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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拜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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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72年冬月,一个寒冷的早晨。

    东汉王朝首都九六城西北角一个普通的小院,四十一岁的誊文馆老板班超打了一阵拳,练了一会儿长剑,又操起长枪比划起来。这是他的早课,每日雷打不动。顶着头帕的妻子水莞儿端半盆热水,放在油漆斑驳的脸盆架上,撂下一句“饭就好”,转身又回厨房。八岁的儿子班雄在墙角闭眼背诵《九歌》,听到母亲召唤后瞟了父亲一眼,又接着往下背。小女班韶刚过三岁,左手拎只小陶罐,右手捧方白汗巾,吃力地迈过厨房的门槛,轻轻地扭扭肩,站在房檐台上,乌黑的眼珠随着父亲的伸展挪移不停地转动。等到班超把枪插在托架上,穿上夹袄,过来洗脸,小丫头才怯生生地告诉父亲,娘说家里没醋了,盐也不多。班超接过汗巾擦把脸,亲了亲女儿红扑扑的脸蛋,怜爱地拽了拽她的小辫子,说了一声“知了”,就接过醋罐出去了。

    柴米油盐酱醋茶,居家生活七常事。对于班超来说,醋更是不可或缺,因为他是扶风平陵人,他的家乡就是“醋坛神”姜太公的故乡。那位渭滨垂钓的智者,不但鼎力辅佐了周室王朝,还以一百四十岁的高寿令后世遥望其背,而他的长寿秘诀据说与每日食醋有关。所以在扶风、雍城两郡,面食调醋为标配,家家女人都会做醋。搬到洛阳后,因为地方局促,妻子做家务带孩子还要帮他整理书简,实在腾不出手来,就只好买着吃了。可是他刚出头门,迎面就撞上兄长班固,寻思不年不节,这位清高的郎官,怎么会大白天到这鱼龙混杂的平民区,也不怕被人说三道四了?

    “走,显亲侯窦固将军找你!”

    班固是从皇宫那边过来的,上班路上碰见刚下早朝的窦固,点了卯就赶紧来接兄弟了,也不看班超的一脸狐疑,拉上就走,他的马车就停在街角。班超说去都尉府得穿体面点,要不给你丢人,这才挣脱兄长的手,回家换上当年闯金銮殿时窦固赠的那套行头,上了班固的车。说起来班超只比班固小十一个月,俩人都出生在公元32年,一个正月头,一个腊月尾。他的父亲班彪曾是当朝的大家和历史学家,当过望都县长、大司空府的秘书长,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研究历史,对礼制和秦朝以来的边疆治理颇有研究,曾多次参与决断匈奴、西域等国家大政。他总是告诫孩子: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不管你被供在堂上还是被埋在沙子里。理虽如此,但人非金石,一生就那么几十年,在沙下埋藏时间长了,这一辈子就过去了,发不发光只能寄望于来生,而来生之事佛也难明。

    班家兄弟尊的是一个大儒父亲,脾气禀性却不太一样。班固九岁即能属文,诵诗赋,十六岁入太学,博览群书,于儒家经典及历史无不精通,他晋见过前来讲经的光武先皇帝,结识了许多望族优士,官宦学者,并凭着一篇分析咸阳和洛阳优长的《两都赋》一夜成名,成为与东汉另一位家付毅齐名的青年才俊。他一心承父遗业修史,留名千古,几经周折当上御史府里的兰台令史,能够经常见到皇帝,也向皇帝提供有关文史典籍的咨询,熬了多年,前年总算升任校书郎。郎官在京城虽然一抓一大把,但也是有一定身份的人,修缮宅舍,购置车马,原本都属正常,可班固这个人儒气过浓,仁慈宽厚,对小他十三岁的娇妻,百般迁就,又娇惯孩子,不大约束下人。他雇了妻子的表弟做车夫,那家伙是个少教狂徒,动辄载上孩子招摇过市,惹了事就扬言主人是班固。别人看在班固侍奉皇帝的的份上,也不好和他计较,但由此引发许多街谈巷议,知道的说班固怕老婆家教松弛,不知道的就骂他小人得志,傲慢狂妄。为此,班超劝过兄长几次,建议他换人,有一次还替他教训了车夫。班固也以为然,却被娇妻的喃声酥泪一泡,先自软了,只轻描淡写地说了车夫几句,反责弟弟打人有失大雅。班超忿忿然:你就惯着他,迟早惹出祸来!

    其实班超的学识也不差,但与乃兄人生观不同。他的身上多少还保留了一些豪强祖先的血性,他十三岁开始拜当地一位镖头学武,一年四季,风雨无阻,日日练身不辍,认为大丈夫如果无他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怎能郁郁久事笔墨间呢!傅介子和张骞都是前朝通使西域的功臣,一时誉满天下,一直是班超膜拜的英雄。还有一位当朝英雄也令他很佩服,这人就是越骑司马郑众,明帝派他去北匈奴商议和亲之事,他在路上察觉南匈奴对朝廷与北匈奴修和十分不满,私下联络北匈奴共同叛汉,便以最快速度报知朝廷,采取派兵威慑措施,到了北庭后单于报复辱没他,让他下跪,他只跪皇帝,不跪单于,宁死不向匈奴单于屈膝,保全了使者的气节,彰显了大汉的国威。

    班超有时也研究孔孟董仲舒屈原,更多则研究孙武白起庄老张仪,研究西周以来华夏大地的群雄逐鹿和疆域消长,特别是对南北东西及属国的山川地理特别有兴趣。他认为当官要谨言慎行,经商要高调运作。当官太过高调就会变成出头的椽子,即便没被雨水泡烂,也会被人锯断;而经商太过低调,不去推销、不去表现、不去王婆卖瓜,美酒虽香而巷子太深,没人能闻得到。因此他很愿意结交人,和人见面熟,三教九流都有认识的,这些人都有自己的朋友圈,常常能给他招揽来生意。但结交不等于友交,市井之人图一点小利过日子,能够推心置腹的人屈指可数,他需要把握的是分寸。有时兄长也能帮他介绍一些业务,也有人是慕兄长之名专门找到他,活多的时候还要请短工帮忙。有时候他叹息自己命运不济,空有大志而沦落市井,需要有人保护。郎官这棵树虽然不是很大,但兄长总能让他靠靠肩,避避雨,假如班固出点什么变故,兄弟两家现有的温饱就会泡汤。

    从贫穷过来的人太害怕贫穷了,贫困潦倒的人连腰都直不起来,遑论志节,哪怕你祖上多么威风,天上的星星根本照不亮穷人的柴房。班超清楚的记得,自己二十二岁年,乞假在老家养了两年病的父亲班彪,终于斗不过病魔,撒手人寰,这突然的变故不但中断了兄长班固的太学学业(丁忧),也很快使他家陷入了一贫如洗的困境。东汉的官俸并不厚,廉吏又无外快,班彪的薪水为年薪六百石(一石约为今二十七斤),在职时维持一个家庭小康有余,但也攒不下多少。父亲养病这两年,花销甚大,葬父的用度全靠老人家生前旧友同僚馈赠的赙仪,而父亲走后奉母扶妹是兄弟俩的责任,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开门七件事,钱从哪里来?哥俩几经商量,就在老家开个誊文馆吧,帮人抄写书信,也算不太辱没斯文。

    东汉前期造纸技术还没成型,书都是用麻线将竹条或木条织编起来,再把字写上去或者刻上去的,统称书简。做书简是个力气活,要把竹子或木板剔成大小薄厚差不多的条字,再截成等长的小段,然后用力扎织。书简也有规格,根据用途和使用者喜好,分为大中小长短粗细各种,以上奏朝廷的奏简最为讲究。最早编简都是抄书的人自己动手,对从业人员要求颇高,要文武全行当,后来出现市场细分,编简和抄书成了上下游的两个专业。班家兄弟编简的事干不了,只能抄书,偶尔还有顾客上门请代写信。仗着兄弟俩才高八斗,书法隽秀,大户青睐,塾师高看,业务很快就开展起来。但彼时能读起书的人不多,需求毕竟有限,生意勉能糊口,不时还会断顿,不得不低头向屠户、粮商或菜贩求贷,免不了受人冷眼恶语。

    三年除孝,适逢光武帝驾崩,太子刘庄即位,后世称明皇帝。班固觉得誊文公不是他毕生所追求的事业,便下功夫寻找机遇。不久,远在京城的老同学付毅传来消息,说明帝任命弟弟东平王刘苍为骠骑将军,准许他选用辅助官员四十人,这是一个出仕的好机会,班固便上了一篇《奏记东平王苍》,举荐了六位贤良才俊。后来,班固所举荐的人才大部分被刘苍所起用,但班固没有推荐自己,竟与东平王失之交臂。经此挫折,班固又打算把出仕的事先放一放,业务之余静下心来研读父亲所留史简,加以整理和修订,以便传世后人,这才是千秋之事呢!

    公元62年,市场有个屠户死了妹夫,婆家有十几亩田地无人继承,想招一个继子顶门立户,找上门提亲,说是兄弟俩哪个都行,母亲考虑到屠户曾周济过他家,也算有恩,便以女方不识字为由婉拒,那屠户以为班家读书人脸薄,一时抹不开面子,三天两头来叨扰,还说不就读过几天书么,那书上又不能长庄稼当饭吃顶钱花,有啥牛皮的!兄弟俩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想想班家书香门第,世代为官,广受尊敬,到了他们兄弟这一辈,竟落到市井俗夫也来嘲笑的地步,真是老虎下山被犬欺,凤凰下架不如鸡!班固实在气愤,就说了“就算一辈子打光棍也不会去这家倒插”的绝话。那屠户求亲不成反结了仇,便把班固告到衙门,罪名是“私修国史”,扶风郡很快就来拿人,关进监狱,书稿也被官府查抄。

    当时“私修国史”罪名很大,以前就有被处死的先例。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横祸,全家人都十分紧张,班超便与朋友徐干商量应对办法。徐干字克振,是时在县衙当个小提辖,仗义疏财,乃父在郡府任土地曹,也算有权,他说这个案子太大了,恐怕在郡县都无计可施,不如飞马进京,找关系疏通。当下由徐干出资,往方方面面打点一番,又赁来两匹快马,昼夜兼程。到洛阳后一路打听到父亲的旧故显亲侯窦固府上,听门吏说窦固正在叔父家协理丧事,安丰侯窦融前一日去世。班超一阵目眩,仰天长叹。窦融是父亲的老恩主,曾位列三公,与班家也有特殊交情,八年前他父亲去世时,窦家叔侄可是送了一笔大大的赙仪。想到这里,他旋即拉徐干买了祭品往不远处的安丰侯府祭拜。窦家人考虑到班家当时的窘境,路途又遥远,根本就没向班家报丧,谁也没想到班家人这么快就赶来祭拜,非常感动,当下安排两人住下。

    班超心里有事,哪里住的安生!想到一母同胞的兄长还在牢里受罪,生死未卜,急得火烧眉毛,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上疏皇帝,三十六计不是有擒贼擒王一计嘛,关键时刻就得用。他连夜写了一封奏疏。起头是一段拍马屁的话,这个是不能少的,他成天抄书读书,见得多了——听说当今皇上至圣至明,不使天下失一贤才,不使天下添一冤魂,曾亲往大殿为民祈雨,又亲与阴太后一起为郭后服孝扶棂,老百姓为有这样的好皇帝而欢呼,都以做大汉子民而深感荣幸;接下来说正事——就是在大汉的朗朗乾坤下,发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冤案:班固本是个大才子,为人谨慎,文章盖世,前两年还为东平王举荐过好几个栋梁之才,眼下赋闲,在家和兄弟给人抄书为生,工余潜心整理父亲遗著,无端被地方有司逮捕下狱,抄没书籍,乡邻们都感到寒心;接下来说明班固不是“私修国史”——先父班彪一生效忠皇室,不喜做官,专心研究秦朝以后的历史,颇有见地,生前曾得到先帝光武褒扬赞许,其遗著是毕生研究之成果,堪为国宝,绝非私书,必须公诸天下才能光大国粹宣扬王威;最后给他来一段浑的,你不放人你就不是个明主——倘若班固这么一个正人君子不能得到宽宥,冤死狱中,则是在离天子比较远的地方乾坤蒙阴,天下失道,失道之天下犹如危墙,孟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班超虽只是一介布衣,也不愿在让天下寒心的世道苟活了,愿与胞兄同罪。

    奏疏写成,已是天色放亮。徐干一看班超要闯金銮殿,布衣庶民撞皇宫,听起来很是刺激,也要陪着一起去。班超突然跪地朝徐干一拜,让他远处看着,千万不要扯在一起,万一自己捞哥哥不着反被开罪下狱,还请徐干回去后照顾自己的老娘小妹。徐干说你我师兄弟一场,你娘即我娘,不用絮叨。于是到早市要了几个烧饼两碗牛肉胡辣汤,顺便向摊主打听去皇宫的路线。京城的人都见多识广,热情,却也是话唠,一个小小的胡辣汤小贩,就能把皇宫掰扯得底儿朝天,什么司马门、端门、却非门、章华门、鸿德门、嘉德门、崇德殿、中德殿、明光殿、宣室殿、承福殿、千秋万岁殿……饭都吃完了,摊主的话还没完,班超他们只记得南宫是皇帝召见大臣议事的地方,要走平城门。

    血气方刚的班超到了门口,也顾不上比较与西汉未央宫门有什么不同,就往地上一跪,将书简举过头顶。不一会儿,一个城门侯模样的军官过来,简单问了几句,说皇帝日理万机,恐怕难有功夫过问。两汉时期,朝廷广开言路,并不阻挡官民上访,只是没有见识的平头百姓不敢进京罢了,至于送去的奏疏会否石沉大海,那就说不清了。班超一想,城门侯的话不无道理,不如转求马皇后,马皇后的父亲马援与先父颇有交情,当年马援迁葬扶风,先父带着他们兄弟去送葬时,马皇后还不满十岁。军官一听班超提起马皇后,立时瞪大了眼睛,围着班超打量了一圈,然后让他起身,留下住址回去等信,班超刚写下显亲侯窦固几个字,那军官赶忙收起牌子,说兄弟你的谱也太大了,不是皇后就是侯爷,中间还扯着公主(窦固妻子是光武帝女儿涅阳公主),令尊大人的名字我也听说过,你就回去等信吧!

    班超回到窦府,几天不见动静,吃不好,坐不宁,干脆就和徐干一起帮忙迎来送往,招呼吊唁的客人。窦融生前位极人臣,来的都是达官贵人。无意间觉得一个人有些面熟,那跟在一群人后面的城门侯也认出了他,相互打个招呼,这时窦固过来施礼,好奇他们怎么认识,城门侯说了班超上疏的事,惹得显亲侯唏嘘不已,赶紧延入客厅,细细道来。窦固听了,又感动又惊叹,没想到班超有此城府,又如此体谅他人,火烧眉毛的事情求他,看到他家大丧后竟然守口如瓶。贤侄呀!按说他和班彪共事多年,班超兄弟都是他的侄子辈,班固在太学上学期间也来过他家,只因他娶的是光武皇帝的女儿涅阳公主,身份特殊,前些年窦家又出了许多大事,他的堂弟窦穆、窦勋相继赴死,伯父窦融受到责斥,自己也被禁锢了好几年,重新启用后他常驻西凉,也没顾上过问班家兄弟的生活。现在好了,他已经官拜中郎将,监护羽林军,出则车马,入则扈从,正是能办事的时候,他答应一定帮班超讨个公道。令他感慨万千的是一代大儒班彪的后代,竟然落到如此潦倒的地步!

    窦固清楚,班家曾经有过辉煌的历史,他们的祖先姓芈,是春秋时代楚国的王族,后辈有一支的公主芈月嫁给秦惠文王赢驷,在赢驷驾崩后曾摄政近二十年,把秦国建成了列国中的龙头老大,她的长子叫嬴稷,从这一支下传三代,就出了华夏民族大一统的皇帝嬴政。但是班超的祖先子文不是嫡亲,不能为王,只能世代为相,加之小时因战乱被遗弃在云梦泽,曾哺老虎之乳,为感恩老虎就改姓虎斑,后来演变成班姓,人称“斗班”。按说做丞相也很不错,可他们的祖先好胜心强,传到特别崇尚武力的斗越椒这一辈,非要和天下霸主楚庄王一决高下,结果没能成功,就带着家人亲兵远远逃离中原,漫无目的跑到三晋的娄烦(今晋北宁武及内蒙古南部)一带。楼烦地处中原和匈奴的交接区,生存环境十分恶劣,不时有匈奴人袭扰抢掠,有时候军队有也趁乱抢劫,很自然就会形成老百姓自发的排外意识,民风彪悍,崇尚武力,家家户户都常备刀枪,村村寨寨都有自卫队,一群外地人要想在这里立足,难度可想而知。

    班家为了在借宿的村里扎下来,雇人在他们驻扎的帐篷周围挖了很大的环形陷阱并用树枝杂草伪装,在陷阱外又设置了拦马索,匈奴的马队第一次发现这群帐篷,光注意了拦马索没发现陷阱,结果近百人马全陷进去,这时班家男女老少一起上,箭射刀砍枪挑石头砸,竟然把敌人全部消灭,还把一些受伤的马匹分给当地人宰杀食用。这一仗打出了威风,打出了豪气,让娄烦土人刮目相看,佩服得五体投地,附近村庄争相归附,班家就此在楼烦站住了脚跟,影响逐步超越了所有当地大户,到班壹这一辈,已经发展成首屈一指的豪门。高祖刘邦建立汉朝初期,班家拥有田地草场数万顷,马牛羊数千群,年年都献出大量财物支援边防建设,就是进山打个猎,也高举旗帜,鸣锣击鼓,搞得很隆重,以至于附近地方有人遇到麻烦,也常常打出班家的旗号消灾。这种日子传续好几代,延绵一百多年,慢慢被地方政府看做痈疽,于是到班孺的时候,就弃武从文,按照朝廷的政策花钱买了个官,一当官就身不由己,没几年被调到右扶风(也称扶风)。这地方离京兆比较近,消息也灵通,班孺听到一些风声说朝廷准备打击各地豪强,就赶紧处理了娄烦的产业,一家人搬到扶风郡,在平陵县住了下来。平陵是以汉昭帝刘弗陵的陵号命名的,住有不少刘氏宗人。班家从班孺到班稚四代,皆入朝为官,任令、郎以上职务。

    西汉末年,朝政崩乱,一贯谦恭仁让的王莽吃了豹子胆,废汉自立,当了新朝皇帝。班稚原与王莽同好天文地理,共同创立天干地支六十花甲子纪年法,关系不错,后外放任广平郡相,因不看好王莽过于急迫的改革政策,认为是找死,被免官回乡,靠着妹妹班婕妤是汉成帝刘骜妃子、而刘骜又为王莽的姑姑王政君所生这层关系,才保留了生活待遇。久经官场风云的班稚,怕儿子班彪卷入王莽新朝雾霾重重的政治风云,就劝说班彪远避陇凉,投奔世交窦融。那时窦固只有十几岁,成天缠着班彪大哥给他讲故事、讲历史,后来他从军了,没事还老往班彪的书房跑。光武皇帝刘秀在南阳成气候后,班彪审时度势,积极建议窦融归顺刘秀,窦融顾忌自己曾同刘秀打过仗,怕不被原谅,加上西凉一带汉阳(今天水)、陇西、敦煌、张掖、酒泉等五个郡建立了攻守同盟,推选窦融为大将军,雄霸一方,窦融产生了和刘秀并有天下的想入非非,还没把刘秀太当回事。

    班彪从伦理大统、人心向背和军事实力等方面帮他分析,一再劝告,终于说动窦融,并帮刘秀灭了天水的嵬嚣,平定了益州。刘秀对窦融之恩宠极重,还把汉中、雍城等六个郡和属国也划到凉州归窦融管理。窦融毫发无损,权利从五郡扩展到十一郡国九十八个县治,暗暗庆幸有班彪这样的谋臣。有一次刘秀宴请窦融,酒足饭饱剔牙缝时向窦融打听:你往常的重大决策都是谁帮你参谋的,我看那些奏折可不是平庸之辈所能为。窦融答说是一个叫班彪的从事。刘秀佯嗔道:好一个凉州牧,朝廷成天叫你们举茂才,你把这么一个大才窝在府里,金屋藏娇啊?随后就任命班彪做徐县令,还专门召见了他。谁知青年时期的班彪官运不畅,还没来得及上任,就遭遇母亲离世的变故,即时回家守制。而那时,窦固自己已经被禁锢起来了……

    窦固想起窦家与班家的交往旧事,仿佛历历在目,安葬了伯父窦融的次日,即晋谒明帝。其实明帝已经看到班超的奏疏,并与马皇后感叹扶风自古多奇人。原来马皇后自十三岁被选为太子妃,知书达理,温婉淑慧,深得后宫上下喜欢,两年后又出落得颀长秀丽,婀娜多姿,明帝即位不久就册封她为皇后,主管后宫后又谦让勤俭,素不争宠,明帝常与之探讨《春秋》、《礼记》,还让她亲简奏牍,拣有用的给他看。当日班超的奏简送来时已做了标记,马皇后阅后颇多伤感,得工夫就送给了明帝。明帝刘庄也为之动容,暗叹班家给刘姓汉室树碑立传,竟然靠给人抄书为生,这事说起来也不好听,立即下诏扶风郡,将从班超家抄来的书简送达朝庭,当了未来《汉书》的第一读者,蓦然想起是有班固这么一个人,在太学听过他的辩论,还是很有才华的,怎么就长期窝在家里!恰逢马皇后又给他物色了一位绝美佳人,笑问明帝对班固的案子准备怎么处置,明帝说班固的弟弟胆子不小,奏疏文辞犀利,绵里藏针,不依他寡人就成昏君了,朕得见见这小子。

    世间许多事情的发展,往往就脱离了设计的轨道,使得人力难以操控,你只能由着它、顺着它,顺变而动,别再想回到初衷。班超赴京时只想求窦固给郡守打个招呼,能饶过班固就是烧了高香,哪承想真要面见圣上,这令他非常紧张,他从来没进过皇宫,对宫廷朝堂的知识完全来自于书简,还有兄长的介绍。好在有窦固将军从旁点拨,教他如何跪拜,如何搭话,如何掌握分寸云云,还送了一套新装给他。他反复揣摩练习,一夜不曾入睡。真正到了朝堂,他一直是低着头走路,不敢往龙座上望一眼,也不敢旁顾廊下的大臣,只觉得芒刺在背,处处都是箭一样的眼神。他只看着自己的脚尖走路,奇怪的是一会儿反倒没有那么紧张了。

    明帝问他读过什么书,他答了《史记》、《春秋》和《孙子兵法》三部,明帝问一个抄书匠读兵法做什么,他说《传》曰“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大丈夫立于世间,当有护家保国之志,岂以位卑而忘忧国呢?这时候朝堂一阵骚动,大臣们窃窃私语,明帝也来了兴趣,又问他三十六计最喜欢哪一计,他脱口而出:擒贼擒王!明帝道了句“好一个擒贼擒王,你倒会用!”令他抬起头来,他这才远远看见龙座上端坐的明帝,嘴上两绺儿八字胡,颚下一簇山羊胡,都有半尺长,黑色的袍服配了个朱红大领,皇冠高耸,不怒而威,似乎比三十四岁的实际年龄老成很多。明帝也不再问他班固的案子,直接下旨将抄来的书简送御史府,让班固到兰台做个令史。

    一场虚惊,事态完全逆转!班固的命运改变了,班超愣闯圣殿的事,也像风一样传遍扶风郡的闾里村落,大街小巷。徐干的父亲见班超胆识过人,借着举茂才的名义,建议让班超当个亭长。亭长也就相当于今天的乡镇长,任命这么小的官也就是郡守一句话的事情,可郡守不敢,顾虑是皇上既然召见了,也没褒扬,也没责斥,也没说此人堪用不堪用,这人就算束之高阁了,谁敢贸然使用!所以班超还继续做他的誊文公,只不过他走到哪里都会被人羡慕,被人议论,一时成了街谈巷议茶余饭后的话题。赶马车的问他金銮殿是不是地上铺满了金子,卖菜的问他天子到底是神仙还是肉身,粮栈伙计神秘地向他求证皇帝放的屁真是香的吗,卖肉的屠户甚至提着一块肋条肉登门道歉,承认他以前确实狗眼看人低。

    班超忽然觉得人们拿他当了人物,毕竟他见过皇上,在一个小小的县治,这可是天大的见识,无比的荣耀。有一天他去市场买菜,被一个看麻衣相的追着算命,说他生得燕颔虎颈,飞而食肉,是万里侯的相貌。班超笑说先生得是今日没饭吃了,拿我开涮,只剩一个小钱了,给你!那算命的竟然摆手不要,径自走了。这下倒让班超心猿意马:莫非真碰到高人了?过了一年多,班固在京城安顿下来,就把弟弟和母亲接到洛阳,那时妹妹班昭已经嫁给了曹寿。到了公元68年,大汉帝国风调雨顺,新谷盈仓,明帝高兴,中秋之夜邀了一帮臣子在洛水畔谈风赏月,班固与付毅等才子纷纷作赋逗天子开心,明帝突然向他打听弟弟班超在干什么,他说还是干老本行,在家抄书为生。明帝说那就让他来兰台帮你抄吧,那家伙看着愣头愣脑的样子,竟然能安静下来抄书,也是一怪。班固明白皇帝还记得那句“擒贼擒王”,赶紧跪下赔罪谢恩。不久朝廷的提调令就到了,班超正儿八经吃起皇粮。

    然而,小人物的命运都是捏在大人物手里的,皇帝一句话给的差事,皇帝一句话他又丢了。而丢差事的原因,是他结交上回京探亲的楚王刘英。刘英是汉明帝同父异母的弟弟,封国就在汉高祖的龙兴之地徐县,是班超父亲班彪当年未去任职的福地。汉制不许封王管理政事,所有大事均有丞相打理。刘英就国后为了笼络官员,擅自设置了诸侯王公两千石,这明显有点僭越,他怕朝廷追究就想着法子巴结皇帝弟弟。有一天明帝在朝堂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西方有大神,头顶光环,甚是明亮,被一帮谄媚大臣附会到佛教,结果就派大臣到西方请神,在疏勒附近请来两位西域游僧,用白马载来《四十二章经》,为他们建了华夏最早的寺院,取名白马寺,让游僧住寺译经。这些游僧汉语水平有限,翻译的经文晦涩难懂。刘英本来喜欢黄老之术,也颇有心得,为博得明帝高兴,又下功夫研究佛学,把这两个和尚请到他那儿讲经诵经,又带着一群门客到处建寺庙,还把道教的老子和佛教的浮屠供在一起。这说明佛教初入中原时,人们是两教一起信的,佛教在老百姓的眼中是另一类方术。

    刘英由于交往的人太多,鱼龙混杂,又鼓动其他封王也和佛结缘,无形之中坏了诸王不许私下走动的规矩,被明帝下诏责斥。为了祈求佛祖和天师都来保佑他消灾免祸,他就又结纳方士,让这些方士为了作法消灾,制作了金龟玉鹤当符瑞,被别有用心的人告到朝廷,说刘英有谋逆之心。谋逆这罪名一旦摊上,十有八九就活不成了,这下新帐老帐合起来算,公元70年刘英被废掉王号,徙往丹阳,第二年就在惴惴不安中自杀了。刘英死后,班超想起曾与刘英豪饮畅叙,刘英对他们班家祖先曾经的光辉如数家珍,俩人颇为投缘,不禁难过落泪,就在洛水边撒酒致祭。不料这件事被宵小之人告发,有司要拿他问罪,他抗辩道:皇帝陛下遣光禄大夫给刘英吊唁祠祭,按照法制赐赠丧物,又加赐列侯印绶,可见天心怜悯甚盛,难道我顺天子之意祭祀一下也有错么?有司一时语塞,报知明帝,明帝责了一句“多事”,却也让班超卷了铺盖。官场的人就这么悲哀,上面的意思你永远不懂。

    回家之后的班超重操旧业,虽说养家尚可,但时下轻商,总归是没有地位,时不时还得仰仗班固拉关系,所以班超一见班固急慌慌的样子,还以为是帮他拉了笔大买卖,哪里能想到要他去见窦固!

    “去显亲侯府做啥?”

    班超一路问了几次,班固都不告诉他,而且一脸平静,看不出有什么兴奋或愁烦。他暗忖这两年好像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在他的记忆里,窦固主动差人找他还是在他罢官之后,怨他没有政治头脑,却又赞他急中生智抬出了皇帝,堵了人嘴,否则还不知怎么收场呢。要知皇帝做事都是给天下人看的,形式不等于内容,不见得心甘情愿,大家很难揣摩皇帝的心,近了他嫌弃,远了他猜忌,就是那些宦官近侍,马屁也往往拍到马蹄子上。皇帝的耳目无处不在,别看他没安排人盯你,想邀功请赏的人多了,你也不能一概而论人家就是卑鄙小人。当官是一门大学问,不是你有知识、有能力就能当好的。班超有如醍醐灌顶,霍然明白,但他怀疑自己不会再有机会了,还是窦固一再勉励他不要气馁,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后来去显亲侯府都是他亲自送活,光《三十六计》抄本就送过几次,窦固特别欣赏他对名山大川风土人情的熟悉,论起来头头是道,说战场的运筹帷幄十分需要这些知识,这还得感谢他一年零十个月的兰台令史生涯,那里什么样的资料都有,就看你有没有心。窦固也曾问他对前朝三杰怎么看,他以为张良是个江湖浪人,功成名就后抱朴归真,萧何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无节操,韩信是正人君子,“功高无二,略不世出”竟遭谗害,此三人是三面铜镜,足可戒官,只是我一抄书郎轮不着照罢了。其实西汉应该还有一杰,陈平虽是大贪官但在危机绝境救了皇帝的命,也算奇功……想起这些,班超自嘲地笑了。

    窦固的都尉府位于九六城望京门里,离皇宫只隔了两条街,院落很大,分为左中右三庭,左庭是当值军官办事的地方,右庭是家里的仆从下人住所,中庭又分为前中后三进,前院办公,中院家住,后院是花园,前后院以门廊相连,花园又有小门与左右庭相通,左中右庭都广载大树,花园里建有亭阁,广植牡丹芍药文竹刺儿梅,每逢春暖,花香蝶舞,修篁蔽日,甚是迷人,遇上皇帝高兴,偶尔也来串门。以窦固媳妇涅阳公主是当朝皇帝姐姐的身份,是该有这样的排场。倒是窦固将军一向平易近人,从不扎势嚣张,见了班家兄弟,客气地让进客厅,一起用了早餐,忆起许多当年与班超父亲班彪的交谊,然后来到公事堂,往硕大的椅子上一坐,开门见山就问班超:

    “想不想去西域立功?”

    “想啊,做梦都想呢!”

    原来朝廷决定发四路大军讨伐匈奴,命窦固为奉车都尉,好畤侯耿忠为副都尉,驻扎凉州,相机率张掖、敦煌、酒泉三郡及羌胡一万两千骑兵,西出阳关直插天山,与其他三路大军协同作战,各路大军指挥机构中郎将以下从事均自行擢拔,由朝廷下令任命。窦将军有意栽培班超,让他在将军府里做个假司马。司马是将军府里协助指挥作战的主要从事之一,地位仅次于长史。假司马就是代理司马,或者以副职的身份行司马事。此时班超那悬着的心才终于放到肚子里,高兴得差点跳起来,被班固白了一眼,这才顾忌到自己已年逾不惑,赶紧同兄长一起往窦固案前匍匐一拜,那泪水却盈出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