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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觉之间,天色已晚,远处游船灯火通明,和湖面相映生辉,景色甚是怡人。
那姑娘道:“公子此来杭州,何时方回?”她见厉之华儒生装束,想必是一介书生来游山玩水。
厉之华道:“在下只是经过此地,早就有闻西湖之景甲于江南,故尔不愿虚行,打算明日离去。”
那女子听他明日即离,似有不舍之意,因道:“公子既来杭州,众多景点未加赏玩,如此便去了不成?”
厉之华无奈道:“我亦想游遍杭州,可……可情不由己。”
那姑娘又道:“今日得见公子,甚是投缘,能赐名姓相告否?”
厉之华道:“倒忘相告,在下厉之华。不敢请教姑娘芳名,可否见告?”
那姑娘脸一红,道:“奴妾贱名,只恐有聒凌公子清耳。我名叫朱淑真,老家原在江西徽州,迁至杭州三十多年了,今告贱名于公子,不知公子日后还会记得?”
厉之华道:“今日幸遇朱姑娘,得闻雅奏和福目赏之词画,何幸如之,无论何时也难忘却。”
朱淑真听了心中大喜,道:“今晚能遇凌公子,仿佛经年愁怨,今日化却,已惊喜万幸十分,何敢让厉公子常以记怀?若公子不弃,在此蓬舱屈饮一杯何如?”
厉之华惊道:“于此幽丽之中醉饮,只怕对朱姑娘不敬。”
朱淑真嫣然一笑,道:“厉公子不必谦辞。否则,小女子可吃不消啦。”
随后她从身侧提出一个果盒,里有金华火腿片、藕粉香酥饼、油炸栗子、松熏鸡翅等各式菜点,又捧两小酝酒,拿出了酒杯。
厉之华见果碟中的小菜糕点做得精细考究,暗想人家吃的东西均这般精美讲究,自己除非吃过些虎狼狍肉,当为不雅。心里不由羞愧。
朱淑真将酒杯放在桌上,斜酝斟满。厉之华见酒杯乳白透明,知是白玉盏,那酒色深红,注入杯中,色彩鲜丽,芬香四溢。感激道:“得朱姑娘屡屡赐宠,在下感激不尽。”
朱淑真道:“公子哪里话来,好酒需同知己饮,独自孤饮,何趣有之?应感谢你才对,若非公子前来,我何具此兴饮酒?”
厉之华道:“此酒我四年前喝过一次,我一朋友从回鹘部来,送给两酝这红色的葡萄酒。不期今日有幸,又得以这等佳醪可品。”
朱淑真听了,微微一笑道:“你先饮一杯试试,瞧这浙江的葡萄酒较西州回鹘葡萄酒如何?”
厉之华端起杯来,饮一小口,赞道:“香厚醇浓,粘舌滋喉,自是佳酿。可酒中的酸甜之味却无,且香味过浓。”
朱淑真复又斟上,笑道:“这酒不是葡萄酒,而是绍兴名酿,名曰‘女儿红’,并非酒色红而得名,此酒名虽女儿红,酒色原非红色,这酒我是用百年红葭根泡制而成,故呈红色。这绍兴女儿红,却有一番故事来历。”
厉之华听她一说,大感窘愧,心下也暗笑自己太过言谈鲁莽。
朱淑真道:“绍兴有一乡俗,谁家若生了女儿,便酿出好酒埋入地下,等女儿嫁时,便掘出和亲友同饮。这酒陈埋深处一二十年,其味自是浓醇之至,故美其名曰‘女儿红’。而生有男儿的人家,皆盼望长大后能青云直上,考取状元郎,仕途如意,每家在生男儿时,也埋酒深处,候子成名方饮,故此叫‘状元酒’,和‘女儿红’皆一趣意,也算是同一种酒。男儿若不成名,辄要等成婚时聚饮,如纯为考中状元时方可饮用,那我们今日却无法吃到这酒了。”
厉之华听了点头一笑。朱淑真又启开另一酝,另又拿出两只酒杯,各自斟满了,笑道:“这便是那‘状元酒’了,你再品此味若何?望公子今后能中状元,这杯酒算妾提前祝贺凌公子今后能仕途如意。”
厉之华哈哈笑道:“多谢朱姑娘美意。皇帝我也懒得做,何况小小的状元一名?那是俗井之人所梦寐之愿,非吾所向,朱姑娘取笑了。”
朱淑真闻之一愣,说道:“公子不求仕途,难道另有其他雄心大志?”
厉之华道:“我亦非做官之料,如此渭浊朝政,奸佞当权,献以赤心忠言,亦无疑是担雪填井。今之世态,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能有何用?此乃迂儒之见,哀哉之至。”
朱淑真道:“公子性情豪爽,非常人所及。不瞒公子,我叔父也由于主力抗金,不顺从奸臣汤思退,被其诬落弹劾。此种朝政,大权旁落于奸臣,实为痛心。”
厉之华闻之愕道:“朱姑娘家叔是?……”
朱淑真道:“我叔叔乃是朱熹。” _
厉之华吃惊道:“刚才已猜得十之**,怕又说错,难怪此等才气不俗,原是朱大人令侄女,失敬,失敬……”
朱淑真凄然道:”奴妾普通寻常之极,不敢受公子夸赞,虽出名门,然闷苦悲怆常随,心中怨戚,苦于何人说?”说罢,竟两行清泪垂落。
厉之华问道:“朱姑娘为何悲泣忧伤?有何心事,能否相告?只要在下力所能及,无不倾力而为。”
朱淑真半晌不语,端起酒杯,竟连干五六杯,厉之华也陪之而饮。朱淑真凄然道:“妾悲怨日久,厉公子明日便离杭州,怎能相助?况亦难助。”
厉之华甚感诧异,道:“姑娘若不嫌弃,只要我厉之华能帮得上的,定会相助,于此多呆几日也不妨。”
朱淑真心中一喜,缓解鲛绡,揩干珠泪,说道:“公子若能相助,奴妾感激不尽。”
厉之华道:“勿需客气,我们已成了好朋友,朋友有难,理应助之,何以言谢?”
朱淑真悝然道:“奴妾原来性情并非这般忧郁寡欢,成天也爱读书理墨,可憾无有知己伙伴,寻常人家哪有女儿读书写字的?妾愿今后能寻一志同趣合的夫君为伴,终生以书为乐……”说到这,粉脸已羞得大红,声音低微,吁了一口气又接道:“可我爹爹却强迫我嫁个不学无术的市井俚人,对方家道甚富,又有亲戚于朝中为官,其子好吃懒做,穷识薄智且相貌低俗。前几日,挑着嫁礼去我家定亲,爹娘利令智昏,已答允人家。妾闻之如雷轰顶,实无趣再活世上。近几日,奴妾以泪洗面,悲怨今生白脱人世。红儿最明妾心,不忍我成日涕泪相伴,邀我来湖中划船泯愁,不期幸遇凌公子不弃垂询,妾感激不尽……”说罢,珠如断线,泪若雨下。
厉之华闻后,心想:“如此才女,若成了彩凤随鸦,无疑是香妍牡丹,入了牛口,难怪她愁怅凄苦。”想毕便道:“朱姑娘才华横溢,貌若天仙,且质资冰雪,实乃万不求一。那人唯财丰,却才穷,此种纨绔浮浪之庸徒若配之,实令人悲叹。令尊堂所为,以‘焚琴煮鹤,暴殄天物’相喻,亦不为过!姑娘文慧无匹,何虑今后难觅情投郎君?劝姑娘勿傀儡于别人之手,此为自己的终身大事。”
朱淑真说道:“可违父母之命,算是大逆不道,妾不敢因此而落不孝之名。”
厉之华道:“我们江湖武人可不讲这个。”
朱淑真一愣。
厉之华又道:“武林中人却不讲这些繁节,他们倒自由自在得很。”
朱淑真幽情说道:“我们若是那四海为家的江湖武人该多好……”
厉之华突然一阵心头颤动。
朱淑真接又柔声道:“若厉公子如此豪迈且才为洒脱者确难寻觅。”
厉之华道:“在下庸落不堪,苗而不秀,朱姑娘谬赞了。”
厉之华第三次感到心中动颤,上句那“我们”二字就大潜一种柔情别韵。情不由向她瞧去,但见她微酒之面若春色之花,柔美之极,简直不可方物,两眼正含情脉脉地瞧着自己。厉之华心里怦怦乱跳,想收回目光,却是意不从心。
他久在西陲,哪处过如此温腻之境?且面对美景佳人,亦早有自醉之意,何况又喝了十来杯酒?朱淑真久怨无逢相知,见此少年面如冠玉,风流倜傥,感到正是心中所日夜痴求的伴侣,不禁春心大动。两情不宣,自生呼引,朱淑真身子微向前倾,厉之华亦情火大炽,两人自难所控地紧抱一起,四臂交缠,一股强烈的男子气息震撼着她。
厉之华嗅到她身上缕缕幽香,吹气如兰,怀中如搂软玉,大感飘魂走魄。两人渴唇相贴,心跳加剧,呼吸沉重。小船正置湖心,时下又晚,也无别的游船靠近相扰,二人更将各尽缠绵,你贪我爱,如入仙境,早已忘却身在何处飘荡。娇喘之声,如纶音拂耳,笨犷激情,若石落静波。锦舱之内,极其妙丽,别有一番仙乐神趣。
**情柴燃烧方毕,两情酣畅淋漓,各达所愿。他整了整衣冠,伊拢了拢青丝,相视一笑,复加拥抱。二人魂魄飘忽,船只亦如没了魂儿,滴溜溜打转,浑不知东西南北。
激情过后,朱淑真思之其境,大感羞腆,微声忧道:“妾今晚情托公子,死亦无憾,然妾并非水性轻佻之类,望公子自明。”顿了顿又接道:“奴陋质贫姿,君自是青云之器,他日宁肯复顾微贱?奴妾思之,总觉自己不过是昙花一现,无此长景……”
厉之华道:“今日天与其便,两情相呼,我厉之华怎是那种卑鄙轻浮之徒?朱姑娘,你不妨和我一起去游闯江湖,岂不是好?”
朱淑真道:“家父母极重脸面,奴若随君,双亲必会气得半死,我何尝不愿伴君天之涯、海之角?现境所致,妾穷计策……”
厉之华道:“不如你给令尊令堂留封书信,先寻一所在蔽他一时,我等事情办毕,立时接你,至时明媒正娶,何忧之有?”
朱淑真酌虑半晌,才羞悦不胜道:“君如此说,奴妾依你便了。”
厉之华大喜,扶杯乐道:“古人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朱淑真亦羞笑道:“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厉之华笑道:“好一个李太白的‘将进酒’!”
朱淑真取过琴来,道:“高山流水,得遇知音。奴妾弹得不好,祈相公勿笑。”
厉之华笑说道:“只要不是对牛弹琴便好。”
只见朱淑真按徵调羽,葱指轻轻拨挑,音柔高委,流转无方。一曲稍定,又拿起那支洞箫,引宫按商,朱唇微绽,悠声迭荡。这箫声较刚才琴声竟活快亮丽,似雀飞雉舞,百鸟欢鸣,曲调欢快不羁。
厉之华虽对音乐不甚精通,但亦略知一二,箫声一般属沉浑凄恸之调,可她却将箫声吹得这般欢快嘹亮,实是匪夷所思。
箫声渐歇,厉之华拍掌叫绝道:“欣睹神技,三生有幸,阁下多才多艺,凡间难寻,仙子亦莫为,可惜无地方闻琴舞剑,却是美中不足,有负妙境。”
朱淑真红着脸笑道:“若在船上舞剑,无疑是船头跑马了。”二人皆开心大笑。朱淑真又道:“只要不嫌吵,妾愿一生为君奏琴吹箫,不知你是否会舞剑,那就无法说了。”
厉之华笑道:“剑倒不甚会舞,若常闻此琴声,便会自然而然地悟出舞剑的招数来。”
两人自谈自笑,毫无尽兴之意。满湖一舟情,微波轻滚,月斜西空,唯这只小船还仍在原处左右旋转,荡起层层涟漪,和着曲乐欢情,四下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