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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一刻,眼前之人似乎无限接近书中暴君的形象。
庾晚音人进了冷宫,如同社畜放了长假,再也不用早起去给太后请安,也不用应付没完没了的宫斗和神出鬼没的端王,一时过得心宽体胖。
但社畜没有真正的假期,小组会议还是要开的。
庾晚音不想缺席,但总不能让臣子们进冷宫来开会,于是只好自己爬地道过去加入。
这地道才刚刚挖通,暗卫还在努力修葺出个模样,此时却只能容人猫着腰跪行而过,每次爬这一段都得吃灰。
地道另一端的出口,在夏侯澹寝殿的龙床下面。
李云锡先前突然听说庾贵妃被打入了冷宫,还饱受折磨,心中万分错愕。
他还记得庾晚音的救命之恩,入宫的路上眉头深锁,既想谏言劝皇帝几句,又觉得身为臣子不该议论后宫。
正在道义与规矩间左右互搏,一进寝殿,却赫然看见那传闻中快被囚禁至死的女人正坐在夏侯澹身边。
庾晚音一身冷宫专用荆钗布裙,未施粉黛,脸上还沾了土,落魄得催人泪下。偏偏她一脸平静,一边掸灰一边道:“不用管我,你们聊你们的。”
李云锡:“?”
李云锡望向夏侯澹。
夏侯澹将手边的果盘向她推了推,然后真就没再管她,淡然道:“都说说吧。”
李云锡:“?”
李云锡又看向身旁的同僚。
岑堇天和尔岚各自笑了笑,既不问她为何在此,也没对她的模样发表任何意见,仿佛这一幕很寻常似的。
岑堇天已经开始汇报了:“上次回去后,臣根据各地的作物品种,整理了旱时应有的产量。陛下再看看各州仓廪储量,便可推断旱灾来时如何调剂赈灾……”
庾晚音塞了块桃子进嘴里,熟练地提笔做会议摘要。“岑大人辛苦了。”
岑堇天躬身道:“都是分内之事。”
李云锡:“……”
要不然他也装没事人吧。
燕国一事,夏侯澹没打算把所有希望都押在外交上。
燕人身在蛮荒之地,始终觊觎着金粉楼台的大夏。他们生性骄横,在大夏强盛时勉强靠和亲维持了一段和平,等大夏朝野一陷入内斗,立即纵马来犯。
原作中夏侯澹死后,燕王还趁着旱灾进犯中原,跟端王打了一场大仗。
如果外交失败,这一仗终不可避,他们也要早做准备,移民垦荒,存储粮食,开中实边,充盈军备,免得到时毫无还手之力。
岑堇天温声道:“自从陛下下旨,降赋减租与开中法并行,民生大有改善。如尤将军前日所言,边境之地也已开了不少燕黍田,等再种几季,即使不从燕国购入种子,或许也能应付旱灾。”
提到尤将军,李云锡忍不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天高皇帝远,那家伙的话不可尽信。”
这尤将军统领右军,镇守南境,按理应该与中军洛将军齐名。但与杀神般的洛将军不同,此人的位子却不是沙场征伐出来的,而是凭门荫捞到的。
南境和平已久,把这将军养得一身痴肥,近来他回朝述职,还遭了夏侯澹几句讥嘲。
夏侯澹当时在朝堂上演着疯子,怪笑道:“看爱卿的脸,就知道右军如今不缺军饷呢。”
太后党的文臣们忙不迭地大笑起来。
尤将军完全没有洛将军那样的煞气,整个人臊眉耷眼,被讽刺至此,居然也不敢动怒,唯唯诺诺了几句“勤加练兵报效朝廷”之类的废话。
他在都城这段时间,没少与端王接触。“端水之王”的橄榄枝对三军平等批发,尤将军收礼收得偷偷摸摸,办事办得抠抠搜搜,哪头都不得罪。
李云锡忍不住劝道:“陛下,尤将军看着不像是能成大事的人,由他坐镇南境,恐成祸患。”
其实不用他说,庾晚音都知道这人在原作中的下场。
燕国来犯,尤将军奉旨策应中军,没几个回合就趴下了,投降时甚至还对燕军上缴了所有武器辎重。
夏侯澹懒洋洋道:“没指望他成什么大事。只是由他占着那个位置,朕使唤不动他,端王也使唤不动他,不算坏情况。”
李云锡道:“可是南境……”
夏侯澹打断了他:“李爱卿先别操心别人,说说户部近况吧。”
李云锡顿了顿,有些恹恹。
他这么个刺儿头进入户部,显而易见只有被边缘化的份儿。如今他干的是稽核版籍的苦力。
所谓稽核版籍,就是统计人口和土地的增减变化,编成册籍上报朝廷。
李云锡接管此事后,第一次打开户部的库房,只见各地历年递交的册子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落了尺厚的灰。
管事的同僚甚至劝他:“快走吧,味儿重。”
李云锡怒不可遏,独自埋头苦干,一册册地规整、校对,果不其然发现了巨大的纰漏。
做得最绝的几个县,这几年来递交的报告几乎一模一样,人口无增无减,土地也毫无变化。
李云锡自己就是穷乡僻壤出来的,一下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许多地方表面上是一户一田,其实农户的土地早已经被当地的土豪乡绅私自吞并了。
夏侯澹先前下令减租,然而这些土豪将吞并来的田又反租给农户去种,收取的租金竟然几倍于朝廷。
李云锡入朝时早已发过宏愿,要做最脏最累的活,回报于乡亲父老。
为了厘清土地所有权,他不眠不休地多方查证,劳碌数日,终于理出了第一个州的新册籍。
册籍递交上去,第二日便又打了回来,让他重做。
李云锡重新筛查校对了一遍,加上洋洋洒洒一篇长文,再交上去,又被打回。
李云锡正在改第三次,他的顶头上司皮笑肉不笑地找了过来,说看他实在劳碌,寻思着将他调去地方。
李云锡彻夜无眠,最后藏起自己的工作成果,试着交了一份与去年几乎一致的册子。
这回上司满意了,拍着他的肩道:“孺子可教也。”
于是李云锡明白了,同僚这些年尸位素餐,是因为根本没人敢管此事。
各州各县,没有一本册籍不是纰漏百出。土豪乡绅的背后是一层层的父母官,父母官的背后是皇亲国戚。
如果彻查,户部内部都没有几个人是干净的。再往上查,就是太后——谁能查?谁敢查?
李云锡说到此处就说不下去了,胸口憋闷得像是含了一口老血。
偏偏这时,尔岚还温和道:“李兄,做事还是要变通。”
尔岚自从得了户部尚书的赏识,近日蹿升飞快,堪称青云直上。最近开中法的推行中,有很多活是由她实际监督的。
李云锡正沉浸在国将不国的悲愤情绪中,闻言像吃了火药,冷眼去乜她。“尔兄又有何高见?不如演示一番,让下官开开眼?”
记笔记的庾晚音开始憋笑。
尔岚道:“譬如说先让被侵吞田地的农户来告个御状,再托个宫人去太后面前吹吹风……”
她清清嗓子,还真演示起来:“‘大人,听说上次查看国库之后,太后对户部盯得很紧。依下官之见,她老人家想让众臣都吐一吐私房钱,这整改令下来是迟早的事啊!一想到到时少不了要有人遭罪,下官睡都睡不着了。’”
李云锡:“……”
尔岚继续道:“‘倒不如咱们主动清查,还能把握着尺度,给大家都留个体面。这事您放心交给下官,如何?’——意思是这么个意思,李兄出口成章,肯定比我说得漂亮。”
庾晚音笑出了声。
她越来越欣赏尔岚了。
李云锡却并不觉得好笑。“如果步步走得迂回曲折,事事办得藏污纳垢,天下何时才能风清气正?毒妇当权,生不逢明主,我辈再多的心血都只是无用功罢了!”
言辞间的锋芒直指夏侯澹,仍是不满于他的弱势,不嘴几句就难解心头愤懑。
夏侯澹冷漠地看着他,没有丝毫反应。
庾晚音突然间打了个喷嚏。
她过地道时吸入了一点尘土,一直觉得痒痒,酝酿到此刻,终于打了出来。
“抱歉。”她揉揉鼻子。
夏侯澹偏头看看她,伸出手去,轻轻拍掉了她发间的一点灰。
李云锡:“……”
这个女人刚才到底经历了什么?
这个喷嚏吹走了室内剑拔弩张的气氛,李云锡恍然间回过神来,忽然有些疑惑——他差点忘了,这女人对外的形象似乎是个妖妃。
而夏侯澹呢?传说中一言不合就埋人的暴君,听自己直言极谏这么多次,别说是动怒,甚至连眉头都没皱过一下。
尔岚早已习惯了李云锡的脾气,没再理会他,自行开始汇报工作。
她担心经过层层上报,最后呈给皇帝的折子被篡改得面目全非,所以将开中法推行的进度一五一十讲了一遍。
李云锡憋着口气,听她说到商人争相运粮换盐引,张口刺了一句:“陛下,贩盐之利巨大,商人趋之若鹜是自然的。”
“没错,而且日后为了抢占垄断的权力,定会官商勾结,滋生腐败。”尔岚点头道。
李云锡顿了顿。他没想到尔岚会接这句。
夏侯澹奇道:“开中法不是李爱卿提的吗?”
尔岚道:“历代之政,久皆有弊,世上没有完美的政令。今时今日,开中法有利于民生,但等到它显露弊端,就该有新的政令取而代之了。”
李云锡道:“到那时,尔兄已位高权重了吧。”
尔岚笑了笑。“不,到那时,我应当已不在朝堂了。”
李云锡愣了一下。
尔岚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落寞。“那时,位高权重者就该是像李兄这样的人了。而那时的朝堂,也定能让李兄这样的人有一番作为。”
李云锡不明白她为何蹦出这样的话。
反倒是庾晚音听明白了。尔岚的女儿身不可能瞒天过海到永远,总有一日会被政敌扣上罪名。
尔岚并不知道夏侯澹这个皇帝早已知情。她入朝为官,恐怕只是想在被揭穿之前多做些事。
庾晚音看了看面带病容的岑堇天,再想起孤身远赴燕国的汪昭、被暗杀在湖中的杜杉,心下有些感慨。“此生得见诸位,当浮一大白。”
岑堇天道:“娘娘?”
庾晚音叹息道:“世道如长夜,谁人能振臂一呼就改换日月呢?但与诸位惨淡经营,即使折在半路,吾道不孤。”
这话原本是说给臣子听的,话音落下,却是夏侯澹深深瞧了她一眼。
李云锡告退前,夏侯澹叫住了他。“册籍你接着整理,不必告诉任何人,直接交给朕。”
李云锡一震道:“陛下?”
夏侯澹点点头,平淡道:“会有用得着的时候。”
李云锡热泪盈眶。
庾晚音目送他们离开,郁闷道:“唉,就是因为有这些人,让人觉得甩手走人的话,就挺卑劣似的。”
夏侯澹:“……”
有这句话,就代表她多少被阿白说动过,但权衡过后,还是被牵绊着留了下来。
夏侯澹安静了一下,笑道:“看来我得谢谢这些臣子。”
“为什么?”
“让吾道不孤。”
他话里的意思藏得太深,庾晚音只当他在谈工作,不以为意地伸了个懒腰。“好了,我该回去了……”
夏侯澹拉住她。“吃个饭再走?”
便在此时,安贤低头走了进来。“陛下——”他一眼瞧见了庾晚音,怔了怔,遇到夏侯澹的目光,又慌忙垂下头,“谢妃在外头求见。”
夏侯澹最近明面上冷落庾晚音,还要与谢永儿郎情妾意地演一演戏,因此不能不见。
于是庾晚音又回了地道。
她猫着腰向冷宫爬,一边爬一边感觉怪怪的,像是偷情还被原配发现,不得不遁走一般。
这想法立即恶心到了她。
夏侯澹是怎么应付谢永儿的呢?跟自己应付端王一样吗?
庾晚音又想到己方最近这么多小动作,也不知宫斗达人谢永儿会不会发现了端倪,会不会去给端王打小报告。
她越想越烦躁,终于脚下一顿,在甬道里艰难地掉了个头,又原路爬了回去。
龙床底下的出口被地砖遮掩,要转动机关才会露出。
庾晚音从洞底悄悄将地砖挪开一条缝,侧耳倾听外头的动静。
谢永儿正在漫声闲聊。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今天的声音好像比平时更甜腻,仿佛在捏着嗓子说话:“陛下,尝尝臣妾下厨做的小菜……”
庾晚音听见碗筷碰撞声,愣了愣,才发现已经到了晚膳的饭点了。
谢永儿一会儿布菜,一会儿劝酒。菜香与酒香飘入缝隙,庾晚音腹中传出了悲鸣声。
趴在这里好没意思。
这会儿冷宫中的侍女说不定也做好晚膳了……
她这样想着,身体却不受控制,依旧趴在原地。
不知为何,谢永儿一直在殷勤劝酒,不仅灌夏侯澹,还用力灌自己。
几杯下肚,她面若桃花,眼中波光粼粼,瞧着倒比平日多了几分妩媚之意,一只手柔若无骨地贴上了夏侯澹的手腕,轻轻地摩挲。
夏侯澹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时候不早了,爱妃今日喝了酒,早些休息吧。”
谢永儿娇笑出声,又去搭他的肩。“陛下,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臣妾心中十分想念圣颜,就让臣妾多看几眼吧。”
夏侯澹的声音透着虚情假意。“这么说来,朕也许久没见爱妃了。”
谢永儿咯咯轻笑,语声渐低,只偶尔传出几个露骨的字词。
夏侯澹的声音冷了下去:“爱妃,我已经说过,比起你的人,我更想得到你的心。”
谢永儿突然开始低低地啜泣。
谢永儿道:“陛下真是太好了,一直由着臣妾使小性子,臣妾……臣妾真不知如何喜欢你才好……”
床榻吱呀一声。
庾晚音屏住呼吸。在她头顶,谢永儿像条蛇一般从背后缠住夏侯澹,一只手环过他的腰,朝着某处禁地伸去。
那只手被扣住了。
谢永儿喝得半醉,只当是调情,笑着想要挣脱。却没想到越是挣扎,腕上冰凉的五指扣得越紧。
“陛下,你弄痛臣妾了……啊!”谢永儿痛呼出声。
她抽着凉气僵住不动,只觉得腕骨几乎被捏碎了。
醉意一下子散去了大半,她疑惑道:“陛下?”
夏侯澹转过身望着她。
看清他表情的那一刻,谢永儿心中突然生出了一股寒意。
一直以来,她知道夏侯澹的人设是暴君,但这男人面对她的时候,却始终表现得色令智昏,甚至还有点卑微——自己不愿让他碰,他就真的一直没有碰,以至她逐渐淡忘了此人的凶名。
此时此刻,她却猛然想起来了。
连带着想起的还有宫中那不知真假的流言:皇帝多年以来对妃嫔如此凶残,是因为在房事上有难言之隐。
夏侯澹的语气平静无波,她却莫名听出了森森的杀意。“爱妃,你该回去了。”
谢永儿却有必须留下的理由。
她咬咬牙,露出泫然的眼神。“陛下,你这是嫌弃臣妾了吗?”
夏侯澹道:“是的。”
谢永儿:“……”
谢永儿的啜泣声远去了,黑暗地道里的庾晚音陷入了沉思。
在她的印象中,原文里谢永儿直到最后都对端王死心塌地。
难道最近夏侯澹对谢永儿做了什么事吗?
为什么她突然之间变了心?
但听她语气,却又透着一股做戏的成分……是端王派她来演戏的吗?
庾晚音正在胡思乱想,头顶传来轻微的动静。
她猛然间回过神来,转身就撤。
结果没爬出几步,就听见机关“喀啦啦”一阵转动,背后有烛光投射过来。
夏侯澹盯着前方的屁股看了几秒。“你怎么在这儿?”
庾晚音:“……”
她只觉得这辈子的老脸都丢在了这一刻,掩耳盗铃般又往黑暗中爬了几步。
庾晚音虚弱道:“饭后消食。”
夏侯澹沉默了一下,问:“爬地道消食?”
庾晚音已经自暴自弃。“对啊,有助于燃烧全身卡路里。”
身后传来夏侯澹低低的笑声。很轻,笑了两声又止住了,回音却在漆黑的甬道里连绵不绝。庾晚音愣是从中听出了一句潜台词:你那点偷听的小心思暴露了。
窘迫之下,她心中无端蹿起一股邪火。
自己此刻像个真正的炮灰女——宫斗文里争风吃醋、脑子还不好使的那种。
夏侯澹咳了一声,一本正经道:“人走了,你出来吧。”庾晚音却总觉得那语声里还带着笑。
“算了,”她硬邦邦地回了一句,“人多眼杂,被瞧见了不好办,我还是走吧。”
“我不放人进来。”
“还是不安全,安贤不就撞见我了吗?你快回去吧,万一被他发现了地道呢。”庾晚音继续往前爬。
身后投来的烛光微弱地摇曳,拖着她的影子蜿蜒向黑暗。夏侯澹没跟过来,也没再出声。她拐了个弯,光线也消失了。
庾晚音直到回到冷宫,晚膳吃到一半,才回过味来。
夏侯澹刚打发走谢永儿就下地道了——他原本是想过来找自己的。
她手中的筷子一顿,羞耻感顿时散了大半,有几分心软,但这个时候再大费周章地爬回去也太奇怪了,要知道反复无常是恋爱脑的最显著表现。
自己最近真的有点飘了。这脑子一共就那么点容量,要是还胡乱占用CPU(中央处理器),不出三天就被搞死了。
庾晚音在深刻的反思中独自过了个夜。
第二天,夏侯澹没出现。
暗卫倒是冒出来了几次,一车一车地往她的院子里倒土——他们在兢兢业业地拓宽地道,现在里头已经有半段可以供人直立行走了。
庾晚音围观了一会儿施工现场,给暗卫送了几片瓜。
暗卫道:“多谢娘娘。”
庾晚音状似不经意地问:“陛下今日在忙吗?”
“今日早朝上好像吵成了一片,许是有什么急事在等陛下处理。”
庾晚音一愣。“为何吵成一片?”
“属下不知。”
算算日子,难道是燕国传来消息了?
庾晚音坐立不安,等到日落,夏侯澹依旧不见踪影。
被绊住了吗?总不会在闹别扭吧……庾晚音又回忆了一遍昨晚的对话,有一丝心虚。
眼见着饭点都过了,她终于坐不住了,爬下地道看了看。
暗卫已经离开了,夜里施工动静太大,会被人发现。
空旷的甬道阒然无声。庾晚音举着灯走到半路,腰越弯越低,最后又只能爬行。
她脚下有些迟疑。
不知道另一头有没有什么突发情况。如果自己这一冒头,又被宫人撞见了呢?
她进冷宫原本就是为了做戏做全套,做出与夏侯澹决裂的假象,以便取信于端王。万一暴露了这个地道的存在,那就前功尽弃了。
正在踌躇间,黑暗尽头传来声响,有个小光点亮了起来。
庾晚音吹熄了手中的宫灯,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对方却目力惊人。“晚音?快过来,澹儿病了。”
夏侯澹睡得很不安稳,鼻息急促,紧蹙着眉。
他的脸原本就苍白,现在更是连双唇都毫无血色,衬得眼下的青影越发浓重。
庾晚音一回想,他这两次发病都在自己使性子之后。她有些疑心这头疼与情绪有关联,又觉得昨夜那点事,应当不至于。
北舟忧虑道:“回来就倒下了,还没吃饭呢。”
庾晚音悄声问:“我听说早朝上吵起来了?”
北舟道:“燕国送来文书,说是陛下千秋节将至,燕王扎椤瓦罕愿派出使臣团来为陛下贺岁。”
庾晚音心跳猛然加快。
听起来,汪昭好像成功了。
他不仅说服了燕王和谈,而且还设法让燕国主动提出此事,自己完全隐身于暗处。消息传入大夏,没人知道其中有夏侯澹的手笔。
“那是谁与谁吵呢?”
北舟烦躁地皱皱眉,显然对这些党派倾轧不感兴趣。“澹儿提了两句,好像是端王支持和谈,因为两国不打仗了,他的兵力就不用被牵制在西北,有更多筹码对付太后。那端王支持的,太后肯定不支持。今儿一整天,御书房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太后的人来劝陛下?”
“端王的人也来。都想把他当蠢货使唤。他还得装成蠢货的样子一个个应付……”
庾晚音叹了口气。
是她自我意识过剩了,夏侯澹这明显是被工作拖垮了。
北舟端了碗粥过来,对着人事不省的夏侯澹发愁。庾晚音从他手里接过碗。“北叔去休息吧,我来。”
北舟拍拍她的肩,走了。
庾晚音坐在床沿看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几乎没见过这人睡着的样子。每次她入睡的时候,夏侯澹都还醒着;等她醒来,他已经去上早朝了。
他的睡相一直这么……痛苦吗?
庾晚音轻轻拍一拍他。“澹总,吃点东西再睡吧。”
夏侯澹没反应。
“澹总?陛下?”庾晚音凑得近了些,做了个自己都没有预料到的动作,她的掌心贴上了夏侯澹的脸。
下一个瞬间,紧闭的双眼张开了。
庾晚音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将手撤了回去,像食草动物凭着本能嗅到了危险。
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那双眼瞳里黑气翻滚,底色是混沌的,其中没有任何情绪留存,除了一股疯劲儿。
漆黑的眼珠转了转,杀气腾腾地瞥向庾晚音。
庾晚音大气都不敢出。
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刹那,那双眼睛对上了焦,茫然地眨了眨,再睁开时已经恢复了几分清明。
夏侯澹卸了力道,那只手仍旧松松地挂在她的腕上,哑声问:“我睡了多久?”
“……没有很久。起来吃点东西?”
夏侯澹无力地动了动。庾晚音犹豫了一下,弯腰去扶他。
夏侯澹忽然浮起一丝笑意。“你自己吃了吗?”
庾晚音的心跳还没恢复正常。她低头舀了一勺粥递过去,夏侯澹眼望着她,张口接住了。
庾晚音道:“不用管我,我回头再吃。你……”
“嗯?”
庾晚音想问:你不想被我碰到吗?
这人清醒的时候,似乎挺喜欢与自己亲近,占自己的枕头,让自己帮他按太阳穴。然而刚才那条件反射般的反应,让她忽然想起了昨夜他对谢永儿说的话。
他不仅仅是在排斥谢永儿吧?一个演员出身的人,怎么会对肢体接触那么排斥呢?
有那么一刻,眼前之人似乎无限接近书中暴君的形象,但暴君也不是天生的暴君,而是被偏头痛逐步逼疯的。
……偏头痛。
但这注定不会是个愉快的话题。对方还病着,她最终只是温声说:“你今天辛苦了。”
夏侯澹病恹恹地喝着粥,随口道:“还行吧,除了演戏我也没做什么。哦,对了,”他笑了一下,“我还让杨铎捷拉着钦天监的老头子出去夜观天象,写了道奏疏。”
当初那批学子中,杨铎捷与李云锡才学相当,脾气也相投,都是火暴脾气的刺儿头。但夏侯澹读过他俩的文章,发觉他有一点远胜李云锡,就是辩才。
李云锡这直肠子只会有啥说啥,直抒胸臆,杨铎捷却能旁征博引,舌灿莲花,豪引天上地下无数例证来说服你。只要是他认定的事,黑的也能说成白的。
所以他被派去了钦天监。
杨铎捷当时对这个安排很是不服气。他入朝是为了参政做事,不是为了编什么鬼历法。
夏侯澹用一句话说服了他:“我等现在势单力薄,只好借力于鬼神啊。”
“事实证明他确实能写,什么木星与土合,什么西北岁星赤而有角,总之就是一句话,该和谈了,再打下去要惨败。非常唬人,连太后党里都有人被吓住了。”
庾晚音笑了。“听起来很顺利嘛,接下来只要坐等使臣团就行了。”
夏侯澹道:“……没那么简单。”
他在枕边摸索了一下,递给庾晚音一封信。“汪昭寄来的,跟燕国的来书前后脚到达,内容有些蹊跷。”
汪昭的字迹密集而潦草,似乎是匆忙写就。
他进入燕国之后调查了一番,情势与传闻中差不多,燕王扎椤瓦罕和他的侄子图尔关系紧张,谁也不服谁。图尔年轻力壮,更得人心;独眼的燕王不甘让权,跟旁边羌国的女王打得火热。羌国虽然弱小,但善于用毒,耍起阴的来,让只会用蛮力的燕人很是头痛,燕王便借此巩固自己的地位。
先前大夏一举将他们打退三百里,逐出了玉门关,燕王逐渐上了年纪,这一战败,便觉力不从心,开始退而求和。反倒是图尔野心勃勃,是不折不扣的主战派。
夏侯澹并没有把所有希望都放在和谈上,先前给汪昭的指示是:如果不能促成和谈,就搅乱一池浑水,设法挑起燕国内乱。这样等到旱年,燕国自顾不暇,就没有余力来大夏趁火打劫了。
结果却比他预料的更为理想,燕王竟然同意了出使。但汪昭却觉得莫名不安。
他在信中指出,燕王与图尔的矛盾已经白热化到了一山难容二虎的程度。但是这一次出使,图尔竟然没有大张旗鼓地提出反对。以此人凶悍的脾性,此时保持安静很是反常。
他此番随燕国使臣团一道出发,担心半路会遭遇堵截,所以先行来信提醒,让夏侯澹注意接应。
夏侯澹道:“你怎么看?”
庾晚音摇摇头。“这剧情已经不在剧本里了,我给不出什么主意。”
“没事,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庾晚音吁了口气。脱离了原作剧本之后,她心中空荡荡的了无凭依,总觉得会有事发生。但走到这一步,各人凭真本事斗智斗勇,她又能发挥多大价值呢?
“别聊了,澹儿你今天不许再用脑子了。”北舟用木盘端来几样小菜,又递给夏侯澹一杯温水。庾晚音被他赶去一边吃饭,余光看见夏侯澹服下了两枚药丸。
她诧异地问:“阿白这么快就找到药了?有用吗?”连病理都没查出来,怎么治疗?
夏侯澹顿了顿,含混道:“没什么用,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别乱吃啊,万一恶化了……”
北舟道:“没事,我验过的。”
已经恶化了,夏侯澹想。
其实不管他吃不吃药、吃什么药,都不影响这头疼逐年加重。从偶尔的、微微让人心烦的钝痛,一点点地演变成了持之以恒凿钉入脑的酷刑。
大多数时候,他都面不改色地忍耐着。
但总有忍耐不住的时候。幸好他的人设是个暴君,突然发个脾气摔个碗,谁也不会觉得诧异。
后来,那样的时刻越来越多。
再后来……他也渐渐分不清自己还是不是在演了。
直到那一天。
谢永儿锲而不舍,又努力地勾引了夏侯澹几次,都没有成功。
她打扮得一天比一天妖娆,神情却一天比一天萎靡。
转眼又到了本月初一,众妃嫔去给太后请安时,一个个低眉顺眼不敢抬头——都知道太后最近心情不佳,谁也不愿触这个霉头。
结果太后一看这如丧考妣的气氛,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干不过端王,阻止不了燕人出使和谈。
钦天监的奏疏刚写出来,她就收到了信儿,当即将那群老头子召来,威逼利诱了一番,想将这道奏疏压下去。
老头子唯唯诺诺地去了,结果翌日早朝,那奏疏被一字未改地宣读了出来。
她勃然大怒,这回直接召了夏侯澹,骂他目光短浅与虎谋皮,还不仁不孝,竟忤逆她的意思,屈服于端王。
夏侯澹诧异道:“所以母后的意思是,为了不让端王如愿,应当再起战事,将中军活活拖死?”
太后柳眉倒竖:“皇帝真是长本事了啊!”
夏侯澹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多谢母后夸奖。”
太后恨得咬碎了银牙。
她甚至开始想念庾晚音了。庾晚音独得圣宠那会儿,是个多么好用的软肋啊,她只要拿那小姑娘稍做威胁,夏侯澹便言听计从了。
现在庾晚音入了冷宫,她还能找谁?
太后眯了眯眼,轻声道:“那个谢妃最近很是招摇,太过惹眼,哀家倒想管教管教。”
夏侯澹:“?”
夏侯澹道:“请便。”
太后一想起这事,蔻丹指甲就在掌心掐出了印子。
她瞥了谢永儿一眼,横挑鼻子竖挑眼:“谢妃见到哀家,怎么一副忍气吞声的样子?”
谢永儿一个激灵,慌忙道:“母后息怒,永儿……永儿适才身体有些不舒服。”
太后道:“哦?哪儿不舒服,说来听听。”
谢永儿嗫嚅了几个字。
太后还没听清,她却忽然面色一变,猛然起身冲到一边,弯腰“哇”的一声呕了出来。
太后眉峰一动,隐隐露出诧异之色。
谢永儿把所有能吐的都吐了,还在干呕连连,半天止不住,只能眼泛泪光,用跪地的动作讨饶。
太后看得伤眼,皱着眉头挥挥手。“扶她下去休息。”
等到众妃都告退了,太后仍在原地端坐不动,慢条斯理地拈起果盘中的龙眼吃了。
她轻声问:“当初不是送了避子汤吗?”
后宫里没有秘密可言,谢永儿早上吐了那一场,到晌午时已经尽人皆知。入夜之后,连冷宫中的庾晚音都听说了——还是夏侯澹给她八卦的。
庾晚音眼皮一跳。“你知道这通常意味着什么吗?”
“怀孕?”夏侯澹摇摇头,“现在都这么传,但我没碰过她啊。”
庾晚音表情复杂。
夏侯澹反应了过来:“……啊。”
庾晚音拍了拍他。
“所以她最近见到我就跟饿虎扑食似的,原来是为了让我‘喜当爹’?”
这用词成功地戳到了庾晚音的笑点。她忍了又忍,同情道:“八成是这样了。”
夏侯澹困惑道:“可她喝过避子汤了,当着我的面喝的,一大杯。”
“那杯茶里除了避子药,还有迷魂药,或许药性冲突,抵消了一部分。而且谢永儿是天选之女,天赋异禀的,在原作里顶着太后和各方宫斗势力的压迫,也顽强地怀了孕——顺便一提,孩子也不是你的。”
“是谁的?”
庾晚音又拍了拍他。
夏侯澹无语。“端王居然如此鲁莽,我真是高看了他。”
“喝过避子汤了嘛,双方都觉得很安全。他或许还想着即使真有了孩子,也可以蒙混过关,毕竟谁能想到你居然……守身如玉,碰都不让碰呢。”
回想起夏侯澹惊醒时那一脸“吾好梦中杀人”的样子,庾晚音笑容里忍不住带上了一丝揶揄。但再想起他对谢永儿敬谢不敏,便又有一丝窃喜。
她是现代社会成年人,长得不差,穿来前也是处过对象的。而夏侯澹以前既然是演员,在那种狂蜂浪蝶特别多的行业,一直单身的可能性就更低了。
她不介意前任这种存在。但有过前任是一回事,穿成皇帝后顺水推舟地坐拥后宫,那是另一回事。
前者还在感情范畴,后者就差不多在道德层面了。
以前她没有沦为恋爱脑,也就没有特别留意。现在她降级了。她唾弃自己。
夏侯澹淡淡道:“我又不喜欢她。”
“看不出来,你还挺正人君子的,实在是这吃人的皇宫中的一股清流。”庾晚音半开玩笑地夸奖道,却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回音。
她意外地抬头望去,恰好捕捉到夏侯澹垂下眼帘的动作。他似乎延迟了半拍,才微笑道:“多谢夸奖,我也这么觉得。”
庾晚音愣了愣。
夏侯澹在她面前,似乎很少露出如此虚假的笑意。
各方博弈了大半个月,太后或许是不想落下一个不顾大局的名声,最终松口,同意了放燕国使臣入朝贺岁。
秋色渐深,礼部已经开始着手为冬日的千秋节做准备了。
千秋节是皇帝的寿辰,按理应是举国同庆的大事。但上回在国库门前闹了那么一场之后,夏侯澹便顺势提出俭政节用,今年为太后修陵寝耗资巨大,自己的千秋宴便一切从简。
消息传入民间,加上今年的几道政令,夏侯澹的名声大有改善——至于被他顺带暗损了一把的太后如何反应,就不为人知了。
但无论如何从简,祝寿的酒宴还是免不了的。今年除了群臣之外,还安排了周边几个小国的使臣来朝献礼。
礼部忙得热火朝天,连带着钦天监也多出许多活计。
杨铎捷焦头烂额。
他作为刚进钦天监的底层文员,顺理成章地被安排了最累的活——每天两头奔波,与礼部对接,敲定各种良辰吉时、器物方位和仪式顺序。
最让他不满的是,这工作不创造任何实际价值,全是面子工程。
杨铎捷和李云锡一样,讲求实干,对这些流于形式的繁文缛节非常鄙夷。他一边巧舌如簧,为一个开饭时间找出八种说法,一边心中苦不堪言,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入朝是否值得。
就在这种情况下,夏侯澹还在小组会议上下令:“杨爱卿争取一下,礼部安排接待燕国使臣的流程时,你也尽量参与。”
杨铎捷彻底尥蹶子了。
他尥蹶子的方式比李云锡艺术得多。“陛下,这燕国如果来者不善,咱们再如何精心接待,恐怕也不能使他们回心转意啊。”
夏侯澹面无表情地将一封信放到桌上。“汪昭在使臣团出发不久前寄出的,前几日才收到。”
众人阅后大惊。
汪昭表示自己临时改变行程,不再与使臣团一道回大夏。原因是燕王热情好客,一再挽留,请他多留些时日,共叙两国情谊。
尔岚道:“汪兄他……”
夏侯澹道:“没有别的消息了。”
君臣几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无人说话。
任何有脑子的人都能感觉到其中的蹊跷。
杨铎捷挣扎道:“两国交兵,尚且不斩来使,燕国竟然不把汪兄送回,该不会已经……”
夏侯澹却很淡定。“原本也没指望他们安好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这边也不是全无准备。所以你必须参与接待他们,到时才好便宜行事。”
太后身旁的大宫女密切观察了谢永儿一阵子,复命道:“谢妃一切如常,并未再在人前呕吐。但她很是警觉,奴婢几次设法送去滑胎药,或许是气味不对,都被她直接倒掉了。”
太后冷哼一声。
大宫女连忙跪地道:“当初那杯避子汤,是奴婢亲自送过去的,据说谢永儿喝下之后反应还很大。既然喝了,理应没有差池。其实谢妃也未必是受孕……”
“哦?”
大宫女压低声音:“陛下的房事一向……否则当年,小太子也不会如此难得。”
太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嗤笑了一声:“没用的东西。”
大宫女陪着一起笑,跪行过去为她剥起了龙眼。“唉,陛下被那个行刺的美人吓破了胆,想是从那之后就……呵呵,有些艰难。”
太后拈起圆润的果肉。“你懂什么?他知道自己只是个傀儡。他不听话,所以哀家想要更小更听话的傀儡。有了小太子,他就失去了价值。”
大宫女讶然道:“主子是说,陛下从一开始就是演的?”
太后冷冷道:“演又如何,不演又如何,还不是要听凭哀家摆布?哼,当了这么多年弃子,临了却以为自己翅膀终于硬了,敢与哀家对着干?”
她一口咬破龙眼,汁水四溅。“和谈,哀家让你谈出个天崩地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