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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湖境内,韩慕翮是真的得意着。
可祁俊轩却未必,自金州突然昏倒,他的身子就全然不行了,一月里只有两三日能撑着起来见见谋士和将领,权柄交付韩先生和马遇处置,而马遇是将领,他所能管者不过是调兵遣将之事,其余政事全由韩先生一人把控。
千湖诸州多只知韩先生,未知还有西王。
马遇深深忧心,却又觉自己是小人之心,韩先生一心为西王大业谋划,自己又怎么能如此怀疑同僚,于是他日夜焦虑不堪,白日时整顿军伍,夜间仍旧辗转反侧不得安息。
便在这时,定王世子妃在固州产下一子的消息传遍天下。
“折了近百人,连个空荡的王府都没摸进去也就罢了,一个孕妇从京中大摇大摆地来到了眼皮子底下都不知晓,一群废物。”
卫零垂首单膝跪在地上,头脸上都是水迹,“主公,非是我等不尽力,言致身边有高人相护,属下怀疑,那是释族少主。”
韩慕翮狭长的凤眼微微一眯,透出无限寒意,“怀疑?”
“属下有八成把握可以确定,除了释族,不可能有第二方势力有如此强的掌控力,且言致去了一趟建州回来身边便跟了一个尊荣不凡的男子,此后又随军做了军师,属下以为······”
“所以此人已做了言致军师近一年,却连名姓都不得知?”
卫零沉默,这确实是令人匪夷所思,但也正是如此令他越发确定那就是释族少主。
“不过是群故弄玄虚之辈罢了,若他释族当真有那等决定天下归属的能耐,又岂会只是一个小小的释族。”冷笑一声,韩慕翮重新续了一杯茶,道:“宫中如何?可能接近小皇帝?”
“不能,承擎帝崩后,太后领着众妃迁入寿宁宫,新帝年幼,后宫空虚,宫中暗卫昼夜守在新帝身边,无从下手。”
韩慕翮摸了摸拇指上的白玉扳指,轻笑道:“这也不能,那也不可,既是如此无用之人,活着作何?”
他声调极轻,卫零却猛地将双腿都跪到了地上,连忙道:“主公恕罪。”
“行了,收拢人手,保留暗桩,其余人全部撤出京城,卫三领人往西南,杀季云穆,若完不成,便不必回来了。”
卫三从暗处出来,跪到地上,没有说话。
卫零沉默了一下,没有立即领命,几息后才犹豫地道:“主公,你身边不能没有卫三。”
“若有人闯到了我身边,如那一夜的佛家少年和那位释族少主,卫三不过是我面前多出的一具尸体。”
“主公,那黑衣男人,是释族少主?”卫零心中惊跳,他至今还记得那个男人出现时带来的压迫感,那样性命置于他人掌心的无力,谁也不想经历第二次。
“你以为还能是谁?这世间能人虽多,却也屈指可数,那佛家少年,八成便是言致了。”
他命人查了近两年,也没查到任何佛家出身的天才少年,那个少年一看便非甘愿隐姓埋名之辈,怎会半分消息皆无。
今日卫零提及释族少主,他才猛地将此事串联起来,那样睥睨天下的气势,和那少年嬉笑怒骂的性子,只会是这二人无疑。
“主公,若那当真是释族少主与言致,以释少主对她的维护,二人怕是相识之日不短。”
韩慕翮讥讽一笑,道:“囿于女色之辈,再是英雄也气短,不必顾虑,行了,卫三去吧。”
“属下领命!”
卫三离去后,卫零也受命离开,韩慕翮独自在窗前站了许久,一直看着这院中的一株老梅树,无花无叶,仅有老枝弯弯扭扭的伸展着。
那年公主府的梅林里,京都闻名的美人都出现在了那里,言致那年不足十三,尚显稚嫩,却已将满园梅花与美人的光色都夺了个干净。
以那般容貌,本该是被掌权者养于金屋的,她却生在了言家,生作了奕孺太子的女儿,在战场长成,在京都众多儿郎的环绕下肆意飞扬,如今做了大祁首位女将军,又得了释族少主的维护。
这样的天之骄女,真是让人看不惯呢。
“韩先生,王爷要见您。”
朱虎的声音自门外传来,韩慕翮缓缓关上窗,拉开门后,他又是西王麾下睿智儒雅的第一谋士。
祁俊轩虽已病不能行,但他仍是王,韩先生再有能耐,千湖诸州再如何知晓他的身份,他也只是个谋士。
“王爷今日可还好?”
祁俊轩被人扶靠在软塌上,因他长病,屋内见不得风有些昏暗,但他能清楚地看清面前人的容貌。
这张脸,他自初见便念念不忘。
为她,他将满院姬妾视为无物,多费百般心力才将那些勋贵们笼络住。
为她,他本可以徐徐图之,却一次次听她的建议,一次次冒进,最后将自己落入这般境地。第八书吧
到头来,她却不是她。
难怪她始终不愿入府,不愿让他近身。
“甚好,自晕倒那日到如今,有半年余了吧,我难得如此清醒,先生,请坐。”
韩慕翮眉心微敛,细细看了一眼他的神色,但他实在是太憔悴了,面色苍白到看不出丝毫变化来。
看不出来便不看了,韩慕翮在塌边的椅子上坐下,敛袖垂眉恭谨地道:“王爷有何吩咐?”
“吩咐?”祁俊轩喃喃地反问出声,语调似讽似笑,终还是笑了出来,轻轻的笑意挂在脸上,“睁眼便只有这院中四方天,我能有何吩咐?若无吩咐,便不能与韩先生聊一聊?”
“王爷是主,想与某说话随时都可以召某前来,您请说。”
说什么?
祁俊轩闭了闭眼,他曾觉得与她无话不可谈,每日见花见草都要与她说上一二,纵使她经常只是静静听着,不作多少回应,他也觉得满心欢喜。
如今却······
“先生字慕翮,不知名甚?”
韩慕翮抬头,挥了挥手,朱虎便领着屋中伺候的几个侍女一道退了出去。
“回王爷,某名韩湛。”
言天的铁骑踏平千湖时,祁俊轩已十来岁了,那时卫王妃带着幼子自焚的消息遍传天下,因此事,世人还曾诟病言天对妇孺赶尽杀绝非男儿气概。
卫王幼子,七月能言,三岁作诗,五岁作文,天资聪颖非常人可比,一度传为佳话。
遥记得,千湖之乱前,卫王进京,皇祖父问他,为何不将幼子带入京中,卫王宁肯将世子留下也不愿送幼子入京,可见其对这幼子宠爱之甚,期望之甚。
“当年入京为质的世子是你的嫡亲兄长吧,我曾与他有几面之缘,如今想起,你二人眉目是极相似的,不过是我从不曾去想,也不愿相信罢了。”
韩慕翮冷笑一声,道:“几面之缘?你当我为何至今不杀你?”
祁俊轩一直不知他留着他作何,如今千湖之地只有一个马遇是他的部将,其余人皆是韩氏的追随者,他若杀了他,要笼络马遇也非难事,为何要留着他?
这一刻,他才想起来,卫王世子被赐死那日,他命人为其收殓了尸体,葬到了城外清风山脚下,还亲手写了块墓碑插上。
那时他只是想着世子入京后曾与他一份千湖特产,他还了这份礼,又能让世人看到他的良善,乃是两全之事,何乐而不为?
倒不想如今替他捡回了一条命。
这世间因果,真是说不清道不明之事。
“原是如此,我当时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声名罢了,没有任何好心,先生有宏图大志,又何必留着我碍事?”
韩慕翮倾身,压到祁俊轩面前,眼眸微眯,唇角带笑,眉目却冰冷冻人,“怎会碍事,韩某不过是王爷麾下区区一谋士,事事当以王爷马首是瞻才是。”
祁俊轩猛地闭上眼,侧过头,“先生请回,本王乏了。”
“王爷好生休息,某告退。”
出得门时,他忽然停住,道:“对了,有个消息须得报给王爷知晓,定王世子妃在固州产下一子,十日后,镇西将军将在固州城为定王长孙办满月酒。”
门阖上的声音传来许久,祁俊轩才缓缓张开眼睛。
言晔的儿子出生了吗?
镇西将军······
阿草这丫头,果然总是出其不意,胆子比谁都大。
可惜了,他却从未有真正与她交手的机会,以后恐怕也不会再有了。
野望野心,天下权势,皆与他无关了。
他是为何要叛逃举事的呢?
怎么有些想不起来了。
他如今,不过是苟且偷生罢了。
祁俊轩裹了裹身上的毯子,缩了下身子,缓缓闭上眼,无力去想他还有没有日后,连这般苟且偷生的日子都不知还能有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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