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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雨是不期而至的精灵,又是有些调皮的小姑娘,只要她愿意了,无聊了、便随时可能把脆弱的繁华营造起的一切轻易摧毁。还好雨不算大,只是风骤,卷得雨势显示出些廉纤而狂暴的意味。苍穹丢下了飞刀,凌厉地切割,尤其是一半是绿,一半是黄的叶。
而天宇笼罩下来的,还是一片清明。不算艳阳高照的晴,却也不是明显透着些阒寂而又冷郁的阴,好像把整片云层都被与墨一同研磨,把夜的黑过早地压下来,压到头顶。
如果不算那种猛烈到癫狂的风的话,真的可以说成是一个霡霂霏微的雨天,有着闺中少女一样清丽的明媚与忧愁。
“你说陛下选的这都是什么日子啊?雨是不大,可就不能挑一个晴天?再说了,雨下成这样,还怎么狩猎了?”映雪在一旁替莫倾打伞,有些抱怨,只不过心境早已在莫倾的潜移默化下,趋于平和,也就是嘴上说说,听不出太大火气。
莫倾有些不舒服,又是雨点延面具淌下,有一种冰凉的痒,粘在脸上,潮湿得难受。她却不以为意,一只手从映雪手里拿过伞,还打在能够与映雪一人一半的原位,笑道:“等到彻底没了雨的天气,也不看看要到什么时候了。到时候……也应该下雪了吧?再说了,这点小雨,影响不了男人们的兴致。那种血性,压根不需要你我理解的。”
映雪习惯地吐舌头:“和姐姐一起,总是在哑口无言中长知识。”
“嗯,的确,成语用得不错。”莫倾就算夸赞,亦是心不在焉。
“姐姐在想什么?”映雪敏感,而莫倾的应付又太过明显。
“你又在想什么呢?好像状态也不好。”
映雪揉揉眼睛,尤为用力地按几下右眼:“没什么好事,右眼睛跳得厉害。”
“那么在你心中,什么才算是坏事呢?”
“这我哪知道,坏事应该也没那么容易让人猜到吧?”
莫倾无奈:“好吧,我来想想,最近有可能发生什么样的坏事,还是针对于你的。”她说罢真的想了想,却没多大头绪,也只能硬向一些事情上靠拢:“映雪,你不应该在这里陪着我了,想办法去看看十八公子的表现吧,顺便看一眼霍美人,她在陛下身边起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作用?”
“怎么能留姐姐一个人在这里呢?要不姐姐和我一起去吧,陛下有了霍聆秋,也不能把姐姐给怎么样了。”
莫倾失笑:“我又不在乎霍美人和陛下是怎样的看法,只是若让十八公子看到了我,他还能正常在陛下面前表现么?本来就是个极不容易控制情绪的小孩子,我去反而添乱。”
映雪挠头,直到把发髻挠得几欲在雨中散开,也依旧无言以对:“虽然不想丢下姐姐一个人,可是却觉得姐姐理由总是无法辩驳。”
“你把伞拿走吧,十八公子那么怜惜女孩子,再看到你连个伞都不打,肯定要担心你的。”莫倾由不得映雪考虑,直接把伞推向了她那一边,松开手,站进苍茫的雨里。
映雪仍觉得莫倾有理,却做不到留莫倾一个人浇雨,又一想到莫倾身体不好,更加难以取舍:“姐姐,这样不好。”
一种反常的坚定,又有一丝茫然。
好像是个,固执的,又没有多大主见的人。心肠太软,总是容易被太多人劝说,却又印证了一种坚贞刚烈的善良。
“我觉得很好,映雪,走吧,你看前面有山洞的,你去看一会,我在这里等着你好了。”
既然莫倾这样说,映雪才算下了决心,勉为其难地打伞离开,却也没做作地一步三回头,而是争取把速度放到最快。
莫倾看了看,未等那个撑着伞的纤细背影被大雨打散,她便全然无谓地淋着雨,向前方走去,却有种莫名的,失魂落魄的凄然。好像那个只应在喧闹中生息的姑娘,也有了时事催生的哀愁。
山洞中也不算大,不过一个莫倾站在里面,仍是绰绰有余,不然也算不得是山洞了。
她却有些无聊。
几日的阴雨天气,山洞中也穿过了一条小溪流似的东西。秋季的阴冷中,它照旧清澈着,流过的痕迹,催生出苍绿色的苔藓。
那个叫夏无且的侍医的眼睛一样的。
没有书,又没了映雪的吵嘴,莫倾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也会无聊,不知不觉的,心里就又认准了一种依靠。
雨声混合着含混的鹿声,的确是鹿了没错,可那声音又不似鹿真真正正张开了嘴,吐出的呦呦声之清亮。
莫倾一时不在乎起雨水来,径自走了出去,一瞬间,湿湿凉凉的雨意再次浸没她的神经。
有只鹿正衔着一束草叶,与莫倾对望。
它小步跑过来,蹭蹭莫倾的手。
能在这个地方出现的,多半都是要来要它命的人类,只是这个女孩子,虽然戴着个冷冰冰的面具,却也不像是来打猎的。哼,再说了,她什么也没拿,料她也是伤不了我的。
鹿的心中,亦有个对人类亲疏的粗略估算。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她想到无人,说的声音就大了些。
她蹲下,鹿却把口中的叶子全都吐在了她的手心里,又伸出舌头,舔一舔柔荑素手,舔到了满口雨水。
莫倾握着一手叶子,一时哭笑不得。
远处传来声音,却熟悉得可怖:“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赵扶苏寻着鹿的身影而来,骑着马,却没想到还会有人。而这个声音,也冥冥之中有些熟悉,只是在呼啸的风中已无法听清,听出其中的诗句,已经勉强。
莫倾慌忙站起来,手中握着草叶。
赵扶苏看到这样的一张面具,便明白了这样一个人是谁,无须赘述。
他早在路上,就认清了、记住了这样一张面具,对着个别致的姑娘,又有了除了琵琶以外的另一个印象。
这样的清丽,大同小异罢了。
而离近了,他把把停在一旁,恭敬下马,向莫倾走来,身上还背着一张弓。
鹿霎时害怕起来,头离开了莫倾的手,向山洞口跑去,争取远离这个一看就有危险的人。
莫倾向赵扶苏示意,不知为什么,心中却有种莫名的淡然,不知将要发生什么,却不在乎。
赵扶苏看了莫倾半晌,一时又找不出端倪,一下子意识到这样是对“母妃”的大不尊敬,又赶紧低下头,迟疑着,却还是问出了他自打见到这个姑娘起就疑惑的问题。
“见莫良人……总有些熟悉。”赵扶苏有些无心回忆前时的事情,一时也把那个叫自称倾舞的女子,那般冰凉的双手,皆抛诸了脑后。
他只记得一曲《山有扶苏》,一曲《高山流水》,他早在脑海中幻想了数次这样一个姑娘的神采。
应该是个眉梢挑起些忧伤,精致,而又干净、脆弱的女孩子,有着平静的、柔软的口音。
他看不到这样的容颜,却能看见包裹在华服中,太单薄的身段,好像个绢人,那般不堪一击,孱弱得需要一个欣赏它的人好好珍藏。
风吹得格外大,声音一遍遍穿透耳膜。站在洞口的鹿,也有些无奈地低下了头,它回顾四周,却在一片濒临石头的荒草间找不到适合的食物,又把一双眼睛盯紧了莫倾,有些渴望地看着刚才吐进了莫倾手里的一把叶子。那种东西的味道虽然算不上好吃,甚至还有些奇怪,不过总比在这个秋天里饿死得要强。
大风蓦地卷起一颗石子,小小的,就那样毫无预兆地砸在了鹿的头上。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呦呦”叫了几声,更加往山洞的深处跳进去,有些惊恐,有些慌张。
面具下面扬起一抹笑。
不知是笑人还是笑鹿。
的确有些不舒服,卷起的漫天尘土迷了她的眼睛,可看到赵扶苏依旧固执而平静地睁大眼睛,她便垂眸,面具背后还是那般淡然轻佻的笑。
有些事情,知道了,大概就是缘分罢。
错误的、未完不续的缘分。
她缓缓张了嘴。
大概是紧张,抑或一种纠结的,莫名的情绪,她的手中竟慌不择路地紧握着那把草叶,指甲嵌进叶片,留下弯月形,深绿色的痕迹。
为什么会这样?太在乎么?在乎得想要抓紧什么,而发现到头来所能抓住的只有这些草叶。
鹿在山洞中茫然又委屈地呦呦叫。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莫倾却低下了眸子,笑容不减。
她看着飞沙扬起的大地,依旧是笑。她大概明白了,原来是嘲笑。
一种平和的、浅淡的。
她的声音在风中率先被扯裂了大半,剩余的,连她自己也听不完全。
几乎是在喊了。
说这话时,面具下的眸子有一瞬间的惶然,也许是惊恐所致——不知万劫不复这样一个词语,究竟足不足以让人颤栗:“大公子,真的不知道么?”
赵扶苏愣住。
真的只有一瞬间,不知是怎样的直觉,能指引他想到那个姑娘,没由来的。一时间,心中的感受也说不出个所以。
他很想平静地,坐下来,找到一个没有雨的地方,像往日那样,读书,叙旧,他会问明白事情的所以。
联想到了些什么,原来他一直记恨的,总也不肯陪伴着她的那个人,就是父皇。
赵政呵,这样就可以理解了。
可他看了眼头上,或许只是茫然中想要无意地,平缓一下情绪。
鹿也看到了,一双眼中只剩下惊惧。
纯粹的,目眦欲裂的惊惧。
“莫良人,小心——”
原来他最终的声音,只来得及说出这样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