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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国……亡了。”
这话听起来,只是个短且悲伤的话语。
可是赵政与一干将士确实喜形于色。
君王只应该是很容易隐藏情绪的,可赵政却一时再不愿意隐藏。
他激动地站起:“晗儿呢?快,带她去看看,她是我未来的皇后,这种时候,她当然要出面。”
手下兴奋归兴奋,还是冷静得有些迟疑:“大王,芈夫人是楚国的小公主啊,这些东西要是让她看到了,只怕……”
“她以前是楚国小公主。”赵政一口拒绝,“现在她是芈夫人。秦国的,夫人。”
“唯。”手下不知说些什么,又不想耽误了时间,毕竟秦军的将士们都在翘首期盼着他们的君王的出现。
赵政拉过了侍女身旁的少年,少年脸上有一种成熟,却也稚嫩的笑容。他有礼的很,似乎比他这个刀马中穿梭的爹还要强上些。
而另一个侍女,还怀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那大概是……他的第十八个儿子了,名字按照他的生辰,草草地起了一个“胡亥”。这是个爱哭的小孩子,刚出世没多久,大概是死了娘的原因,总是哭得几近断气。
他忙着上战场,一时疏忽了芈晗,好像有很久都没有见过她了,一个月,还是两个月?听说芈夫人的心情一直都不太好,总是皱着个眉头,半夜也无法入眠,翻来覆去地做起,看向窗外,不时心悸。
不过她只有在看到大公子的时候,才会微微地显露一点笑容。
她还是个很年轻的姑娘,这样淡淡的笑总是对于她那张尚显得稚嫩的脸庞来说欠了些温度。
他还是喜欢那个骄傲的,无所畏惧的楚国小公主。
芈晗只要再等等,等到他统一了六国,他就封她为皇后——曾经的楚国公主,又与他同甘共苦过,这样一个显赫的身份,想来没有人会有任何意见。
现在亏欠她的,日后就可以慢慢补偿。
到时候他的第一个孩子,秦国的大公子赵扶苏,就是秦朝的嫡长子,只要他有足够的才华或武力,那日后的江山,都会是他的。
等到他称霸了天下,他就封他自己做个“始皇帝”,他就是他的“秦二世”。秦二世公子扶苏,这两个称谓连在一起,是多么的好听。
“大王,芈夫人不在……”
小小的婴孩好像能明白大人们说的话,弱弱地哭起来,也不知是为了什么。赵扶苏见状,开始安慰起来,不过并无什么明显的效果。但他皱起的眉头,昭示着他不一样的成熟,不一样的认真。赵政本来就面色不爽,听到孩子莫名响起的哭声,便更加厌烦。“这么关键的时候,楚国四面都是荒郊野地,如今城破了,更是连个人影都找不到,晗儿能跑哪里去?”
他看到手下跪在他面前,战战栗栗地说不出话,怒火便一下子上来:“芈晗那丫头,也不是小姑娘了,儿子都这么大了,怎么还是这般不识大体。不称这个机会让众朝臣将士认识一下她,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真是胡闹!再说了,如今楚国人心不稳,让他们见到这么个嫁给了敌国的小公主,万一出了点什么危险可怎么办?”
愤怒的话语,说到最后,愤怒便淡了,只剩下满满的担心和宠溺。
手下低着头想——芈夫人,真是个很幸福的人,她有着天下所有人的得不到的东西。
赵政想到将士们还在城前伫立,等待着他们一直为之效命的王上,更觉得不能让这些九死一生的人们久等,悻悻地叹口气:“罢了,不等了,不能为了晗儿一个女人耽搁了那么多人。江山与人心要紧,等晗儿回来我再教训她。”
手下忽然心中一寒,说不上原因。或许是刚才太过兴奋了,直到现在也还缓不过来。
“带上大公子,也是该跟着长长见识了。”
“那十八公子?”侍女不放心小孩子,只怕离开了父王和哥哥,更要哭个没完。
“也对,”赵政回头一看在侍女的百般逗弄下仍止不住啼哭的小孩子,无奈道:“那便同去吧。”
只是因为人们都太过开心,便全然忽视了战争带来的遍地狼藉。战士的身体还散落在地上——有楚国的,更有和他们面前漠然挺立的人们一样服装的。死了的人抱着剑,或者还来不及抓住眼前的光景,而活的人正跃跃欲试紧盯着眼前缓缓走来的君王。
赵政下意识地想去闻开阔天地中自然的气息,比如花香、比如叶子的枝叶混合着雨水的味道,抑或是清晨的泥土,以及阳光把衣服烤热的气息。
可惜除了最后一种味道混合着酸涩的血腥,他什么也没闻到。
没错,这是一个,略带着些讽刺的艳阳天,而在秦国将士的心中,这的确应该是如此的天气,晴空万里,余晖铺洒,眼前尽是一片明艳的金,哪怕是干涸了的黑色血迹,上面也应该是金光璀璨,容不得半分黑暗,把一切都可以当之无愧地立于光明下。
太阳睁大它火烧似的瞳孔,带着疑惑与愤恨看向世间,流下金色的眼泪,发出呼啸的叹息,而那叹息只能微微卷带起羽剑上的羽毛,在原地打着旋,它想逃离人类脆弱的躯体,可是它的末端,尖锐的箭头死死地咬住了人的骨骼,人的器官。太阳的那只眼睛却又是威严的,高傲地看着世界,不想出手去管。它容许了死人注视它的瞳孔,失了神的目光,可以随便面对,把死不瞑目的心向它诉说,可活人却不行,一旦对上了,便是灼烧,灼烧在纯黑色的眼底,长久地留下一个黄白色的光晕。
大概在乱世中能够活下来的人,都是有些见不得光的,离开了这个世界,才算是坦坦荡荡的。
太阳的眼睛,在君王的身上好像也能找到一双。活下来的战士们这样想着。
君王的双目,让人无法注视,天生的威严使他们恐惧,哪怕站在了他的面前,也只能低下头去看他腰间的佩剑,看他的脚,甚至于把目光落在他身前的地面上。一旦看到了,便好像是在注视着他们的太阳,他的眼中虽然冷漠,却能让天下在火中颤栗。
这样一个人,天生就是应该拿来当君王的。
楚王那样的皇帝,天生就是应该当亡国之君的。
而他们,天生就是应该在战场上拼杀,用一把刀、一柄剑、一张弓为他们所效命的君王争取天下的。
赵扶苏胃里翻滚,他第一次见这样的画面,只觉得头痛,他小心敬畏地瞥一眼威严的父王,便放弃了想办法离开的想法,只有一路为亡魂惋惜。
大概这时候,用他们楚国的诗人写的《国殇》最合适了,可惜那般为了国土决然而去的生灵,最终还是要在在祝融之墟的空中,接纳着家国的亡灵。
侍女怀抱中的十八公子,哭声更加凄厉起来,渐渐的,小小的孩子便累了,哭声断断续续,找不着音调。
所有人都肃静着,可惜空气中的声音还是充满了不和谐——孩子零零散散的尖锐哭声,剧烈的风中碎小石子击打在人体和铁甲上的声音,人每一个细小的动作中铁甲与兵刃摩擦的声音。
秦王沿着直道向前,只想直直地走到城墙下,可路上,却时不时地横陈这几具尸体,甚至断肢,比如和长刀一起不知道被谁丢下的一只手臂,又时也有着须发完整的头颅,旁边的土地中渗入了红白混合的液体,总归是红色多一些。
红色,是个颇为喜庆的颜色,相比之下,白色则就惨淡了些。
也正是这恰好一半是明艳,一般是凄凉的颜色,交织成了众人的心情。
赵政身边的宦官皱了皱眉,用只有赵政能听见的声音小声抱怨道:“可真晦气,大王走的地方,怎么能用死人挡道呢?早知道是这样,就先叫人清理一下好了!”
他却摆摆手:“不用,将士们可都等着呢,这话说的,寡人又不是没见过死人!”
“唯,大王英勇,自然是不会在意的。”宦官只能奉承两句了事。
宦官说着,也偷瞄着赵政的每一个动作,细到他的手指,他的脚步。可他却发现,这个脾气有些捉摸不定的君王就好像走在皇宫里的大道,金玉雕饰的阶梯,就和每一天一模一样,甚至就连迈出的步子,也是与他的双肩差不多略窄,他往往在面见大臣们时会这样走,极尽威严。
他是真的无所谓。
赵政走到一条手臂前,残肢截断处的血已经流尽,在地上凝结出一块暗红色。他哪怕连一个让赵高琢磨他神色的时间都没有给,一脚把它踢开,手臂滚几圈,滚到了战士的脚前,沾满了灰尘。那士兵平静地看着赵政在他眼前走过,君王的鞋底碾过地上的红色,好像踩在某种赤红色干涸了一半的粘液上。他用崇敬的目光追随着君王远去的身影,忘记了有一只死去了的手正好似抚摸着他的双足。
就好像是在花园里一脚踢开挡路的石子,任凭它过早地裹挟花朵脆弱的花期陨落。
君王站在黑石的城墙下,出神地看着石壁上的纹理,斑驳地沁入每一条细碎的缝隙。他欣赏着,这件绝美的战利品,欣赏它的历史,他荣耀或衰亡的痕迹。他抚摸着一道道箭伤,拥抱这座城池,用君王该有的目光审视着它的臣服。
十八公子的哭声却渐渐宁静了下来,变成了咿咿呀呀的呼声。他稍稍的会些简单的字眼,能磕磕绊绊地叫喊出来。
他好像在喊“娘”。
“是啊……十八公子真聪明,什么时候,都会说这么多话了!是不是也猜到了,我和你娘一样的下场呢?”芈晗站在城墙上,衣裙颜色偏艳,声音带着些回响,竟似死不瞑目的游魂,嘲笑着活人的脆弱。
赵扶苏迟疑地唤着:“娘,这是做什么?”
她异常瘦削的面颊上挂着笑,笑着笑着,就笑出了泪。
“晗儿,怎么跑到那上面去?下来,别闹!”赵政皱起眉头,后退几步,柔声呵斥,却看不出责怪。
她脸上撑起那层薄薄面皮的骨骼颤动,嘴里尝到了火烧与泪的滋味。她也不知道她还能在这里坚持多久,脚已经有了些麻,好像跪坐的久了,无法动弹。芈晗大口呼吸着空气的美好,多半是因为她站得很高,所以感受不到血腥的味道:“我来做什么,王心中应该清楚吧?你也可以上来看看啊,来看看这样高的地方,欣赏为了这片城池的血流成河是多么的壮观?”
她小时候就仰慕着屈原,她看他的诗文,祭他的英魂。如今这般,也算是殊途同归吧?
她瞧不起很久以前的宣太后,史书上渲染的再多溢美之词也无济于事。无论怎样,她都是楚国人,无法改变的。
芈晗癫狂的笑起来,冷厉的语气,胜券在握,却无法高兴:“让我来猜猜,王接下来要做什么呢?杀尽熊氏王族?屠城?让这里的血腥气息千百年不散?王怎么不说话?告诉我啊,我猜的对不对?嗯?”
她的语调却又骤然弱了下来,好像在风雨中颤栗,怯懦地,用漂亮的手攀住墙沿。那个不畏天地的小公主,却变成了一个方从珠帘中款步走出的羞怯少女,茫然而惊惧的眼光看着城墙下的不可一世的君王。
“晗儿是楚国人啊,又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国破家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