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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远当仁不让坐在主座上,左手是曹大为,右手是文兴盛,这两位都是淳安的佐二官。
曹大为的身边坐着张之彦,翟年则坐在文兴盛身边,最后则是背着门,和陆远面对面而坐的邓连三。
六人坐定,曹大为也没有急着唤人上酒菜,而是先自怀中取出一道本,推放到陆远的面前,脸上笑意灿烂。
“听闻县尊上任,本地的士绅们都很雀跃,准备了些许薄礼,托下官送上,请县尊过目。”
新官上任,当地士绅备礼,这也算是官场常情,陆远接过来看,还是暗自咂舌。
一来惊讶这行贿之事,做的如此明目张胆。
二来感慨淳安之富。
在这份‘贺礼’清单中,有上好水田一百亩,金十锭、银百锭,余下珍稀珠宝、古玩字画若干。
仅粗略一估,总价不低于八千两!
陆远是从六品知县,一年的俸禄仅有九十石,这时候还没有一条鞭法,朝廷发下来的实打实都是粮食,嘉靖朝粮食价格比起洪武、永乐年稍贵些,但九十石粮食的价格也就在五十两左右。
倘若再考虑到卖粮换银过程中,商人的压价行为,怕是只能卖到四十二至四十五两。
当然,陆远是知县,淳安当地的商人哪有敢压价的,怕还要溢价来收。
就按原来来算,陆远一年的俸禄也就五十两,八千两相当于陆远一百六十年的俸禄!
就拿这个考验干部?
哪个干部经得住这种考验?
陆远当然是看不上的,他家里为了自己这个外派的肥缺,上下打点就花出去了足足三万两!
虽说送到严世藩手上的仅仅只有一万两,可打通这过程中的关节,给严党自下而上一条线官员的打点费,却是多翻出去两倍。
要不然,就算你想上香,还找不到庙门呢。
这种事严嵩严世藩父子俩肯定也是门清,但他们只会默许不可能阻止。
不让下面依附自己的官员得到好处,人家凭什么投奔自己摇旗呐喊。
要当清官,那何不如去做嘉靖的忠臣孝子,跟你爷俩混个屁。
陆远心中清楚,这笔钱看似是淳安当地士绅给自己的见面礼,倒不如说是另一种试探。
士绅是一个整体,以士为主,以绅为辅,遵循的主旨就是‘合作共赢’,合作的内容就是齐心协力压榨百姓,攫取更多的土地、财富,将更多的百姓变成自己的佃户甚至是家仆,从而无限扩大自身家族在地方上的政治势力和社会影响力,继而演变成一个坚不可摧、难以根除的大型利益山头。
如此,虽无士大夫集团之名,却有了士大夫集团之实,便是朝廷也无力根除。
话说回来,陆远自身也是‘士绅阶级’的一份子。
他爹不仅是绅还是豪绅,要不然哪有三万两银子去打点严世藩,来为陆远争取在浙江地界知县一把手的肥差。
如今陆远成功离京做了六品知县,是名副其实的士,陆家,可不就是士与绅的结合体。
这士绅封闭圈子内的门门道道,陆远前身的记忆中都有。
只要是圈子内的人,大家在某些是非上要尽量保证大方向一条心。
真要是全国士绅万众一心,皇帝又算什么?
让他落水就落水,让他服毒就服毒!
如今这个选择推到了陆远面前。
是做自己人的县尊还是做朝廷的知县,自己选吧。
脑子里想了很多,实际上也只是须臾之间,陆远就面露灿烂笑容,但还是将此本推给了曹大为。
“真是太客气了,本官初来乍到,还没为地方、为大家做出贡献,骤而受此厚礼,愧不敢当、愧不敢当啊。”
言说愧不敢当,却又强调初来乍到,曹大为哪里还听不出话外之意,面上也是热情洋溢,又将贺礼清单推回给陆远。
“县尊切莫如此,此间只是聊表心意罢了,阖县上下父老,可都翘首以盼,相信县尊必有一番作为。”
这只是开胃菜,以后成了自己人,那可就是源源不断了。
陆远沉吟片刻,而后顾左右言道:“既如此,本官权且收了?”
众皆含笑点头:“理当如此。”
只一句理当如此,价值八千两的贺礼就进了陆远的口袋,让后者内心不由感慨。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诚不我欺啊。
眼见陆远收了礼,几人无不高兴,曹大为也将门外候着的小二吆喝进来,吩咐速上酒菜。
如今大家做了‘自己人’,虽然陆远只是初来乍到,可酒席宴上的气氛,却同曹大为等人好似是故交老友一般。
除了那邓连三之外。
这家伙,一顿酒下来,仍然是沉默性子,寡言少语。
哪怕是陆远主动递话,邓连三也只是闷闷的回应寥寥几个字。
“县尊勿怪,邓班头就是这般性子。”文兴盛替着说上一句:“邓班头自入县衙之后,鲜少聚会,更多将精力用于衙门公事之上,可谓干吏啊。”
陆远闻之言道:“哦?如此说来,倒是不可轻慢,邓班头,本官敬你一杯。”
邓连三连忙举杯起身,垂首直道不敢,随后仰脖一饮而尽。
二人放下酒杯落座,翟年便又言道:“文主簿所言不假,整个淳安上下谁不知道邓班头屡破大案,去岁南京吏部考评,咱淳安在治内治安上可是名列前茅,有此佳绩,可都是靠着邓班头一己之力。”
“县尊莫见邓班头市井出身,可其素有卓识,非常人可比。”曹大为亦赞。
大家伙伱一言我一语,纷纷夸赞起邓连三来,倒让后者赧然起来,连连摆手。
翟年和张之彦则是沉默不语。
这个傻孩子。
陆远算是看明白了,这邓连三,不受待见啊。
而且挺没脑子,听不出来三人搁这给他上眼药呢。
鲜少聚会就是不合群,既然是所谓干吏,那为什么迟迟没有将刺杀陆远的贼子抓出来?如此一句,便可让陆远厌恶邓连三了。
一己之力,就是说做事不听招呼,要不然吏部考评,首功必在知县,跟一个班头胥吏有什么关系。
市井出身、非常人可比,则是暗指邓连三出身低贱,这里所谓的‘常人’,指的自然是大家都有官身功名,只有邓连三一个地痞。
而翟年和张之彦虽未落井下石,却也不替邓连三说话,属非友非敌的姿态。
陆远心中想着,便不自然笑了。
既然不受待见,倒也可为助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