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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都咸阳。
燕国使者荆轲在乘上了秦国叛将樊於期的头颅后,秦王大喜过望,立刻应允了荆轲及随从面见秦王呈上地图的要求。
荆轲手捧地图,面色坦然。
秦舞阳下了极大的决心,抱紧荆荷。
荆荷愣了。
她很想用一个重重的拳头把他打倒,可是重重顾忌,还是放弃了。
“阿荷,要是我们能活着回到燕国,你就嫁给我好不好?”秦舞阳的唇紧贴在荆荷耳畔。
荆荷嘴角一扬,秦舞阳看不到,可是听得到:“嗯。”
她听上去答应得很不情愿,可秦舞阳却是捡到宝了一样的满足:“阿荷,你们都知道我十二岁的时候杀过人,你猜我为什么要杀?”
“那家伙说他想娶你?”
“……不带这么闹的!”秦舞阳咧咧嘴角,还是觉得这个荆荷最熟悉,“因为他想娶你!他说你长得真漂亮。”
“怎么?我很难看?就连别人说我一句漂亮你都要痛下杀手?”
“他说你这么漂亮,以后可以给他做妾。”
秦舞阳把鼻尖贴上荆荷眉骨,见荆荷不推拒,便毫不犹豫地抱住了她——用最快的速度,生怕她下一秒就不再愿意。
“我觉得,阿荷这么漂亮的姑娘,就应该一生只被一个人宠着,爱着。我很不爽,所以说我就把他杀了。”
“连为自己喜欢的女人杀个人都不敢的家伙,都不是什么好鸟。”
“说正经的,荆荷,我喜欢你。”
他离开荆荷一段距离——那个距离刚好够看清她的双眼。她依旧波澜不惊,瞳孔淡得像干涸了的沧海,任是风卷走了了多少飙尘也激不起哪怕一朵浪花。秦舞阳等待着荆荷的回应,害怕她会拒绝。
定定地,要看清她。
看清她的每一寸神色。
或喜或悲。
荆荷忽然踮起脚尖,唇瓣沾上秦舞阳的唇。
很轻,像蝴蝶坠落。
她停在这个姿势,几乎就保持在分离的边沿。
女孩子的唇总是湿润的,如同最姣美花朵接受了晨露的洗礼。花瓣闭合,柔软温润,淡淡的粉色偏白。秦舞阳的唇干燥许多,就是那种垂在花下面,枯萎的叶片。
秦舞阳觉得,那种感觉很像一只柔软的小动物,踩上了一片枯枝。
荆荷双目轻轻阖上,不顾秦舞阳的目光。
只是二人这样一动不动地保持着这个姿势,双唇最平静地接触,柔柔地靠拢,再无其他。
有种很像相依为命的感觉。
“阿荷,等我带你回到燕国,我就带你去隐居,我管他秦国不秦国的!就是以后满中原都是秦国的地盘,那又关我什么事?”
荆荷嫣然一笑,继而转身,一席黑衣与黑发渲染,挤出来的墨又滴尽了瞳孔:“只当是个念想吧。”
秦舞阳突然有点怕。
他开始怕死了。
怕死是为了活着,在乎活着是因为这世间有了牵挂。
杀手可不能害怕。
可是秦舞阳就是害怕,害怕前方的生死未卜。
所以这一刻起,秦舞阳已做不成一个合格的杀手。
秦宫里的过道漫长,荆荷手捧地图,不亢不卑。
荆荷小指与秦舞阳缠绕,扣在一起不愿分开。
荆荷觉得秦舞阳的手指有些湿,黏在她的指上,使了比她更大的力,紧紧勒住她的指尖,骨节凸起,如同提起重物。
提着放手就有可能失去的爱。
“使者从燕国远道而来,不胜辛苦,寡人感激不尽。”
中年秦王神色不变,尽管看起来微微有些不耐烦,可依然认真且看上去诚恳地缓慢念完这些说词。
又是那些没趣的客套话。
秦王身后仅有一青年医官侍立,不同于一国君王应有的威严,年轻的侍医一直面带着和煦的笑容,笑上一个时辰都不会变的,好像笑容直接被刻在了脸上。他有一双像山涧溪流一样的眼睛,宁静平和,可深浅莫辨。
清澈的溪流下也会有被青苔掩盖的石块的棱角,依旧是锋芒。
直觉就是种无色无味的毒,眼见不一定为实。
一个危险的角色。
能在一方霸主身边混得风生水起的人物,要是不危险,也就奇怪了。
侍医面对荆荷试探的目光,更加明媚地笑了笑,轻轻点头,礼仪尽了,让人挑不出问题,也看不出情绪。
荆荷很是懊恼。
而她在观察秦王身边人的同时,更多的注意力还是在兄长和地图上。荆轲也尊敬地道了谢后,秦王便等不急再与荆轲寒暄,明枪直入地让他展开地图。
不知不觉间,荆荷的手心也变得冰凉。
地图铺在了案上,露出一个色彩繁复的边沿。
秦王的眼睛亮了起来。
荆轲双手停在半展开的地图上,骤然压住最后的部分:“大王不觉得,荆轲此次前来,算是带给了大王一个惊喜么?”
这话语气很奇怪,听不出好坏,而地图上城池众多,荆荷只觉得像一滴滴血溅与之上。
难道攻城略地不是生命与血的侵占么?
荆荷不看秦舞阳,用力挣脱他的手指。并没有耗费多大的力量,先前冷汗浸湿,而眼见长兄在秦王面前一点点将地图铺开,又变得寒冷起来,吐信的蛇一样滑出秦舞阳的指尖。
蛇吐信时,是为了更敏锐的感知空气中的信号。
荆荷在感受君王身边的每一丝风吹草动,等待着地图铺开,国与血的真相暴露出来。
秦舞阳的手中蓦地失去了那个冰凉的慰藉,十指连心,如同把一把冰凉的剑从心中抽出。
从此以后心中便缺失了什么。
“这个惊喜,已经交给大王了……那荆轲,便送给大王第二个惊喜了。”
图穷,匕现。
年轻御医的脸上骤然失了笑容,嘴角滑落,却没有过分惊慌,亦不知是不是还来不及惊慌。
刺客的匕首却比笑容落进阴霾的速度快。
转瞬间那寒光已经到了眼前,却不见流血的美丽场景。
命定的国君天命未尽,怎能轻易死去?
却也不是众望所归。
一旁医师嘴角笑容已然冷却,也动作迅速。
有些轨迹最终会被阻挡。
比如匕首。
比如寒光。
比如血溅。
刀过血流只是心中所想。
刺客掷出的匕首刺穿了风向,怀着对鲜红世界与魂灵的探索,锋芒没入了一个药囊。
不知是有多少恨意凝聚成了力量,使匕首的手柄与药囊紧密相拥。药囊与匕首共同落地,点点药香升腾。
什么东西……沉甸甸的……落下了。
侍医的眉头攒起了几分焦虑,低促地唤了声:“大王,拔剑。”
秦王的反应远比一个医师要快许多,在御医说时已拔剑出鞘,银白纯净的剑尖蹿出,追寻其向往。
刺客看到了冥冥中期待的血光。
秦王的剑从颅顶穿过了尚还躬身的刺客。
穿透,拔剑,不过片刻之间,甚至于他的手未尝停顿,把其二连成一个动作。
颅脑上细微的缝隙破开最后的防御,秦王的剑上红色倒少了些,与那些异样的白合为混沌,像夕阳与一轮惨淡宁静的月在午后交融。
一瞬间的痛。
荆轲瞪大瞳孔,可画面已然破碎……好像浸没在红色的液体中,一切都被扭曲成穿透鲜红的光。
他却被前所未有的宁静祥和席卷。
而疼痛早已被抛之脑后,记忆里对血腥的向往被口中足够多的鲜血冲散。
原来这就是他每一剑、每一刀挥出时心心念念的死亡。
和平,自由,宁静。
这可真好。
再也没有那个叫恨的东西了吧。
那个世界也不分什么秦国赵国和燕国。
还好他没有把这个暴君杀死。他才不会让这个暴君提前感受到这种美好。就让他为功名一生征战;为天下忧心劳神;没有爱;没有幸福;没有纯净;没有一刻的放松;拥有江山万里却无法拥抱;拥有黎民无数却无人爱戴;拥有声名万载却毁誉参半;穷其一生渡不过生死无相之苦;蹉跎半世寻不得魂灵长存之道。
愿一念成谶。
荆轲闭上了眼,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比那个年轻侍医更加温暖。
那是荆荷从未见过的。
医师的心中升起一丝惊惧的不悦。
这个人,的的确确是死了的,可是一个死了的刺客怎么会有这样的笑容?怎么比他在宫中夜半冷清时对着不知哪宫丢弃的铜镜练就的笑容还要自然温和?难道不是他抵死倔强的骄傲让他做出这般无谓?都是这个笑容让他超过了身边所有的人,让他有朝一日成为了大王身边的侍医,就算平时极难轮到他在君王承值,也总强过在宫中一生无权无势受人随意指使或者变成赵高那样不人不鬼的东西强。
为什么……
真是个……奇怪的人。
他走上前去,欲检查刺客的尸首。
秦王拉住了他的衣袖,摆摆手,一剑划上了刺客的脖颈,执剑的手平静,却已然使出了极大的力气。
刺客的头颅滚到了医师的脚边,一支青玉簪断裂在地,一半落在镶金边的台阶,一半或许藏在刺客的身下,寻不到踪迹,而染了血污的长发散在了侍医的长靴上,还隐隐有些温热的痕迹。可他没有避闪,又捡起了笑容,恭敬地看着眼前漠然的君王——尽管刚刚刺客的血已经喷溅了几滴在面颊上。
实在是……太不舒服了!这尸体的血……好像透进他的鞋里了。看来回去可要好好洗洗,可别永远留下个死人的血迹。
“总归还是小心点的好。”秦王傲然而立,瞥一眼刺客,瞥一眼侍医,神情淡漠得好像地上放的只是个被不小心碰断了头的偶人。
而荆荷已觉她与秦舞阳无路可逃。
越发密集的侍卫聚集在大殿之上,甚至一刀一剑占据了心中未来得及为长兄感慨的悲伤。
乱世之中,命如草芥,根本是不可能拥有爱的罢,就连君王也不能。
不过,这很好。
她爱秦舞阳。
所以至少从现在看起来,她比那个连一个王后都没有的君王还要好。
其实这就够了,对吗?
荆荷忽然卸去了一切防御,手中的短剑撕裂人墙。
自己的王遇刺,这种消息一定传得飞快。过不了多久,不知这大殿里会聚集多少人,等到那时,就真的、真的走不了了。
四面的剑在她眼前汇集,疼痛来自不同的部位,荆荷迷茫中分不清楚。
“秦舞阳!我喜欢你!是真的!但是我一点也不想嫁给你,你就当你没说那话,回到家去,找一个比我好的算了。你现在赶紧给我滚!我告诉你秦舞阳,我要是在黄泉路上看到你,我会恨你的!”
那些本该柔声慢语,细细说来的情话被荆荷在极短的时间内喊出,生硬的如同念出既定的台词。
染了血的风景在秦舞阳渐行渐远的瞳孔中消散。
傻子,别哭啊……
可是我怎么也哭了?
荆荷的眼睑垂落前,画面定格在秦舞阳眼中。
真好。
尽管刺客逃跑了一个,可这并不是一个君王应该操心的事情。
赵政想到了他身后的侍医。
“过来。”
年轻侍医缓缓走到秦王面前跪下。一只靴子是纯净的白,另一只夹杂了刺客头发染上的红,像交错耀目的红发晶。
“你叫什么?哪儿的人?”君王的话语一贯简介。
“臣姓夏,名无且,祖籍沛县。”
“寡人记住了。”
夏无且的头磕了下去,面上尚余几点血迹。
仍是鲜红,未到那陈旧颓败的褐色,却已然干涸。
那是……
心跳的颜色,脉搏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