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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家大宅中第一次提前点着了冬天取暖用的红泥小火炉。
脸色泛白的老人裹着一层狐皮裘,躺在摇椅当中,表情安详。
穿着青花衣衫的小姑娘全在两张椅子拼凑成的“床”上,还在熟睡。
逐渐解冻的鱼塘当中,那几条原本一动不动的锦鲤,也感受到了天气的变化,开始散散漫漫的在水中游动起来。
池塘边有一棵老桃,叶子不多,并未因为赵家这块风水宝地而获利,看起来与外边的桃树别无二致。
老人始终眯着眼睛,面对着赵家大院的青砖高墙,眼前闪烁过无数的画面。
可以说,赵静轩这一生就只生活在白马村这口不大的“井”里,它能够看到的天空也未必会有村里其他人大。
但无论是顾以方,还是村正陈穆,甚至曾经与赵静轩有过几面之缘的祝文山、宋汲,都愿意称呼这位老人为“赵先生”。
儒家从先圣孔论立教至今,出过许多举世闻名的大才,留下过无数经典话语。
可被所有儒门中人都奉为经典的,却为数不多。其中首推的一句,就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八个字。
因为家族限制的缘故,老人没办法做到后四个字。但当年生性冲动的他,在赵家举族搬出白马村后,却彻彻底底的静下心来,用了大半辈子的时间,将赵家风生楼的所有藏书,全部通读了一遍。
顾以方当年做出留在村子当中的决定时,曾经与这位老人有过一番畅谈。
最后顾以方感叹道;“若赵先生能走出白马村,三年内,儒家必将再添一位圣人,再开一座书院。”
看过青砖高墙后,老人又把视线移向了鱼塘旁的那棵桃树。
老人轻声自言自语道:“当年赵家举族搬迁前,我种下这棵桃树。转眼间,便已经过去了数十年的光景。桃非新桃,人非新人,该走的,终归是留不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老人的说法,老桃上最高处的那一片绿叶,竟然自己摇摇晃晃的掉落下来,犹如鸿毛般轻飘飘的落在雪地上。
看到此幕的老人微微一愣,随后置之一笑。
气数衰败一说,小到一人,可能表现为天人五衰。至于一家一族,则有可能是檐下生蛛,檐上落瓦,草木枯萎。
而大到一州一郡一国,表现起来就很有可能是天灾人祸之类的巨大异相。
儒家观气,有观城观州观一国的说法。但这并不意味着儒门中人不能看到自身的气运。
早已知晓自身以及这座老宅气运的老人毫不畏惧即将面对的大劫,反倒缓缓睁开眼睛,首先望向了村子北边。
名为赵静轩的老人表情变得极为认真,严肃道:“我赵家在此地扎根百年,中兴于此,理当复归于此。今我赵静轩,代表赵家,取百年以来之地气,愿助展颜姑娘一臂之力。”
一道青光从老人面前天井当中的池塘内冲天而起,随后如流星一般划过白马村的上空,穿过白马村后山的林海,一头扎在了大风坪上。
看着青光远去,老人长长舒了一口气,原本苍老的脸上,好像被人硬生生用刀刻出了几条沟壑,瞬间又多出好几条皱纹。
片刻后,空荡的前厅上,传来一个冷冷清清的女声,只有两个字,
“多谢。”
老人轻轻点头,随后将望向远处的视线收回了一些,再度开口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势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劳其骨,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你在里的所作所为,足矣担得起‘君子’二字,既然如此,老头我也不介意最后帮你一把。”
狐皮裘下,赵静轩的右手轻轻一勾,从后堂中缓缓飞出一根紫毫小管,恰好停在老人面前。
老人缓缓伸出自己的右手,握住悬在半空中的紫毫,对着身前的池塘凭虚一沾,随后重重落笔,朝着北方点去。
因为种下许多青竹而得名“青竹”的学堂内,一位白衣女子安静坐在桌边,手捧一本顾以方以正楷手抄的《小雅》,极为认真的翻阅。
正当女子翻过一页,忽然好像感觉到什么,转头看向躺在一旁木床上的顾以方。
只见到一抹沾着翠绿气息的笔锋,重重点在顾以方的额头之上。
紧接着,一根紫毫小管凭空出现,恰好落在顾以方的枕边。
百尺巷中,老人手中的紫毫不翼而飞,而池塘当中那只生有绿纹的鲤鱼,也随着消失不见。
老人神色有些疲倦,却很满意的深吸了一口气。
紧接着,老人就听到从宅子外传来的一阵门环敲打木门所发出的声响。
老人轻声道:“以宋天师你的本事,想要进我家的大门,应当不是什么难事吧?”
随后就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别的地方我当然想去就去,想走便走,但唯独赵先生家,我不敢造次。”
看到从门外走进来的身影,老人既不觉得惊讶,也没有就此起身,而是平静道:“找个凳子椅子随便坐,反正我很快就不再是此处的地主爷,太端着架子就不太合适了。”
跛脚的男人走进院子后,脸上流露出极为少见的恭敬神色。
听到老人的话语后,他才面色稍缓,却依旧轻手轻脚,当真只是般了一条长凳,坐在老人身旁。
等到坐稳后,跛脚的中年男人才缓缓开口道:“赵先生当真不给自己留半分退路?以您的境界,只要能够在村外跨出一步,便可以立地成圣,到时候就算大齐的那位皇帝陛下,也不可能再来找您的麻烦,您又何必与这村子一同进退。”
老人微笑道:“人老了,才想起当年的种种过往,做了两件事情,就觉得有些困了。”
宋汲看着老人脸上的皱纹与老人斑,沉默不语。
自称“地主爷”的赵静轩再度眯起眼睛,在躺椅上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再才缓缓开口道:“若是以我二十年前的性格,或许真的有可能会想要走出这座村子,跳出这片井口。其实没当赵家的家主前,也不是没有去外边看过不同的风土人情,结交过各种朋友。说起来,我这一生,并没有特别不满足的地方。
“我赵家在此地坐镇百年,扎根于此,也只能埋葬于此。我要是孑然一身也就罢了,或走或留都无不可。只是当赵慧的爹娘把她交给我的那天起,我便只能走上今天这条路。赵家大宅和各位列祖列宗可以长埋于此,但赵家的未来必须走出去。如果要留下些什么,就让我这把老骨头留下好了。”
坐在老人身旁的中年男人转头看了一眼在椅子上熟睡的小姑娘,轻声道:“我宋汲虽然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辈,但我今天可以在您面前许下一个承诺。他日如果赵慧遇到困难,我愿意为其出手一次。”
老人呵呵一笑,“我信你。不过,我更相信,如果他日赵慧有难,第一个站在她身旁一定另有其人。”
宋汲一愣,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名字,认真道:“抛开其他的不讲,那个少年确实是唯一能够但此重任的人选。”
老人点头道;“也许真是天不亡我赵家,能在最后遇到一个值得嘱托之人。虽然其他人的实力远胜与他,但无论是把这个丫头交给祝文山,还是交给顾以方,甚至交给你,我都不放心。”
宋汲无奈的笑了笑,打趣道:“赵先生可没有当着面损人的。”
然后,中年男人又接着正色道:“但这个少年身上似乎也沾染着许多不明不白的因果,这一路上,难免会遇到很多无法预测的情况。小麻烦倒不怕,只怕遇上杀生之祸,很有可能……”
老人从狐皮裘下伸出自己的左手,在中年男人面前摆了摆。
用眼角的余光瞄了一眼小姑娘,老人开口询问道:“宋天师觉得我家赵慧如何?”
宋汲轻声道:“如果放在五十年前,由她带着赵家出走白马村,说不定大齐很有可能会出现历史上第一位女皇帝。即便现在这个念想断了,以赵慧的天赋,加上赵家祖地最后一口龙气的扶持,只要路不走错,五十年内,我人族必定会再出现一位登上四层楼大修士。”
不料老人却摇了摇头,“若是不跟着那位楚姓少年一同走上一遭,莫说五十年,给她一百年也未必能够达到宋天师你说的高度。但若跟着这位少年,我保证三十年内赵慧可以登上‘天阁’。”
与老人聊到此刻,宋汲脸上终于露出一丝不可思议的震惊神色。
赵静轩满足道:“我家小赵慧,天生聪颖。我之所以给她的名字里取一个慧字,就是为了不要她韬光养晦。只有让她多见识江湖庙堂上的阴暗险恶,她才能更快成长。而楚泽,会像是她在黑暗道路中行走时的一根火把。只要楚泽还在,我就不用担心赵慧会走上歪路。这就是我最后选择那个少年,而没有选择你们原因。
“说实话,我的做法看起来好像有些下作。可在‘以真心换真心’这一点上,我并未有任何保留。赵慧的未来,甚至说我赵家的未来,从今日起,便已经和那个少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
坐在长凳上的宋汲思索片刻,最后却不得不心悦诚服的点头道:“无论是胆魄勇气,学识谋划,甚至看人识人上我,我俱不如赵先生。”
老人笑道:“可有一点我不如你们。”
“你们还能看见明年开春的桃花,我却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