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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魅颜正在柜台前忙碌,陪着镇子上的富户王家娘子挑选花色,铺子里还有好几位娘子,各自看着花色,有丫鬟春菊杨嫂作陪,杨秀才坐在柜台里,拨弄着算盘珠,专心地算着帐目。
场面非常安静,忽然有人闯进来大骂一声,大家不由都吓了一跳。
庄魅颜抬头一瞧,来人穿着一袭湖碧色繁花丝缎长裙,上罩青烟丝缎斜襟濡衫,丝缎光滑,却是上好的锦州料子,可惜此人富态的圆脸气急败坏,柳眉倒竖,实在是显不出锦州丝缎的端庄名贵。
庄魅颜嫣然一笑,扭头与王家娘子说了几句话,安抚了几句,让众人继续挑选。自己迎了上前,道:“鸿嫂子,这几日不见您来买布,刚上了一批新花色,正准备叫小丫头去府上跟您说一声。这是怎么话说的,是谁惹了您?说来妹妹帮您出气。”
鸿嫂子气的满头钗钿跟着一块儿颤抖不止,伸出食指骂道:“春菊那小蹄子呢?叫她给我滚出来。”
她一边骂着,一边在人群中寻找着,谁知进门还依稀瞧见那丫头在最里面的柜台前与人攀谈,转眼间的功夫已经人影全无。鸿嫂子挨个面孔看过去,怎么也找不着春菊,更是跳脚骂了起来。
“横竖也躲不过,小蹄子,你不用逃,你也知道自家理亏吧。今日我就与你家主子理论理论。妹子,你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按说跟咱们小门小户相比是最懂规矩的,你快来与嫂子评评这个理儿。”
庄魅颜上前含笑道:“春菊准时到街上买果子去了,这丫头就是贪玩,她如何得罪嫂子了,说来魅颜听听。”
鸿嫂子立刻抓住庄魅颜的手儿,抽泣起来,一边用手绢拭着泪水,一边诉道:“好妹子,你可要替嫂子做主。你说这铺子早先跟我那姐姐说好的,我也入个股,银子我也出了,力我也出了。不信你问问,这些娘子们哪个不是看着我的面子才肯到你这铺子里来买货。嫂子逢人就说,我妹子不容易,要人家千万帮衬一把。”
鸿嫂子唾液飞溅,喋喋不休摆起了自己的功劳和资格,颇有邀功之意。
庄魅颜心里清楚她的来意,既不急于不打断她的话,也不表态,只是微微笑着,引着她上楼,亲自给她奉了茶。
鸿嫂子犹自絮絮叨叨地说道:“我知道妹子的店铺初开张,凡事都难,半点事情也不敢打搅。便是今日早晨,看到你侄儿一身衣衫洗得都快破旧,恐人家笑话,就打发小厮来店里拿一匹布给他做身衣裳,别叫人出门埋汰说是家里开着现成的铺子,自家人却穿着破衣烂衫,平白惹人笑话。”
一番话说得掏心窝子一般诚恳,真像是处处为庄魅颜打算的精细。
她一边说着一边偷眼观察庄魅颜脸上的神情变化,见她没有半点不悦之意,便更是胆大,神情中多少有些看轻的意思。
庄魅颜不置可否,端起茶碗,吃了一口茶,道:“哦,后来呢?”
这个反应让鸿嫂子有些失望,她继续添油加醋说道:“谁知小厮空着手回来,说是春菊这小蹄子不但不给布,还说了好些难听的话儿,说什么白吃白拿。旁的我不理,白拿的事情嫂子可从来没干过呀。妹子咱们可是说好的,我那白花花的银子入股,不过拿一匹布值什么呢?凭的叫那小蹄子作践我,你可要替嫂子做主。”
鸿嫂子咬牙切齿,仿佛恨不得把春菊生吞活剥一般,她眼望着庄魅颜,一心要看她如何发落。
庄魅颜一笑,道:“我当是什么事情,惹了鸿嫂子这样生气。等这妮子回来,我好生说教她一番,叫她登门给嫂子赔个不是。”
庄魅颜又回头冲着楼下喊道:“杨嫂,杨嫂,挑两匹上好的绢布拿上来。”
杨嫂应了一声,很快抱了两匹绢布上楼来。鸿嫂子一见不禁眉开眼笑,那点怒气早就丢到爪哇岛去了,喜滋滋地摸着布料,绢布柔软细腻,一看就是好料子。
庄魅颜又道:“嫂子喜欢就只管拿去,记在账上就好。杨秀才,把账本拿来帮鸿嫂子记着。”
“哎!”
杨秀才立刻一路小跑,端着账本和毛笔跑上楼来。
鸿嫂子听说要记账,面上讪然,道:“妹子帮我记着就好,我先走了。”
庄魅颜忙道:“鸿嫂子有股钱在咱们铺子里,账目要是记得不清对咱们铺子不好,你只看看就好。”
杨秀才翻了翻厚厚的账本,正要下笔,忽然面露难色,道:“三姑娘,这次记账怕是不行了。鸿娘子的本金已经被她花光了,咱们店可是概不赊欠的呀。”
杨秀才话音未落,鸿嫂子的脸色渐变,她还没得及发作,旁边已经有人大叫起来。
“哎呀!这怎么可能呢?杨秀才,你弄错了吧。鸿嫂子放在咱们这里的可是整整三百两银子,就算鸿嫂子大方惯了,也不能花这么多吧。你快给再算算。”
庄魅颜焦急地催促道,眉头微微皱起,紧接着转身对鸿嫂子说道:“嫂子你别急,说不定是数目给算错了。嫂子,你最近到底在铺子里买了多少布匹啊?”
鸿嫂子面色忽红忽白,阴晴不定,有些心虚地说道:“就是,我不就拿了几匹布吗?能值几个大钱,秀才这里不是有帐嘛,让他查查好了。”
鸿嫂子故作大方,眼睛却不停地瞟着杨秀才的账本和他手里拨弄的算盘,一颗心儿却是七上八下扑腾的厉害,杨秀才每往算珠上拨一下,她的心就跟着沉一分。
不多会儿工夫,杨秀才就把账目当着鸿嫂子的面,重新算了一遍,末了把算好的数推给鸿嫂子看。
“鸿娘子,一共是三百一十五两三钱,这都是折本算的,若是按照市面价格远远不止这个数呢!”
鸿嫂子的脸涨成猪肝色,猛地上前夺下杨秀才的账本,翻着看了又看,一排排的小字,记得清清楚楚,某年某月某日,鸿娘子买下丝缎两匹,绢花一匹,诸如此类,竟是把她平时拿的东西一丝不差都记在上面。
鸿嫂子三棱眼一竖,立刻把账本扔在地上,哭天抢地哭嚎起来,道:“好哇!你们这是在算计我一个妇道人家,分明是要讹我的银子。我,我告你们去。”
不一会儿功夫,一双眼睛就给哭的红肿,脸上的胭脂水粉被冲成一道道的痕迹,那副样子既可怜又可笑。鸿嫂子一屁股蹲在地上一边哭喊着,一边从手指遮挡的缝隙中看着室内的情形。
她看到庄魅颜依旧坐在椅子上,端起茶碗,轻轻吹着,眼皮微垂,竟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站在眼前的人是杨秀才,他不慌不忙捡起账本,正正经经地说道:“鸿娘子,这帐面上可记得清清楚楚,每一次你拿了东西可都盖着印章呢,请您瞧瞧,买卖公平,就算是拿到公堂上您也占不到理儿啊。”
鸿嫂子顿时无话可说,又心有不甘,强辩道:“有些是我拿的,可有些我连知道都不知道啊,谁知道是谁拿的?”
杨秀才抖了抖账本,道:“鸿娘子,这小生就要说道您几句了,不错,有几回是您打发小厮丫鬟们过来拿的布料,可是都是持着您的印章,您若要说不是您的主意,可就是您的家法不严喽。”
“你--”鸿嫂子本来想借此赖账,却被杨秀才一番滴水不漏的话堵得严严实实,气得直翻白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庄魅颜虽然低头喝茶,却将此人的丑陋嘴脸都看在眼里,这事情本在她的预料之中,多亏她早有防备,每一笔都让秀才记得清清楚楚,就是让这女人无法抵赖。事到如今,已经闹的差不多了,庄魅颜心道,总要给她一个台阶下才好,不然她今天肯定收不了场,再闹下去大家都不好看。
如此思忖一番,庄魅颜就对鸿嫂子说道:“嫂子,你先别急,东西是你拿的这总没错吧。”
庄魅颜见她低了头不吭声,知道已经默认了,便拿起账本,瞟了一眼,笑道:“五匹湖碧色锦州丝缎,光这个就得七八十两银子呢,鸿嫂子果然大方。且容魅颜多一句话,纵然是喜欢,鸿嫂子家里未必用得着这么多布料,不如拿回店里来,这笔账就让杨秀才勾了去,嫂子你说如何?”
这番话说的鸿嫂子满脸通红,她素来爱贪小便宜,也是欺庄魅颜年轻,每次拿布料庄魅颜都陪着笑脸,只字不提银子的事情,却没想到在这里等着她,心中不由暗暗记恨。庄魅颜的话合情合理,只是她得了便宜东西,自以为得计,许多布料已经送了人,剩余的也做成衣裳,根本没剩下什么,叫她如何还?
庄魅颜心里也很清楚鸿嫂子家里根本不剩什么布料,这个女人最爱面子,得了许多便宜布料,自然到处炫耀,分给自己的朋友们,这几个月她做的衣裳最多,几乎所有的样式都做了一件,大概好几年都不用做新衣服了。
她早就替鸿嫂子想好了退路,胸有成竹地说道:“鸿嫂子,银子不过身外之物,去了还能赚回来。魅颜还有一个法子不知鸿嫂子愿不愿意?”
鸿嫂子白白失了这么一大笔银子,自然肉疼得不得了,听庄魅颜的话里似乎有缓和的余地,立刻睁大眼睛,露出期盼的表情。
“本钱失了不要紧,妹子还是愿意给鸿嫂子份子钱。鸿嫂子人面广,以后只要是鸿嫂子带来的人在咱们铺子里买货,咱们就按照卖货银子的一成提给鸿嫂子如何?”
这不是白捡来的好事么?一份本钱也不用,只要叫几个人来就好。鸿嫂子跟镇子上的大户人家娘子们大都交好,经常一块儿购买物品,便是各府上的管事也都与她有些交情。
庄魅颜见她心动,便从袖袋里掏出一包沉甸甸银子,故意重重搁在桌子上,微笑道:“这是五十两银子,是鸿嫂子这个月的份子钱,鸿嫂子拿去数数。”
鸿嫂子眼珠一转,心里的小算盘打得稀里哗啦作响,照这个速度的话,自己蚀掉的本金很快就会回来,而且自己拉的客户越多买得越多银子自然越多,这个分账法比以前那个分法更划算。
她立刻破涕为笑,咧着嘴巴拿了钱袋,嘴里却说道:“呀!这怎么好意思呢?没了本金还给那份子钱,这叫嫂子说什么好呢?妹妹就是做大事业的人,到底是大户出身,气度就是不一样。”
庄魅颜见她眼皮子浅,只顾着眼前的利益,伤疤还没好,疼已经忘了。她心中暗暗好笑,脸上却和颜悦色地说道:“魅颜还小,许多地方还要请嫂子多多照应呢。”
鸿嫂子喜笑颜开,道:“那是自然,谁叫咱们是一家人呢。”
鸿嫂子得了银子,数了又数,仔细地装进荷包里,习惯性地抱起桌子上的两匹绢布,就要告辞。忽然想起这些布料自己还没结账呢,不由面色尴尬,讪讪地放下。
庄魅颜亲自抱起绢布,对杨秀才吩咐道:“秀才,你把这两匹布料子给鸿嫂子送回府上。鸿嫂子,这两匹布就算是魅颜送给贤侄裁件新衣裳的,也不得空去府上拜访,就算是魅颜的一点见面礼吧。”
一番话说的鸿嫂子心里熨熨贴贴,她假意推辞道:“这怎么好意思呢。那就谢谢妹子的一番好意啦!”
庄魅颜继续说道:“凡事都有个度,水满则盈,月满则亏,古人说,俭以持家,还望嫂子时时记着这一点。”
鸿嫂子自知理亏,默默无语,悄悄下楼去了。
鸿嫂子出了大门,楼上屏风后面就传来一串笑声,春菊弯着腰抱着肚子,乐不可支。庄魅颜瞅了她一眼,道:“好好魔障了么?人家还没走远呢,仔细被听见。”
春菊一个劲儿捶着桌子,笑得更加厉害,捂着肚子只哎呦,喘息着说道:“小姐,您真是太有办法了,这些日子奴婢简直快气死了,咱们铺子里的货能有一半被她拿了去,害得咱们不停地上货,本钱压得都快受不了了。现在总算摆脱这个贪财鬼了。”
庄魅颜叹了口气道:“这你可是错怪了这个贪财鬼,咱们的生意越做越好,可是多亏了她。”
春菊不解,瞪大了眼睛。
庄魅颜解释道:“这些锦州丝缎因为价钱昂贵没有人舍得买,可是在鸿嫂子的带动下,卖的越来越好。”
春菊撅嘴道:“奴婢还以为从此可以摆脱这个贪财鬼了,可是小姐为什么还要给她算份子钱呢?这不是要被她赖上一辈子了吗?”
庄魅颜白了她一眼,语重心长地道:“你真是白白跟了我一场,竟是个眼皮子浅的丫头,只看到她拿钱,却没看到她给咱们送钱。我早就与你说过,强龙不压地头蛇,这种人既要拍打,又要笼络,须得让她为咱们所用才成,日后用得到她的地方多着呢。”
春菊听得似懂非懂,道:“小姐又要说起大道理了,奴婢一句也听不懂,奴婢可不管这些,奴婢只管着听小姐的话,给小姐做事。”
庄魅颜“扑哧”一笑,骂道:“死妮子学着嘴滑,抹了蜜一样。”
两人说笑了一阵子,春菊拿起一个包袱便要下楼。庄魅颜瞥眼瞧见一个熟悉的物件,不由脱口而出道:“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