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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新约奏古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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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扶苏作揖告别淳于越,面色便彻底暗下来,比先前他一直劝慰着的淳于越更甚,简直是阴沉到了这个一贯文雅的大公子的极致。而如果仔细看去,还能发现一抹黑眼圈附着,倒是很淡的颜色,只似没磨开的墨,被毛笔扬洒在死气沉沉的锦缎上,成了淡彩却也极不和谐的一笔。

    荆荷的身上披了件斗篷,也是她一贯习惯了的暗色。大概气温的一点点转凉,也是在女人身上体会的格外明显。

    他想到了由于陈胜而遇到的那个姑娘。

    这般畏寒,秋天的冷又是凛然肃杀的,这便成了个容易生病的季节。大公子的感情也是多且丰富的,往往会想到许多。

    不过属于人家的冷不冷,总不是他好管的。她那样的姑娘,总不会是差一件衣服的。

    他便注意到荆荷的脸色也很难看,和他有几分相似。

    “阿荷,怎么了?”

    “大公子,是赵胡亥对不对?”她严厉问,一时间竟也不在乎起眼前人的身份了。

    赵胡亥只得苦笑着夸奖荆荷:“看来消息得到的还挺快的,我们这边刚发生的事,你那里就全都知道了。燕国怎么能这么大材小用,让你当个刺客呢?该当个间谍才是。”他的话听不出好恶。

    荆荷不以为然:“大公子愿意相信所有人都是好的,荆荷只是不想大公子最后死的不明不白而已。荆荷就算要寻仇,也总得有个对象。”

    她如往日一样冰冷,说起话来毫不客气,赵扶苏微微汗颜。

    “阿荷还是把人想得太坏。”他摸摸荆荷斗篷的皮毛,平滑中却略带一丝粗糙的手感有种来自野外的美。

    “不然呢?”荆荷嗤笑,笑得没有丝毫表情,“大公子不也就是自我安慰么?其实是什么,有什么,大公子从心里应该也什么都懂罢?”

    “所以说,大公子也是个很虚伪的人呢。”

    荆荷感慨地快步走去,她衣服简单,便能显露出一条细弱的腰来,大抵不只是楚王喜欢这样的腰肢,他亦觉得动容。

    “阿荷,十八只是个很单纯的小孩,小时候,我看着他长大,都没了娘,自然与他同病相怜些。他根本就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坏,而且胆子小得很,什么都怕,一辈子最大的理想就是找一个好的姑娘,与子偕老。大概这次……他只是不想在父皇面前惹麻烦,所以才随口一说的吧。阿荷,十八对于政治,一窍不通的。”

    荆荷停下脚步,回头扫一眼赵扶苏,向远方挑一挑嘴唇,一个轻极了的动作,旋踵间便逝去:“大公子都多少年没见过赵胡亥了?大公子都多大岁数了?十八公子可都已经成年了,大公子却还拿着孩提时的标准评判人呢。大公子,谁不会变呢?至少,我是没见过的。”

    赵扶苏走上前,向荆荷微笑:“我看阿荷就没变。”

    “因为大公子和我一样都在变,因为离得那么近,也就看不真切了。”

    “阿荷说话总这么无情。”赵扶苏哑然。

    荆荷与赵扶苏保持着并肩前行的状态,荆荷却静静地凝视着背对赵扶苏的方向,留给赵扶苏的侧身,以及耳垂上简单的耳珰,在风中散发一阵沙哑的鸣响。

    她目不转睛:“要是我那么重感情的话,现在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你,碎尸万段,然后放到暴君的枕头边上。等他一醒来,看到这么刺激的画面,一定很有趣。”

    “阿荷原来是个这么血腥的人。”

    “所以说人是会变的。不过至少暂时有一点变不了,我做一切事情的出发点,都只考虑大公子的得失。荆荷从来不忠于秦国,只忠于大公子。”

    赵扶苏便长长地叹息一声:“那阿荷便忠于这天下好了。”

    他有些意兴阑珊,又念及淳于越,更加心烦意:“阿荷,陪我走走。”

    荆荷无奈:“大公子一向是在不管什么时候都那么大闲情。”

    “没办法,乐观也不是病,就是夏无且来了也没得治!”

    “那要看大公子是怎样的乐观了。如果只是掩盖在本心以外的乐观,那可是当真是好大的心病。”

    赵扶苏心中苦笑,荆荷这人,偏偏说话那么冲,谁也不愿碰的弓她轻而易举便可以拉动,而且箭箭穿心。

    “一猜就是出去打听消息了吧?怎么样?都听到什么了?”听见映雪回来,莫倾头也不抬,嘴角敛着一丝不自觉出现的微笑问道。

    映雪却没心情与莫倾说那些漂亮话:“十八公子今天被皇上好一顿夸。”

    “那你还不高兴,怎么,十八公子是惹到你了?”

    映雪蓦地回头,一本正经地看着莫倾,却见莫倾还是满不在乎地写字,更加恼火:“姐姐,是大事!我是认真的!”

    莫倾抬头瞥一眼映雪,又低下头:“谁说你说的不是大事了?你哪次不告诉我是大事?你就说吧,我这不是准备着记下来总结一下给十八公子看么。”

    “姐姐!这回和十八公子没关系!”

    “哦?那还有什么大事呢?是你看上谁了?想向人家求亲不成?”

    映雪更加急起来:“我想说大公子啊!”

    莫倾难得地把笔架在砚上,抬头看着映雪,却有些无精打采,发也散乱了几根。她的目光从映雪身旁划过去,只看到满目被模糊了的虚影:“那你还是别想了,想嫁给大公子,就你的性格,怎么可能?”

    “什么嫁不嫁的啊……”映雪委顿下来,见莫倾没有反对,便在她身边轻轻坐下来,“我是觉得我们对不起大公子,搞得他被他爹这么骂。”

    莫倾好似听到了什么趣事,而她的性格一贯是不喜欢为这些事情而乐的,做出的也就仅仅能是一副厌倦一般的嘲笑:“他自作自受而已。”

    “他若是不放了陈胜,也不会有这些事,他自己偏要和陛下对着干,我又有什么办法?”

    “可是毕竟大公子也对姐姐挺好的,姐姐怎么就一点感情也没有?而且我越发觉得,大公子有时候说话还蛮有道理的……”

    “那又怎样呢?总归我们是要帮十八公子的。你觉得,像大公子这么堂堂正正的人物,需要靠女人的帮助来得到他需要的么?当然,对人不对事,大公子的确比十八公子要好得多,我想除了陛下与夏无且那种人,所有人应该也都是这么想的。”莫倾冻得一颤,目光便恢复了正常,她又重新拿起了笔,却发现手指有些不受控制,从笔杆末端的晃动来看,格外明显。

    映雪自觉这种话题聊下去只会自讨没趣,便给拿来了衣服:“姐姐,这天气,时冷时热的,太不稳定,姐姐要是保险起见的话,平时还是多穿点吧。”

    “嗯。”莫倾接过衣服,可衣服上原本就浸透了冷气,这样一来,反而更冷了起来。她在把手放在热水上,杯中晕染出丝丝白气,以此温暖着僵硬的手指。

    她想了想:“映雪,把琵琶拿来。”

    “姐姐手都这么凉了,再弹琵琶,也不怕把手弹坏了。”

    “那也总比这样僵着强吧?”她笑笑,算是勉强活动一下固定在一个略微下滑的高度的嘴角,“不碍事的。”

    映雪把琵琶交到莫倾手里,就连木的香气也被空气冻得多了几分惰性,不愿意流动起来,便缺失了大半往日的香。她却完全如同从未感受到过,调一调弦:“喜欢听什么?”

    “《高山流水》?”

    莫倾失笑:“那大概是琴曲……”

    “那姐姐还问我?明知道我不懂,这不是等着看我的笑话嘛?姐姐要是再这样,下次我也问姐姐剑法了!”

    “不过应该也没问题。不知下次我若是问映雪个剑法,你能不能也现场把剑法编出来呢?”莫倾说着,不给映雪委屈的机会,便悠悠拂动了弦。

    高山流水,觅的是知音。

    只是知音难觅,到头来也多半是高山长青、流水永逝,徒留一人空弹古调,天地为看客。

    “阿荷,你知道我们走哪去了么?”赵扶苏无奈看着荆荷,一路上荆荷随便由着性子走,转眼他出神间,就已经不知道走到哪里了。

    “大公子就这样低估我?”

    “那你也给我个让我相信你的理由不是?”

    荆荷镇定自若:“总之荆荷不是那么没准备的人。到大公子想的时候,总能带大公子回去就是了。”

    “几年不在,原来连路都找不到了。真是觉得……好像都被这个地方抛弃了一样。”赵扶苏自嘲道。

    “大公子这般脾气,可不是已经被抛弃了么。”

    时而有风送来琵琶的音调,如为音符署上了鸟的羽毛,它便如鸟般展翅而来,鸣声清脆,或许又不是鸟,是凤凰也说不准,毕竟禽鸟的嘶鸣中,又有了些爽朗而悲壮的意味,就好像凤凰火中提炼的羽毛,或是铸剑时金属间沉闷的敲击。

    察觉到赵扶苏略带些熟稔的疑惑,荆荷解释道:“莫长使的琵琶,的确不错。”

    莫长使?

    他想想,一时间便想到了《山有扶苏》。

    而这次的又是……高山流水?

    真有趣,用琵琶弹琴曲。

    琴声更像是高山,带着黯哑的深沉,每一步都稳重的,如君王的步伐,那琵琶就是隐没在云间时隐时现的流水了,最美便是流水击石,一瞬间绽开素丽的花,声音大概是把玉打碎的声音,清亮又骄矜的美。

    他拿出了他的箫。

    大概莫长使那样传说中好脾气的人不会在意。

    那是高山流水,知音之间的音调,只有知音才会懂,大概放到一个人的琴弦里,就会出现一段风物,只等着一人破解。

    莫倾隐隐听到远方传来的箫声,淡淡一哂,不知道是谁如此大的闲情,那便由他去吧,总之她的琵琶也不是留给她一人欣赏的。

    荆荷微愣,起先觉得有些好笑,不过半晌后,她却感受到了久违的和谐。好像记忆中的大公子,除了和蒙将军之外,与谁都是格格不入的,只似被主人一不小心堕入污渎的佩玉。

    这种感觉,作为局外人,似乎也不错。

    高山流水,永相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