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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发跟儿子们,长这么大,就没见过一整锭的银子,而且还是一百两足银。
几个人的眼神都瞪直了,最后是陈发颤巍巍地接过来,老泪纵横:“兄弟啊,你这……”
“我没儿没女,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留着没啥意义,你拿着去置办些产业,给祖宗传续香火,就是大功一件了。”
陈夏说这番话的时候,真不是虚情假意。
如果瓮葬法失败,落得跟朱山申一样的下场,这些话就是真的。
“以后啊,不用给我祭扫,就当天地间从未生我这个人,让我在祖先身边,默默陪伴吧。”
这番话是真心的,最怕有人知道这里埋了个人。
这个地方是特意选的,在祖茔的边缘,砂石多,不适合埋人,也不会有人开辟为田土。
能不能被人遗忘,是瓮葬法的关键。
一切事情都交代清楚了,陈夏盘膝坐下,再也不出声。
陈发父子心中都无限感慨,道别而去。
第二天一早,陈发带着一个孙子过来,却见陈夏的头耷拉着,双手自然放置在腿上,无论怎么呼唤都不回应。
陈发还不敢相信他就这样死了,俯身趴在地上,伸出手探陈夏的口鼻,已经没有气息。
“我的兄弟啊……”陈发悲伤难抑,马上让孙子回去叫人,自己蹲在坑边守着。
很快,陈发的儿子们就来了,带着锄头。
来到坑边,个个都很惊讶:“叔叔真灵啊,在外面受了很多苦,知道自己大限已到,赶回来落叶归根了。”
“就是这种葬法太古怪了,他都是哪里学来的啊?”
当着老父的面,三个儿子想为叔叔哭一场,但是没有眼泪,只干嚎了几声,也算对得住那几两纹银了。
陈发是真真切切哭了一阵,随后吩咐儿子们:“给叔叔盖上木板,落土吧。”
二儿子眼尖,示意兄弟:“叔叔手上拿着什么?”
陈夏左右手都握着一个一两的小银锭,尖尖的,白花花的。
陈发生气地骂道:“叔叔给了你们那么大锭银子,还不满足吗?他给自己留点小钱随葬,你们也要妄想吗?”
三个儿子不敢吭声,也没有人动手把盖子盖上,眼睛却没离开陈夏的尸身。
等了一会儿,大儿子喃喃道:“这也不是小钱啊,那可是银子……”
下康村民都是种地的,铜钱也见不到几个。
陈发气得拿棍子杵大儿子,你神马玩意,这是你叔叔最后一点东西,就想随个葬,你太贪心了……
揍了一顿,陈发气喘吁吁蹲下来,不住地哭泣。
哭了一会儿,陈发长长叹了口气。
“罢了,恶人我来做。”
“今天不把银子拿走,改天你们都敢把叔叔的坟给刨了。”
说完,艰难地探身下到瓮里,近距离摸了一下陈夏的脸。
这是自己的兄弟,没啥可忌讳的,他不害怕死人。
“兄弟啊,为了你的安全,我冒犯了啊。”
“你说的对,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无儿无女,我也行将就木,谁都不能保证你能不能安眠。”
“事都是我做的,都报我身上,不要跟这帮混账一般见识啊。”
把陈夏手里的两个小银锭收了。
摸到身上,还有一块小玉佩,吊在胸口。
然后把嘴巴撬开,拔出一只小玉玦。
边上的三个儿子越看越惊,兴奋得不住搓手。
“叔叔真有钱啊!”
“就是不知为什么遭这么大罪,眼也瞎了,腿也瘸了。”
“这些东西哪是小钱,不只百两银子吧?”
陈发一边流泪,一边翻陈夏的尸身,每捡一样就忿忿地扔到上面去。
“没了,全捡空了,拉我上去。”
儿子们纷纷伸出手,要把老父拉上去,陈发忽然停下来。
转身吃力地把陈夏放倒,从坐的位置摸出一块小玉璧。
“这回是真没有了。”
儿子们再次伸手,陈发却不伸手,怒道:“你们真的要让叔叔空着手走吗?”
三儿子福至心灵,马上掏出十几个铜钱,递给父亲:“让他拿着这些,好吗?”
陈发往陈夏坐的位置放一个,把他扶正,然后在手里各塞一个,嘴里塞一个,剩下的撒在身边。
“这些都给他,已经拿下来了,就不好再拿上去。”
众儿子们把陈发拉了上去,终于如释重负,暗自欣喜若狂。
陈发这回亲自把大瓮的木板盖子盖上去,指挥儿子填土。
儿子们这才卖力地把土啊,砂石啊,纷纷往坑里填,填得满满的,并且用脚狠狠地压实,好像害怕叔叔从土里爬出来找他们似的。
根据陈夏事先的安排,不堆土,不立碑,过几年这里就跟没人来过一样。
……
其实陈夏并没有真死,虽然被破了五脏六腑,无法修炼,修为在迅速消退,但还是有练气三层的实力。
闭气假死,很容易做到。
手里的银子是故意露着的。
他与陈发是堂兄弟关系,跟堂侄儿关系又远了一层。
虽说是血亲,却是血亲中稍远的关系。
他是相信陈发的,但不敢把自己的性命寄托在堂侄儿身上。
何况在陈发家住了十天,并不是白吃白喝,而是仔细观察每个人,得出的结论就是:陈发教子无方,儿子个个都贪婪。
陈发逃过难,吃过苦,所以不肯让儿子们吃苦。
没吃过苦的儿子们就养成了绝不肯吃苦的习惯,往前走一步,就变得贪婪,冷酷无情。
一个堂叔而已,又没有后人,他们不会畏惧。
陈夏这样安排的好处是,堂侄儿们知道堂叔坟里没银子了,才能彻底把他给忘了。
当陈发带着儿子们走后,他微微睁开眼,叹了口气:“这回,应该没事了。”
他坐在大瓮里,警惕地感知地面之上的动静,不吃不喝,足足熬了二十天,确定不会有事后,才开始念诵咒语,断绝自己的生机。
生路艰辛,死路简单,谁都想绝处逢生。
只有大智慧,才能向死而生。
发明瓮葬法的前辈,思路清奇,不合大道,却又暗合天理。
春花烂漫,死而结子。秋气肃杀,却给来年带来生机。
陈夏在瓮中,将从死亡开始,重新经历孕育,生长,呱呱坠地的过程。
在这个过程中,意识半清半醒,十分痛苦,无法动弹,一切都交给命运。
这一回重新出生,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没有生母,没有生父,违背天道,逆势而生。
不知结果如何,唯有勇往直前而已。
一年后,堂兄陈发去世,三个儿子给他风光大葬,选在祖茔的好位置,封土高高堆起,非常显眼,与陈夏……毫无可比性。
时间无意义地流逝,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
陈夏静静躺在大瓮里,经历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
这些痛苦都是他自己选的,毫无怨言,不求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