后方创立支行,仍可维持相当数量的金银法币运转。

    不知何时,宁武巨户南桂馨家族,介入了四明事务,且有大公子南映庚深人兰州,出任财政部监理要职。不难想见,当此动荡岁月,更偏远地面,南家公子与赵家姐妹相逢,自是热忱四溢,感慨万千!两家人许多体己话诉说不尽。

    令人始料不及的是,此次南、赵两家年轻人他乡逢聚,对于黛莉今后命运构成极大转折。

    命运这东西,说是偶然,实为必然。

    南映庚得知,梅生子一赵黛莉尚且闲居姐姐家中,无事可做,当即出面帮忙。他亦有能力帮得这个忙。

    知识女性赵黛莉,从此成为兰州四明支行属下一名职员。她很快学会了打算盘,同时兼任中英文翻译工作。生存需求大于探索,大于追寻,大于奋斗,大于对他人的拯救。她渐渐疏离了曾经无比炽烈的革命理想,流浪的脚步中止在抗战后方一家银行柜台之前。生活重新显现温馨气氛,还有暖色调子。

    工作之余,黛莉重新捧起文艺类书籍,在躺椅上慢慢读去。也许,她记起了巴金先生第二封信里那几句话:“你得听我的劝告,等候着将来。你不要老是想到牺牲,你也得有些享受。一个十七岁的女子,也应该过些快乐的日子。”

    巴金还在第五封信中,对黛莉做进一步劝告:“你不过是十七岁的孩子。而中国还充满着三四十岁的壮年人。第一批献身的应该是他们,而不是你。你不要那样苛酷地责备你自己。”

    第七封信,巴金先生对黛莉最后致言:“望你好好地活下去!”——中国兰州,这里没有战火。这里是和平宁静的大后方,土地广阔无垠,人心忠厚朴实,充满甘甜爱意。银行工作遮风避雨,条件相对好些。这一切,都比较接近人性,提升人们“好好地活下去”的热望。

    谁也不曾想到,不久之后,平静生活又起狂澜,悲剧这才刚刚开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