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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一兽潮
即使以山继祖悠长人生的阅历来看,这一年的冬至日都显得特别寒冷。他是烈山部落里首屈一指的耆老,也是部落的族长。
烈山部落所在的地方被称作群峰之末,倚靠着南疆莽莽山系南麓,面朝广袤无垠的大荒原,即使放眼整个人族五疆,也称得上是最为偏荒的小寨之一。故老相传,部落的先人乃是千年前人族一次大规模南拓之后,自北方迁徙而来的游民。历经数代筚路蓝缕的开拓,游民们像野草一样在这莽荒之间扎下根来,历经千载艰难困苦,始勉强维持了如今的人口规模。
此刻山继祖正从部落外归来,他在莽莽山丘中行走了几天几夜,分别拜访了烈山左近的两个部落,望河和丛黎,与他们的族长耆老们进行商议,内容大抵是各部之间累榷不决的陈年旧账。这片群山生养的部落们,固然有守望相助之谊,然而相互之间也颇有些仇隙,其中最大的争端莫过于各部分界以及交叠山林的产出配给,对此谁也不能拿出一个众人咸服的章程,只好约定每年碰头更订规矩。
要说往年,此类例行会商都有族中年富力强的后辈代行其劳。此番亲身游访,却是老人兴之所至。而诸部所议,也不止山林财货等凡俗之事。几位部落中修为最为深湛的老人,还会就近年的修炼心得进行切磋印证。此外,便是谈论旬月之前,在南疆莽莽群山中部出现的巨大震动及天地异象。彼时北去数万里之遥屡发惊天巨响,群峰之末虽止受到余波影响,却仍然群峰簌簌,山石跌落如雨,草莽间鸟兽惊突。嗣后,那方天域骤积七彩云霓,顷刻间变幻莫测,盘亘数日方才消散,纵然远在万里,依然望之使人心生敬畏。
二部耆老对此说法不一,有消息灵通者,便云其时有妖王犯境,人族大能与之鏖战不休。看那惊天动地的气象,许是惊出了南疆之主落神氏族中某位名宿。然而言辞间颇有捕风捉影,添油加醋之处,不能博信于人。诸酋寻思,妖王怎地无声无息,越境去至南疆中部?转念一想,若真有妖王犯境,也绝非我等碌碌侪辈所能匹敌。一时之间,众人吁气之余,也不由得相视哑然。
这几日,自北方席卷来一次少见的寒潮,空气一夜之间变得冰冷如刀,隐约间还可看见飘飞着细碎的冰凌子。观测气候是人族特有的一种行为,作为部落的酋长,更有责任从时节的变化中获取隐秘的信息,用来安抚和指导族人。山继祖迈着略显疲缓的步子,绕行到部落南面的落马坡上,寻了一块平整的青石坐定,双目微阖,好似养神祛乏。
坡上山风忽劲,呜呜的声响,仿佛有山间精怪如泣如诉,山继祖瘦削佝偻的身形,直如山中枯木孑立,一袭老旧麻衣被风吹的猎猎作响。如此少时,许是觉得冷了,老人这才起身向着部落走去。
烈山部落依山而建,高达五丈的寨墙全由点苍山系特产的云母岩砌就,岩壁上生长着致密的藤蔓,看起来郁郁葱葱,而大片裸露的地方,则呈现一种暗沉的色泽,满布着密密麻麻的坑洼,这是部落千百年岁月里所经历的大小战斗的隽永记忆。
岩墙上高耸的箭楼传出高亢的呼啸,几条迅捷身影已经驰出了山门,向着山继祖迎来。一溜汉子须臾间到了跟前,尽皆一身皮袍短打,赤足袒臂,肌肤上隐现各色纹路,透着一股子剽悍气味。为首一人身形昂藏如山,气势浑凝如俦,全身上下除朴素皮袍外,另妆有几处兽骨尖牙装饰。他满脸殷切地上前搀住老人,道一声族长辛苦。余下汉子推推搡搡,争抢一般见礼,直把山继祖挤得好似风中衰草。
眼见自家儿郎如此活佻,老族长不禁又气又乐,手头一根木杖却不含糊,敲闷葫芦似的挨个打在汉子们头上,引来一通怪叫。为首汉子咧着嘴收束了众人,这才吃吃笑着与山继祖答话。
这憨直汉子名唤山鲁,乃是部落中数一数二的勇士,放眼三部,也算勇名颇具。乍见他性质朴实有如孩提,实则心思缜慎,行止有度。山继祖近年越见老迈,意兴便有些衰颓,幸有此子从旁佐助族中大小事务,方使阖部上下井然不失序。
山鲁温声问道:“继祖叔这一去便是七八日,让我等儿郎好生挂念!以后这等劳苦之事,还是让我们这些晚辈去操心吧!”
山继祖皓首轻摇,道:“无妨!无妨!为叔自入巫道,而今近一个甲子,平日习惯了出神入魄,以生魂游离天地。似这般行走如常,却是有如观览旧卷,别有杼机内蕴。近来深感残躯境况大不如前,若不再外出走走,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汉子们听了却不乐意,山鲁佯作气恼道:“叔父且莫说些丧气话!您的寿数,应当与青山相齐!”
山继祖听罢,无奈地摇摇头,便问了出游几日间族中诸事巨细,山鲁对答如流,显出分明条理,老族长颇感欣慰,面露激赏,忽然眉头一皱,道:“此番穿林过野,见飞禽兽类尽皆惶惶不落巢窠,往圣有言,这是危厄降临的征兆,为叔思来想去,部落附近能够酿成祸患的,也只有那些腥臊犬彘罢了。”
山鲁道声了然,却是并不惊异。原来日前族中丁壮出猎,便在山间发现诸多不同寻常之处,回来便报与山鲁得知,他心中有了计较,便对族中巡弋做了叮嘱,料来并无大碍。此时他心中却存着别事,犹疑片刻,还是开口问道“不知大人此去,可探听到泽哥儿的消息?”眉间隐见殷切。
山鲁口中的“泽哥儿”即山继祖独子承泽,山鲁与之年岁相近,幼时常在一处玩耍,结下深厚情谊,于同辈中最为亲近。山鲁秉性温沉,乐居安命,山承泽却志行峻逸,不类同侪。多年前一个春天,山继祖带领贩运山货的车队北去大墟市行商,山承泽尾随在后,竟自出了群峰之末,从此泥牛入海,音讯全无。
见及山继祖摇头,山鲁也感失望,未免老人心生落寞,当下洒然道:“大人无需烦恼,泽哥儿虽出外有年,然而祖坛中的本命魂火始终燃烧不熄,想来并无什么危险,而今必定好端端在哪里玩耍,兴许明天,就回来您跟前了呢!山继祖闻言神色稍霁。
不一会儿过了寨门,众汉子一路上见两人说事,不敢造次,都憋着气息,这时才得了解放,呼啦啦做鸟兽散。有族人见是族长归来,皆停下手中活计与他热切地招呼,一帮孩童呜啦啦聚过来,绕着两人追逐嬉戏。烈山部落阖共三百余户人家,约莫两千族人,尽皆聚居在这据险守势的石寨之内。寨子径不里许,依山就势造了许多石屋,布置紧凑而有法度,暗合众星拱斗局面,倒是一个宜居的好所在。有宽阔石阶直通寨中高阜,那巅峰处颇有些巍峨构造,旌幡猎猎间隐约是一根插天石柱,正是部落中引为禁域的祖魂祭坛。
却说悠悠万载以前,人族立族之初,有十二古贤忖度人妖殊异,顿悟了拔擢境界,从此不以禽兽自视,嗣后又不忍睹视族民龌龊鄙陋,混迹妖丛,遂订立人道育化茫茫黔首。这人道精要,不提诸多章程约束,便在这“继往开来”四字上,说人故为人,在于追本溯源,祭祀祖灵先圣,传承接续,不绝血脉裔嗣。
是以五疆之地,但有人族聚居之处,无论部落大小强弱,悉建祖魂祭坛,把持祭祀传承之重。旦有族人新添血裔,须着族中年高德劭者以为祭主,祷告天地,通禀祖灵,授命父母则跪伏一侧,虔心存想,以接引先祖英灵眷顾。新生儿则高卧祭坛中央,或咯咯作笑,或纵声啼哭,或闭目聆听,或神光游离似有所盼,总之各呈异状,好似真有甚么存在从旁导引逗乐。与之相应,若有族人濒临大限,也须尽力返归祭坛,于庄重肃穆之中,脱却桎梏,魂归本源来处,得世间莫大清静。
山继祖神凝气肃,缓步拾级而上,不长的山路倒花却好一阵功夫,终于站到祭坛边缘,却不进入,只在一旁静伺。祭坛形制深沉简略,仅一方浑凝石砌高台,径十丈有余,隐约是极规矩的浑圆形状,居中矗立一支巍巍石柱,形状酷肖阳器,顶部横出数根乌木,上挑重重旌幡。石柱粗可三人合抱,高则耸峙入云,仰之令人气息不畅。柱身色泽深邃,遍布各色符号纹路,细详之下也难窥其义,显出十分玄奥。
然而老族长着目之处却不在此,他极目南眺,凹陷眼眶之中运起湛然神光,仿佛有割云断翳之能。骤然风势转急,虚无中仿佛有无俦气势倒卷而至,山继祖逆风独立,只看那悠悠天际,云浪翻涌之间,雷霆乍起,状如龙蛇。残眉深皱,口中喃喃自语。
“这节侯好生奇怪,冷得早些倒也罢了,却从哪里来的雷霆?”
山继祖下了祭坛许久,心中惊虑仍然横亘不去。那天地异动之远,应在万里开外,只看其余族人并无惊动,于此便当是一无所觉。他也是凭借一族酋首之气势,假借祖魂祭坛之能方可目击如此之遥。
入夜,从南方刮来了诡谲的逆风,风中夹杂着含混不明的气息。烈山部落首当其冲,所有族人整宿如寝针毡,辗转反复,偏又陷入沉睡,只于无知觉间躁动不宁。老族长做了一个光怪6离的梦,梦见他化作一只蛱蝶蹁跹起舞,眼见山川原野,顷刻间万物生发,披上嫣红姹紫。一转眼群山苍翠,春花谢了,夏葩竞绽。不待他饱览颜色,天地里萧瑟突起,万物摧残。到最后,天寒地冻,银装素裹,一切都藏了生机。终年之四时变幻,竟压缩在这几个呼吸之间,端的是神异莫名。
不多时,山继祖猝然惊醒,那缤纷绮丽的梦境瞬间支离破碎。待见得浑身上下腻涩不堪,却是汗出如雨,连衾被都被浸透,不禁眉头微皱。心下黯然,“果然岁月不饶人!”转念又想:“吾虽年迈,然则浸淫巫道,经年累月打熬筋骨皮膜,不曾一日荒辍,纵不能周身无漏,却哪得似这般狼狈?”
思及此处,心中异感更盛。当即凝神观照诸身魂魄,不禁悚然惊惧,如遭极大恐怖。山继祖连忙吐纳数息,只几个搬运功夫便呼出一股斑斓彩气,那彩气凝在面前氤氲不定,久久不曾消散。山继祖从旁抄起手杖,猛力一杖击在彩气之上,这才将其打得烟消云散。未待稍歇,便化作飞鹘夺门而出,几个起落掠向山顶祖魂祭坛。
此时正值夜半,烈山阖部上下一片沉寂,并无任何端倪,然而这沉寂之中却未显出平和宁定,反是透出几番诡异波动。山继祖身形如电,心念急转,隐隐然有了几分猜测。
山继祖本是群峰之末方圆千里境内一等一的巫人,所习巫法颇具精微之处。他尚在壮年时便已勘破自身诸秘,跨过修行之初的提真三境,成功接引天地元气入体。然而后来遭逢一些变故,始终不能定鼎寰宇超脱境界,这才转而攻研巫祭之术,如今也已登堂入室。
便似这般梦境,原无可能出现在自己身上。再结合族人所处诡谲境地,便可断定这方天地乃是遭遇了元气动乱。他陡然忆起日间于祭坛上所见,心中不由揣测,这动乱范围恐怕极是广阔。
却说这元气动乱,乃是天地间原本化育有道的五行诸气,骤然失了法度而呈现的紊乱之象,这些元气轻则诸相搅扰,于万物不善;重则相互攻伐,嬗变成祸,彼时对于修为浅薄的常人来说,便是罕有的大灾难。
山继祖一边飞身上山,一边在心头忖道:“那瑰丽梦境,分明便是阴阳失和,五行交战之具象!”
天地间万物循道而运,轻易间不生变动,然而大道之数五十,尚有其一遁去,于是此间亦有失道之机。这元气动乱,便是失道诸象之一。究其缘起,有自然运化,先天孕育,亦有外力干扰,后天生成。其中最常见的一种,便是对天地元气有着极深领悟的强者引动而生。
而当面临元气动乱之时,也唯有修行有成之辈,方能抵御侵害。也正因为此,哪怕极为轻度的元气动乱,也非是烈山部落这些寻常人族所能轻易承受的。别看此时仿佛影响不大,倘若是耽搁久了,令暴乱的元气浸入诸身,轻则折损本元,寿命大减;重则当即便有殒命之危。
思虑及此,山继祖便已欺近祭坛,仓促间不忘顿住身形,经一个深长吐纳,拾起肃穆心境,再步至祭坛中央,于石柱之下站定。山风猎猎,如攻如伐。老人凝神闭目,整治衣冠事毕。不多时,便有一股玄异波动自体内生出,眨眼间覆盖了整个祭坛。十丈之内疾风忽歇,仿佛有无形界障将其阻隔在外。
片刻之后,他猛地睁开双目,只见他眸间氤氲自具,茫茫不辨瞳仁。山继祖身形大动,沿着祖魂祭坛边缘疾走,手舞足蹈,须发皆张,却是跳起了祭舞来。口中呼嗬作声,有时暗合音律,有时如天地伦乐,仿佛万物声息,更多时候却是含混莫名,好似呓语,状其形貌更如疯癫一般。然而一股苍凉沛然气势冲天而起,霎时间祖坛震动,隐隐然互相呼应。只见石柱上周身符文忽生光华,好似活了一般流转摇曳,遥遥看去,仿佛火焰升腾。这便是烈山人族寄存在此的本命魂火。
山下忽然起了动静,两个魁梧身影向祭坛驰来,须臾间到了跟前,却是山鲁与其弟山熊。两人皆是族中天资卓越之辈,虽不曾得窥元气堂奥,一举进阶定寰,却也将一身资质打熬得浑凝夯实。也正因如此,二人才得以快速挣脱这浑噩状况。山鲁持刀覆盾,行止威严,山熊倒拖一根庭柱也似巨棒。二人所持兵器都透着惨白色泽,隐是兽类骨骸打制而成。那刀棒却也寻常,倒是山鲁手中持着的门板一般开阔的拱形大盾颇有些奇异,只见它当面攒生尖刺,暗含一股凶戾荒蛮之气,却不知是从什么兽类身上摘下来的。
两人脚下生风,只片刻功夫便抢到祭坛边缘,甫一看见族长异状,便一声不吭分据两侧,皆放出沉凝气息,四下顾盼,担起了护法职司。
部落之内,自然无有寻常干扰,只是巫人布法之时,一心一意沟通天地祖灵,出魂入魄之间,其实凶险无比,任何一丝极细微的干扰都有可能坏了大事。有了二人从旁襄助,山继祖渐舞渐疾,直驱疯魔之境,手足动作无章,口中咏哦不定,遽然卷起阵阵诡波秘浪,又偏偏压制在祭坛圆囿之内不得宣泄。一副槁木之躯,直如风中落叶、浪里孤帆一般濒临摧残,又偏偏周身气势无俦,危而不溃,颇得羽士乘风,健儿弄潮之神韵。
好似一曲讴歌,此时渐入尾声,山继祖舞势变缓,举手投足间含搬山移岳之势,几个步法回到起势原位,浑似一根楔子钉在祭坛中央,口中不复低喃呓语,反绽出咒语连珠,旁人闻之艰涩,浑然莫名其义。他手上丝毫不慢,将那木杖高高举起,重重地杵在地上,只闻一声惊雷,那被拘禁在祭坛之内的狂涛骇浪,登时破闸而出,顷刻间席卷了整个部落。
做完这些,山继祖才渐渐恢复如常神色,只是一身气息衰微之极,身躯也自阵颤不止。两兄弟早已闪身在侧,恭身搀住双胁,扶他到祭坛一旁石阶上坐定。
山鲁心中崇敬之情激涌,忙不迭激发己身元气为老族长推拿躯体,如此好一阵子,得了元阳滋润,山继祖才稍显平复,虽仍虚乏不堪,总算再无昏厥之虞。他捉住山鲁臂膀,急切道:“这祖魂界域,可保一时无虞,但若是这动乱持续下去,又或再有增强,彼时便是我烈山生死存亡之际!”
山鲁乍闻此言,也自震骇莫名,一贯沉着的汉子,骤临此举族危亡之时,也失了主张,不禁语声带抖,“叔父,这可...如何是好?”
山继祖喉间蠕动,神色忽归平淡,“届时,为叔便将这把老骨头血祭给列祖列宗,总要为烈山博得一线生机!”
山鲁山熊闻言悚然一惊,轰然拜伏族长膝下,连声劝阻。山继祖并不理会,只是调理气息。山熊性子憨直,心中急切,横声道:“若是万不得已,便让俺殒在叔父前头,归魂途上,为您引路,先祖面前,为您唱名!”山鲁也在一旁应和。
见及两兄弟耿率如此,山继祖心下甚慰,出言安抚几句。待二人情绪稍稍平复,才吩咐道,“真到了那时候,凛凛天威,非我族中寻常人众所能承受,待为叔血祭之后,这祖魂界域便可暂辟净土,大约能坚持旬月,届时你俩便向北突围,到豢羊部落求援!”
两人也知面临如此绝境,不可心存一丝侥幸,因此并不吭声,只是重重点头。计策已定,三人一时沉闷无话。
山鲁凝眉深思半晌,问道:“叔父,这元气动乱来的好生蹊跷!咱这群峰之末乃是无比荒僻之地,远近并无天奇地险,怎生得如此灾祸?”
山继祖赞道:“鲁哥儿你说得不错,群峰之末自古以来便没有元气动乱的记录,这方圆数千里之内也确然没有能使天地元气动乱的所在。”眼见两人疑虑更深,长叹一声,道:“这也正是为叔最担心的,如今看来便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有大能力者在附近交战,且是生死之战!”
但凡修行,无论种族,于元气掌控必入精微之境方堪称大能。大能交战,举手投足之间,并无赘余声势,只蕴无俦之力于指掌之间,纵有翻天覆地之能,也能很好地控制余波。似这般令天地生乱的情况,却正是面临生死鏖战,令人无暇收束气息的缘故。
山鲁常侍奉山继祖左右,朝夕请益,自有不凡见识,知晓其中利害,只是震撼难已,须臾不得作声。山熊却颇为率真,瓮声道:“既是如此,那便好办了,贼老天不好打商量,但若是有人在附近厮打,俺去劝他们罢手,至不济,也换个所在,也好与我烈山数千黎庶行个方便!”
山继祖一愣,轻笑不语,山鲁见自家兄弟憨直如此,也觉好笑,只是口中苦涩,怎么也笑不出来。
山熊只觉自己所言尚有几分道理,怎地却无人认同。心中有些气闷,便在一旁自顾寻思。一时之间,山顶没了声息,静谧之潮从四面八方涌来,淹没了这最后一块礁石。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现出鱼肚白,一直静坐调息的山继祖忽然心中一动,睁开双目回头望去,只见祭坛之上,不知何时起伫立着一个人。
只见那人面目清癯,眉锋飞跋,高颧广颡,矜傲之气浑然自具,眼角风霜微露,约莫五十上下年岁。满头乌发批垂,身着广袖重衣,腰缠秘章玉带,足蹬鎏金青铜履,卓然气质不言自明。相形之下,山继祖一袭粗布麻衣端的是鄙陋不堪。
那人眉峰紧皱,躬身埋首在坛上来回走了一遭,口中喃喃念道:“怎地到了这里,便没了踪影呢?”却是在找寻什么东西。
山继祖踏步上前,还未作声,那人头也不抬,当先开口,语气不急不缓,“老夫伯先,与友人在此田猎,一时失了掌控,导致这元气动乱,如今尘埃落定,少时便会散去,尔等勿虑!”
元气动乱不会嬗变成祸,这无疑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然而山继祖见他站在祭坛中央,一副残眉深深皱起。一侧的山熊见了,登时勃然大怒,一个箭步前冲,手中骨棒带起一阵凄厉啸声向那人当头罩去,口中大骂道:“哪里来的泼才,胆敢践踏我烈山祖魂休憩之所!”山鲁只逊一个身位,持刀掣盾紧随其后,顷刻间形成合击之势。哪知山熊始一接近,手中棒子还在当头未及落下,只听得“嘭”的一声闷响,便照来路滚回,与山鲁撞作一团,一并飞出祭坛老远。
山熊摇头晃脑爬起来,仰天大吼一声,又冲上祭坛,山鲁做了肉垫,受力颇巨,一时挣扎不起。只几个呼吸间,山熊又被打回,这次却再也爬不起来,伏在地上挣扎不已,虎目暴绽,口沫横飞,手上走不过,嘴上也要占些便宜。
山继祖在一旁逡巡战机,却连两兄弟怎么被打回都没看清,从头到尾那伯先衣袂都未动上一动,此时更是背负双手,好整以暇地看过来,只一眼,山继祖便觉好似一镇山岳压下,刚刚提起的一口真劲竟也为之一泄。
“好教尔等得知,这南疆横纵数万里幅员,大小部落上千,便没有老夫不能站立的祭坛,尔等大可不必如此激愤。”伯先悠悠说道。
山熊充耳不闻,仍自伏地大骂,山里人见识浅薄,此獠也性非灵巧,一番污言秽语尽是乡间俚词,粗鄙难闻。伯先听了,饶是圣人品性,也激起了火气,冷笑一声,也不见他作势,隔空一掌击在山熊背上。山熊登时如遭雷击,身体龙虾一般蜷起,裸露在外的皮肤变得赤红,好似升腾着极大的热力。他将牙关紧咬,齿龈渗出血丝,仍自呜噜不止,只是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山鲁见得兄弟遭袭,翻身过来查看,才一接触便猛地缩手,竟被他惊人的体温烫了一记。心中骇然:“这还了得!”便要上坛拼命,才走几步,便听得山熊切齿挤出几个字:“热煞俺咧...”
山鲁听了,忙折身回去,三两下除了山熊周身衣物,将他脱得赤条条,越看越像过了油的龙虾。山鲁四下张望,目之所及却哪里有水?他也不敢扔下族长和兄弟下山去寻,情急之下,便拾了一件皮裘在一旁猛打扇,只想着便能缓解一下兄弟的苦痛。
伯先见了,低笑道:“你这般做法只是害他,殊不闻煽风点火,越烧越旺么!”
山鲁急道:“那该怎地?”
“你去接一釜童子尿来,三岁以下最佳,取来周身淋遍,淬他一淬。”说时一张老脸正经之极,也不知是真是假。
山鲁闻言一呆,事关兄弟性命,也不敢擅拿主意,只好转头望向山继祖:“族长...”
“先救熊哥儿,为叔没有事!”
一得了应允,山鲁足不沾地地朝山下奔去。
山继祖望一眼山鲁渐去的身影,缓缓站起身来,整肃衣冠,神色庄严,端的是一丝不苟,朝着伯先高声唱道:“烈山氏继祖见过大人,万望大人饶恕敝部冒犯之罪!”说着便要躬身行大礼。
伯先见了,只一摆手,带起一阵和风,山继祖便怎么也拜不下去。
“小老儿莫弄这些虚头巴脑,老夫最烦这些,这小子嘴虽臭点,脾气倒还对胃口。”
山继祖凝眉拱手,“这小子名唤山熊,倒不污了名头,活生生一头狗熊也似,老朽在此代他谢过大人青眼,还请大人高抬贵手,饶他这一回。”
伯先咧嘴一笑,不置可否。山继祖见状,心道这位大人虽然小气,却也不至于伤了山熊性命,说不得便是吃些苦头了。于是侍立在侧,随伯先步至山巅崖前。
山下亮起粼粼灯火,稀疏的夜风中传来妇人嗔骂,小儿啼哭,夹杂着犬吠唁唁,彘声哼哼,好不喧闹。两人皆目力超群,清晰可见一个昂藏汉子,怀抱一尊斗大瓦釜,飞也似地在石屋间穿梭。
伯先笑容更甚,拊掌称善,山继祖眉目低垂,视若无睹。
山继祖听闻元气之危已经冰消瓦解,紧紧提起的一颗心便放回了肚里,此时便有闲情逸致陪这神秘莫测的伯先吹风赏景。伯先舒目四望,忽然开口道:“老夫追截一样灵物,数千里不曾失了踪迹,到了此地,丈尺之间竟走脱了它!”
山继祖闻言,叹道:“以大人神鬼莫测之能,尚且无策,况且我等碌碌之辈。”
“老夫也不指望尔等能找见,只是此物有灵,兴许还有几分古怪脾气,说不得你部福缘深厚,便可觅及。”
山继祖不敢答话,唯唯称是。
说话间,便见山鲁抱着瓦釜已上到了半山腰。伯先返身踏上祭坛,对山继祖道:“老夫在此看他浴溺却不雅观,你且替我看着,务要让他淋个通透,免得落些什么后患。”举足欲行,忽又想起一事,恍然道:“对了,此番田猎做得忒不利落,颇遗了些手尾,老夫估计,不出三日当有一波兽潮从此逃窜,你须好生计较。”
山继祖正自无奈,猛听得兽潮二字,心下顿时大骇。抬头看时,却哪里还有伯先身影,苦笑之余,只得向着那方空中揖手以全礼节。
东天欲曙,一轮红日半隐半露于群山之间。
北方数千里之外一处虚空中,忽然云气涌动,现出伯先凭虚御风的身姿来,观其仪态,悠悠然鲲鹏也似。如此疾行少时,他忽然闷哼一声,一个踉跄便向下栽去。电光火石之间连舒广袖,排沓出沛然劲气,这才稳住下坠的身形,鸿羽一般凝定空中。伯先脸上隐现汗渍,惊疑四顾,口中喃喃道:“适才怎地心发刀绞,如噬骨血?难道…”一念及此,脸色顿时变得异常难看,足下猛一顿空,风卷残云般望北疾飞。
晨起时分,苍凉悠远的号角声响彻烈山全寨,族人便知族长有事情要商议,部落中以勇略见闻的汉子们,不论远近,皆放下手中活计向族长石屋赶来。
屋外传来一声雷吼,却是山熊最先到了,这厮昨晚被折磨得够呛,用童子尿浇过之后,一身高热退去不少,勉强能够承受。此时见他袒露上身,只叉一条七分短裤,顶着一颗早晨刚剃的光头,浑身皮肤都是红彤彤的,便似初生太阳的色泽。他苏醒过后就在部落里四处乱窜,嘴里像吃了烙铁一样不住嘶嚎,惹得整个部落的人怒目而视。
不多时人到齐了,皆在石屋中铺的兽皮上屈膝围坐,只山熊体热难耐,不克久坐,一个人站在墙边背贴石壁蹭凉。山继祖也不管他,言简意赅地把兽潮的事与众人说了。
山鲁耷拉着脑袋挤在人丛中,族长昨晚与他两兄弟约定,既然危机已弭,未免引起骚乱,便不与族人透漏元气动乱的消息。别的不提,只一条兽潮将临的消息,就足以引起极大的恐慌。
群峰之末以南是广袤无垠的大荒原,荒原之上繁衍着众多妖族的边缘族裔,以及一些稀奇古怪的,只在传说中才会出现的奇异种族。且不提那些近似于捕风捉影的奇异种族是否存在,烈山部族祖祖辈辈都曾遭受过,来自大荒原北部边缘的妖兽的侵袭。这些妖兽通常是不耐湿热的杂生兽类,弱小而原始,大多只懂进食与交配,在妖族所有族裔之中乃是垫底的存在。大荒原虽然广阔,却不会扩张,然而妖族群落却无时无刻不在膨胀,它们不敢向南深入大荒原深处,唯一的出路便在北方。
因此,约摸以十年为周期,大荒原上的妖族群落便会以兽潮的形式爆发一次。那些实力低微,在族中无立足之地的妖兽,就会被族中王裔驱逐向北逃窜,去冲击看起来相对薄弱的人族南疆。
群峰之末是人族南疆的屏障,世居于此的山民是最悍勇的战士。只要不是大荒野深处的妖族来犯,根本无法撼动深深扎根于群山之间的山民们。
以人族百来年的自然寿命而言,在座诸位中不乏经历过数次兽潮的勇士。骤闻此消息,尽皆以为自己听岔了。
其中一位气度森严的长者乃是山鲁山熊两兄弟的长辈,唤作山虎,族人尊称一声虎爷,他回头瞪了一眼山熊,低声喝道:“小畜生学甚老鸦叫,还不噤声!”山熊嗓子燥得直冒烟,一直在旁边轻声哼哼,闻言便如被捏了脖子的小鸡儿,干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他吐了吐舌头,暗呼倒霉,在心头嘀咕道:“俺老熊已如此命苦,却又哪里惹了这位大爷!”
虎爷向山继祖颔首致意,“祖哥儿,俺如果没记错,上次兽潮才过了五年有余,如今却又唱的哪一出?”其余众人尽皆称是。
山继祖看一眼山鲁,山鲁会意,向众人抱拳道:“诸位叔伯兄长,听小侄慢慢说来。昨晚夜半,有我族高人过境,将兽潮来袭的消息知会我等。”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山继祖轻咳一声,道:“我观那前辈行止高妙,气度非凡,当是落神峰来人,其言理应非虚。”
“落神峰!”话音刚落,有人顿时失声,仿佛屁股上被戳了一记。
“我没有听错吧?”
“真是那个落神峰!”
“族长大人也不是个耍弄人的。”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透着难以置信之意。
屋中众人无论长幼,一时都失了镇静。也无怪他们失态,落神峰对于南疆千余部落,亿万黎庶而言便是至为神圣的所在,它是南疆之主落神氏姜族的传统领地。姜族乃是人族五大王裔之一,而五大王裔则是高居所有部族之上的巨擘。
人道誓盟之初,人类向北迁徙逃亡,五大王裔以其强大实力,领袖诸部每每挫败妖族的追击。等到扎下根来,在最初的数千年间,妖族兵锋不时来犯,五大王裔率领部民浴血奋战,屡退犯境妖军。彼时王裔族中英杰辈出,前仆后继,人人效死,不仅得以守成,更是一寸一寸地将土地从妖族铁蹄之下夺来。
落神氏姜族即使在诸王之中也是令人畏服的存在,昔年人类逃亡之时,该族毅然挑起断后大任,之后更是选择了直面妖国王庭的南疆作为领地,率领数千甘愿为人族戍守门户的部族在此定居。
山继祖一言不发,只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吞云吐雾,好不自在。
山虎乃是与山继祖平辈的族中名宿,于族长之下声望最隆,心性气魄皆是上乘,此时却也不无怨怪,“既有姜族贵胄经过,你怎地不唤我等一起谒见,若是失礼恶了贵人,平白地让人小觑了我烈山。”
山鲁忙道:“那位高人来去匆匆,只在祖坛逗留少时便自遁去,小子与族长大人也是适逢其会,大是侥幸。”
此时无人再怀疑落神氏的高人曾经来过烈山了。山民心性淳厚,表现得如此殷切的缘故,也非是要攀仰南疆之主的势力,只是单纯地为没能一睹高人风采以及尽到地主之谊而遗憾。
山继祖身为族长,也是土生土长的烈山山民,毕竟对这种心态大是了然,当下与众人就防御兽潮做了布置。烈山已经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兽潮,应对措施早有成法。只是此次兽潮来得蹊跷,无人敢心存侥幸,是以拿出了顶格方略,以生死存亡态势视之。
不多时众人议毕,大家都是稳健的汉子,也不闲话,各去忙碌,山虎待众人都出了石屋,在内闭了木,皱巴巴的脸上忧色难掩。
“祖哥儿,俺比你小不得几岁,然而修为却不如远甚,侥幸活了这把寿数,这几天整日整日的心潮难抑,昨晚更是异梦连连,早晨醒来形体虚脱。圣人说,凡事皆可循其兆,这次兽潮,恐怕不是那么简单!”
山继祖扯山虎在一侧坐定,手上哒哒地磕着烟斗,那烟斗形制朴素,杆件是细竹炮制,烟窝色白泛黄,隐是某种兽类趾骨,便连那烟嘴,也只是曜石打磨穿孔而成。
“虎子你这却是什么话,我等老朽,不知怎地恶了先人,迟迟不来召唤,殄活了这般岁数,若还不思调养心性奉养祖灵,成天耗费神思妄自揣测,以愚顽蒙昧真我,正是不智之极!”
山虎一张老脸透着十足黢黑,被教训一通,倒也看不出红来,大抵是人老成精,火气不同以往。山继祖心知其拳拳之意,也不苛责过甚,“昨晚我曾沟通祖灵,祖灵祥和静谧,并无异状,想来此番并无破寨夷族之险。”
山虎闻言神色稍安,便问起山熊异状。原来天未亮时这厮便在屋外吵嚷,老爷子两眼惺忪,披衣出门不由分说使木杖先打一通,抽的他嗷嗷怪叫,这时才睁眼看他,但见一身彤红,也是咋舌不已,只是观他气血丰隆远超寻常,并无疾病之象,这才并不担心。
山继祖闻言,嘴角微抽,双颊翕动,赶忙猛抽几口旱烟掩饰古怪神态,口中含糊道:“看他这般生龙活虎,料也无妨。”心里却别有计较,昨晚待那伯先走后,他曾以秘法检查山熊身体,只见脉络之中一股热流如熔岩一般滚涌,所到之处气机齐动,周身血液、脉气、精髓如积薪遇火,燃烧不已,却于躯体无一丝伤损,端的是神异之极。然则以自己这点道行哪能窥其玄奥,只得啧啧称奇。
部落里小小地骚动了一阵,人人都知道有兽潮要来了。烈山从建族以来历经大小数十次兽潮,始终屹立不倒,并不是没有付出代价,在最严酷的时代,曾有阖族战殁三成的惨烈历史。人们除了有些诧异,却没有害怕的情绪,便连老幼妇孺也无人惊惶,仿佛听说了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人族是天地间的孤子,哪怕是最为羸弱的老叟和幼童,都学会了坦然面对所有的不幸和灾难。
山鲁点了几名惯手向南去打探,汉子们骑着高山盘羊呼啸而去,这种盘羊约一人身高,头顶磨盘圆角,躯干雄健,前胸高阜,四肢短粗,非常适应高山险恶环境,短距爆发力极强,若是爱惜得当,也可跋涉相当路程。在群峰之末这种山丘地形更是如鱼得水,乃是北边一个玄部驯养的代步走兽,价值非常珍贵,以烈山部落区区财力,也只堪堪保有不到百尾。
山熊平时大大咧咧,看起来极不靠谱,然而族人都知道这厮粗中有细,在妖熊一般蛮躯之下,有着极不相称的机敏。此时他便领着一拨汉子点视寨中各处要害,一应安排处置颇合章法,让一干丁壮心中暗服,便是族中老人见了也不由点头。若是寻常遇着这等事,向来有他叫嚷着出外刺探,今遭却因身体古怪,不得不留在族中镇守。
日中之时,山继祖沐浴过后再登祭坛,以传承秘法催发祖魂石柱,向周边几个部落示警。祖魂祭坛不只是族中祭祀传承重地,还承担着各部之间燔燧示警之职。一般来说,不同规模的部落,祖魂祭坛的示警范围远近殊异,且只能与联系紧密的部落沟通,这种联系,往往以血缘为纽带。所有部落中,唯有五大王裔的祖魂祭坛能够引动天威异能,昭彰人族领地全境。
群峰之末方圆数千里,有一大部落以扰驯盘羊闻名,唤作豢羊部族,人口数万,领地广阔,乃此地最为强盛的部落,也是烈山这种小部落所能接触到的最大势力,群峰之末共有近十个烈山这等小部落,部落之间,关系极为松散。好些彼此不接壤的部落的部民们,甚至老死不相往来。各部落之间,以远近定亲疏,互相嫁娶,构建成一张彼此联通的关系网。望河与丛黎是与烈山联系最为紧密的部落,历来姻亲不断,贸易不绝。到了山继祖这一代,烈山实力日盛,对于资源的需求有所增强,便与二部时有摩擦,所谓旧怨未平又增新恨,关系着实算不上融洽。此番山继祖亲身前往二部,便是存了化干戈为玉帛之意,不出意料,碰了一鼻子灰。
山虎也深知其中门道,便建议山继祖不与二部示警,须得让他们吃个闷亏。山继祖责道:“先圣有言,我人道诸部,无论如何龃龉,切不可背离守望相助之义,此言断不可再提!”山虎也知语谬,唯唯称是。
乌飞兔走,眨眼便是两日过去。
从烈山部落望南,下了落马坡,行不百里,便有莽莽丛林万顷,乃是部落最重要的猎场,物产丰饶,一应所获竟占族中所需六成有余。烈山历来多有仰仗。该丛林东西狭长,无人知其穷尽,状如脐带,山人于是以“子母林”名之。烈山先民传说,循此望西直走,可抵昆墟日落之山,望东不停,可达蓬莱日出之海。唯南北走向能以人力厘度,其广也近千里。
此时林中一处谷地里,但见数骑盘羊口衔白沫,奋蹄疾奔。身后紧随着一溜野狼穷追不舍。众汉子们个个挂彩,只有山鲁艺业超群,并无伤损,他早将头羊换与族人,骑着一尾年齿较幼的盘羊缀在队尾,手中骨刀不时开阖,但有凶兽迫近,也不打死,只斫个残废,让它行动不得,须臾便陷在同类群中,眨眼间被分食干净。有行在前面的射手也如法炮制,不时张弓搭箭反身疾射,眼尖手稳,专捡跑在最前的下手。
却说一行人望南来一路打探,不到两日便遭遇了狼群。遭遇之时但见群兽汹汹,争先恐后望北狂奔,好似亡命一般。众人见了,便知兽潮之事非虚,心中皆是一沉,只未料到来得如此之快。山鲁当即决定折身返寨,不想这时山坳里掀起一股北风,霎时走漏了气味儿,群兽便于仓皇逃命之时也不移凶性,猝然嗅到鲜美人味儿,哪奈得住连日饥馑,尽都发狂也似追来。众人见状亡魂皆冒,望北没命奔逃。如此一追一逃,林中扬起喧嚣,周遭狼群也都循着动静汇集过来,不多时便裹挟了浩浩荡荡一支军队也似。这般穿林过野多时,亏得盘羊耐力卓著,跑了许久只闻喘声如雷,不见蹄下稍慢,每每要被兽群追上打了包抄,便怒目低嘶向前猛冲一阵,狼群只跟在身后吃灰,引得厉嗥迭起。
距此山谷旁出数里有一座矮丘,一名青涩少年屹立其上,白面殷唇,玉质彬彬,唯眉峰如剑疾刺乌黑双鬓,一身华服锦裘,浑然英挺气度。这少年身后侍立甲士若干,当先一员猛将,身长近丈,身上甲胄黑底赤章,云纹秘脉,铁画银钩的图案里隐现婉转流光;头戴狞恶兽首覆面盔,森然不见眉目,一双手负在身后,看似风轻云淡地往那一站,却隐隐封锁住了少年身周的空间。余下甲士着甲略简,显是胁从部属,尽皆亦步亦趋,从旁护佑,好不殷勤。
少年舒目远眺,眼蕴玄光,往烈山诸人逃遁的方向望来。俄而剑眉微皱,嘴角轻抿。转身步至一驾辕车前,那车驾着四乘温吞异兽充作脚力,车身轩昂华美,云蒸霞蔚,依稀天舆模样。
少年向车中一拜,恳求道:“大人,何不救他们一救?”
车中寂静无声,良久才传来一个深沉男音,“恨水,须知天道有常,不可轻侮;天道无常,不可轻与。”
少年默然,依然抿着嘴唇。那员将俯身过来贴耳道:“公子仁义,见人陷于危难便心中大恸,然则以属下观之,那些人看似捉襟见肘,实则尚有余力,当是有惊无险。”
少年闻言眉间稍霁,也不虞他出言诓骗。车中男人微有不耐,喝道:“恨水,与吾驾车!今夜咱们必须到达洛水北岸。”
少年听了,犹自有些不放心地回望了一眼,这才举步登上车驾。
山鲁左右连劈数刀,砍翻几头近身野狼,双腿一夹羊腹,胯下盘羊吃痛,向前猛冲一阵。他叫住当头一个族人。
“这般跑法,回寨子应该没有问题,只是俺估摸着,如此直截引了兽群回去,怕族人仓促没个防备。”
那人名唤山陟,闻言颇以为然,便问山鲁该当如何,山鲁道:“待会儿你去与氓哥儿换他那头快羊,抄捷径赶回寨子报讯,我与众兄弟引开狼群,与你制造机会!”
山陟闻言一震,刚要推辞,目及山鲁坚毅面庞,也知事情紧急,便不多言,驱策向前赶去。
众人相处经年,早有相当默契,只须打个眼色便心领神会,于是掩护山陟换了坐骑,复行里许,山鲁寻了个时机,骤发一记雷吼,竟怵得身后几头野狼脚下一软,折在滚滚同类中。他勒住骑乘冲势,返身一头撞进狼群,骨刀翻飞如燕,甲盾左右支绌,一时间卷起层层血浪。其余汉子见机化整为零,也从四面望狼群掩杀。寥寥数人,竟呈现围歼之势。山陟见状,销声匿迹,疾打羊腚绝尘而去。
众人且战且走,只望两侧迂回,忽而作状脱身欲走,忽而又横冲直撞而回,不数合便将狼群切成零碎阵势。汉子们如穿花蝴蝶交相接战,堪堪不至于深陷敌阵。
如此娴熟战术,乃是烈山历代先民与兽潮争斗磨砺而成,正是化被动为主动,以少敌多之良策。
战不多时,山鲁手上已见酸涩,眼见时机成熟,便打个呼哨,众人齐齐发力,望一方突出重围,须臾间凿透狼群,合在一处。略一清点,却已折了一骑,回望汹汹狼潮,哪里还有身影。
汉子们浑身浴血,神情悲切,尽都双眼泛红,牙关紧咬,脚下却不敢稍停,故技重施,引着狼群四处兜转。中间留意搜寻,却没有寻到罹难族人任何骨殖,只找回了一串彩石链子。
过得一个时辰,密林深处忽然传来震天兽吼,林间宿鸟惊飞,便连狼群亦是一阵骚乱,众人面面相觑,俱是心惊。那惊飞的鸟群名唤铁翎鸦,性情乖戾,噪声刺耳,惯常集群啄杀猎物,寻常野兽都不放在眼里,方才狼群经过便高居巢中视若无睹,现下却尽皆惊觫离巢。
山鲁心中一沉,皱眉对众人道:“有妖兽来了,此地不宜久留!”当下领了族人望北急赶。
却说山陟心中急切,驱使坐骑驰出十里,又耗些功夫料理了吊在身后的小股狼群,便纵蹄往部落狂奔。一刻不停,好歹到了部落门前,胯下盘羊稀泥也似瘫软在地,一时间只有进气,没有出气。
族人见只他一人回返,皆心中一沉,待听得大队尚在后面,当即由山熊点了一队援手赶去接应,领队者也是族中勇士,名唤山奎。两个健妇提了盐水草料等物径去照料盘羊,更有手法娴熟的汉子蹲在一侧推拿摩按,把个牲畜伺候得大爷也似。倒是山陟只得了一口饮水,还得自去寻些吃食。
日暮时分,气温骤冷,数骑快羊驰入寨中,正是浑身浴血的山鲁等人,一阵短暂的骚动之后,都各自回屋里休整。那殁在狼群中的族人的妻子里外看了几通,也没见到自家男人,霎时脸色惨白,手足无措立在部落门前,山鲁耷拉着脑袋走上前,将彩石链子塞到她手中,哽咽道:“阿珖很英勇,祖灵会为他骄傲!”
女人双手握拳,彩石链子哗啦啦掉在地上。
前去接应山鲁等人的汉子们并未着急返寨,反而在落马坡布下阵势,趁着夜幕降临之前围猎先期追至的兽群。
落马坡蜿蜒萦纡,长可数里,其实并不陡峭,然而遍布嶙峋山石,便是骐骥良马到此也莫可奈何,故名落马坡。坡上生长着些蕃密草木,这时节业已干枯。寻常人兽若要徒步通过这片坡地,非得花上一番气力。舍此一途,两侧尽是悬崖峭壁,非插翅不能逾越,令人望而生畏。坡下原本草木莽臻,早已被山民伐作旷野。对于烈山的骑手来说,落马坡正是绝佳的阻击阵地。
高山盘羊最适应的地形,正是这样崎岖不平的山坡。此时天光渐暗,烈山骑手们拥在山脚,把住上坡要道,人人高擎火把,直把一方山野照的透亮,像一盏灯笼正吸引飞蛾扑来。
旷野上现出莹莹绿火,依稀可辨攘攘群兽奔突,顷刻便到五十丈外,兽性畏火,便只是逡巡不敢前进,涌起阵阵焦躁嘶鸣。烈山这边各自捺住胯下有些抖颤的盘羊,山奎发一声喊,骑手们张弓搭箭,尽情把箭雨望兽群中倾泻。
这时候即使准头最差的猎手,只要有把子气力,也能博个百发百中的名头。只见箭矢落处哀嚎遍起,周遭兽群争相避忌,待嗅到血腥之后,又龇出獠牙反扑上去啃噬。受伤的凶兽少有命中要害即刻死亡的,此时被同类反噬,也激起凶性,顿时不管不顾,咬作一团。一时间以此为中心,汹汹群兽尽皆混战了起来。
骑手们见战术奏效,都会心一笑,更加卖力地将箭镞往兽群中投射。此时兽群已乱,嗅到血腥之后都被激起凶性,便有不觉火光可畏的凶兽往骑阵扑来。数十名骑手弃了弓箭,皆取下近身兵器,排众当先而立。余下善射好手,望坡上退不多远,仍然张弓疾射。
山奎狞笑一声,疾打羊臀撞进兽群中,手中巨斧翻飞,只一合便将四兽拦腰斩断。胸中快意顿生,急扯缰绳再寻敌手,却尽都被族人瓜分干净。
此时兽群如潮,漫山遍野都望这边拥挤。山奎还欲冲阵,胯下盘羊却哪里见过如此阵仗,此时觳觫不堪,不仅不向前行,反而步步退后。山奎顿时一怒,取出一管竹筒,内盛秘制牝羊尿液若干,闻之腥臊扑鼻,洒在盘羊阳物等处,剩下一点也一股脑灌与这畜生喝了。这却是驯养出盘羊的玄部提供的催情秘方,寻常时候只用来敦促繁殖,此时用来激励斗志也勉强使得。
果然那盘羊毛色勃发,顶角耸鼻,便连眼珠也罩上一层蒙蒙血色。再经驱策,更发勃然怒吼,竟有了几分凶悍成色。山奎见状哂笑不已,“好畜生!喝点女人尿水都能振起雄风来。”再不迟疑,一头扎进涛涛兽潮之中。
其余族人也都如法炮制,一时间怒骑齐出,带起阵阵血浪。兽群如惊涛拍岸,疯狂也似扑来。
如此酣战少时,天边最后一线光亮也没了影踪,落马坡下早已堆叠着如山兽尸,血腥味浓郁得让人闻之欲呕。骑手们也不恋战,徐徐往坡上退走,红了眼的兽群衔尾直追,双方在嶙峋乱石间纵情厮杀。
盘羊到了此处,可算龙归大海,一扫龌龊面貌,仗着健股阔蹄上下翻腾,一旦抓着机会,便使一头圆角顶得凶兽骨骼俱裂,有那凶悍拔群的,竟也学了一口撕咬本事。骑手们且战且走,每每还望坡下掩杀一阵,这般进进退退也到了坡上。
此时四下一片漆黑,部落方向已传来急切号声,催促众人回寨。山奎打个呼哨,便率众人归去。到了寨中清点伤损,折了五骑好手,余下人人带伤,好几个伤势颇重,就连山奎也被撕咬出几道狰狞伤口。一时间众皆默然,一股悲愤情绪蔓延开来。
烈山部落倚在两山之间,乃方圆百里唯一北上门户。此时寨墙上灯火通明,人影绰绰,尽都严阵以待。山熊便在此处坐镇,见了山奎返寨,便与族人道:“阿奎已布下血路,定能使那些腌臜畜生心胆碎裂,另寻他路。”族人们闻言为之一震。
即便是没有智慧的野兽,也具有趋利避害的本能。部民们早已总结出一个道理,血腥固然会吸引兽群,然而太多的同类死伤一处,那冲天煞气却会令寻常兽类避之不及。历来但逢兽潮,部民们都会率先围杀无数野兽,布下血路绝域,对其余兽群形成极大震慑。血路可以阻挡大部分兽潮,对于个别凶戾成性的则不起作用。而如果有化妖凶兽,则更是罔若虚设。
落马坡边燃起了冲天篝火,以便让人们在夜里辨清敌情。此时望去,只依稀可见寥寥几尾凶兽,孤魂野鬼一般逡巡游荡。一切都是那么平静,便连坡下滚滚兽潮发出的惊天嘶嚎,传到此处也几不可闻。
寨墙上一时间显得有些沉闷,山熊哪奈得这般尴尬,便扯了个年轻小伙让他唱曲,那小伙十七八岁年纪,尚是第一次面对如此阵仗,心中突兀不止,便有天籁嗓音,却哪里唱得出来。
山熊见了不怒反笑,“你这小子拐俺老熊家大闺女儿的时候唱得挺溜嘛,这时候怎么怂了,莫非也是个没卵蛋的雌儿?”
那小伙闻言脸色涨得通红,咬牙驳道:“谁没卵蛋了,唱便唱!”扯开嗓子咿咿呀呀来了一通,尽是些情情爱爱,拉拉扯扯,山熊踢他一脚,怒骂:“唱得什么玩意儿?你就是个没卵蛋的!”
那小伙吃痛之下闷哼一记,正自手足所措,便听一个清脆女声悠然唱来。
“烈烈诸山,悠悠群峦。”
“耿耿有氓,鞭指即疆!”
“悠悠其美,爱我儿郎。”
“旦旦操戈,佑我园墙!”
那女孩上来寨墙,边走边唱。观之大约及笄芳华,眉目清秀,身量均匀,穿一身俏丽短裘,手上提着尖底水壶,俏生生站在那里,一股灵毓之气扑面。听那歌声清亮高亢,沁人心脾,好似莺歌一般,唱的却是昂扬战歌,端的是好一番动人风采。
少年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此时赶忙挺直腰板,一双灼灼双目瞬也不瞬地盯着女孩,仿佛她脸上有无限光彩。
女孩一双妙目四顾,只在少年身上打了个旋儿,翩然来到山熊身旁,脆生生叫道:“阿爹!”
山熊顿时眉开眼笑,口中却责道:“丫头你怎地到这里来了?”
女孩正是山熊的三女儿,名唤山音,生就一张标志面孔,容貌冠绝全寨,周遭诸部亦有微名,人谓之烈山仙葩,浑不似其父粗糙。常有人以此打趣山熊,“老熊洞里出了一只梅花鹿。”
要说这话也是玩笑,山熊少年时可算清新俊逸,奈何娶妻之后,便如山间竹胎得了雨露滋润一般蹭蹭疯长,不几年便天翻地覆,成就现下规模,族里老人亦为此啧啧称奇,夸赞山熊的婆娘持家有方。山熊共有四名子嗣,老大老二皆已成家,山音行三,近年又得了个小儿子,尚在蹒跚学步。
山音自幼显出过人聪慧,深得族长山继祖喜爱,认为她很适合修行巫道,便时常着意教导。山继祖早年曾育有八子,五男三女,不幸夭亡其二,而后又接连战殁三子,唯幼子山承泽幸存,却远走他乡杳无音讯。虽然膝下儿孙已传数代,却并无杰出人才。随着山继祖越见年迈,众族老皆不禁心中忧虑。当见及山继祖如此青睐山熊家的闺女,族老们都有些哑然,一个可能性横在每个人心头。
莫非烈山又要出一位女族长了吗?
人道五疆之域,大小部落不知凡几,对于一族酋首的遴选,也是五花八门。有的部落奉行严格的男权统治,只能由男人出任族长;有的部落则与此截然相反,奉行古老的女权统治;余下的部落则对此没有硬性的要求,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杰出的女性也可担任族长,烈山便属此类。烈山近千年历史上曾出现过几任女族长,是以族人们对此并不排斥。
山音听到父亲责怪,拌出委屈神色,口中却是伶俐,“阿娘差奴来送些清水,免得燥热死了俺爹!”
周围汉子们听了都止不住笑,山熊一颗光头红里透着紫,虎目一瞪,怒视众人,“笑什么笑!俺老熊尚且能吃着水,你们可曾有这等福气?”伸手取过陶壶,对着嘴仰天猛灌,咕咚咕咚好不响亮。
便听一族人怪笑道:“俺家的兔崽子正在爬你家音丫头的墙头呢,哪里顾得上我这把老骨头。熊哥儿,咱们做个亲家了如何!”
山熊呸了一口,大骂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觑见方位,便把水壶砸在那人胸口,那人向后栽倒,情急不忘兜住水壶,坐在地上却不生气,揶揄道“俺先喝喝儿媳妇奉的水也好!”便把壶嘴望口边送。
山熊起了性子,一跺脚飞身上去便抢,那人仓促哪得饮水,就地打个滚,站起身拔足连闪,两人上蹿下跳,你追我逃,把众人笑得前仰后合。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冲天厉嗥,众人吃惊,朝落马坡望去,只见篝火旁边现出两条巨狼,皆有寻常三倍体量,一应通体雪白,只脊背略有杂色,印着熊熊火光,显得熠熠生辉。其中一条卧在火堆旁边,另一条伏身龇牙望部落这边凝视,不一会儿,一并起身消失在坡下。
山熊神色凝重,心中大是惊疑,“不对劲!怎地会是白狼打头阵?”
原来历次兽潮,都是大荒原北界的兽王为了缓解生育过多带来的压力,将老弱病残等兽逐出族群。另遣一拨强横凶兽在后督导,驱赶着望北来冲击人族领地,只需耗掉这些老弱族类,凶兽们一般都匿在兽潮后面不会进攻。那些凶兽,大多出身兽王嫡裔,化妖者甚多。兽类之化妖,便如同人族煎熬肉身,撷出周身诸秘,凭此脱胎换骨,开发无穷异能。
烈山部落无论老幼都知道,白狼便意味着狼王族裔。人们并不是没见过白狼,只是谁也没见过打头阵的白狼。
山熊心知不妙,叫过自家闺女,刚要着她上山禀报族长。仰头却远远地望见祖魂祭坛之上,山继祖巍巍而立,便知他已有计较,心中不由稍定。
少时,落马坡下陡发冲天兽吼,闻之如群鬼夜哭。墙头上每个人都不由心中发毛,各自攥紧了手中兵器。过不多时,有兽群三三两两冲上坡来,如此绵绵不绝,顷刻间汇成涛涛兽潮,泄洪一般望寨子冲来。
“弓箭,各就各位!”山熊一声雷吼。
墙头统共五百来人,尽皆张弓搭箭,一时间带火箭矢如流星泄地,转眼扑在兽潮浪头上,群兽前锋为之一折,骤腾起团团火焰,顷刻间汇成火海,然而后阵不克稍停,赴汤蹈火,发疯也似只顾前冲。
无数野兽浑身着火,一边哀嗥一边奔突。人们见及此景,便知情况不妙,群兽如此疯狂,定是有妖类在后鞭策。当此别无他法,只顾将火箭不住倾泻。
只片刻兽潮便到寨墙边,烈山勇士们居高临下,睇见密密麻麻群兽如蚁,一时间都屏住了呼吸。兽潮遇阻,后阵又不停歇,前阵尽皆挤在墙上,一时间哀鸣迭起。任是凶残走兽,遇着高墙也是无可奈何。
这时,兽潮后方再传一声怒吼,犹如命令一般,群兽闻之惊惶不已,皆望寨墙猛扑,挤在墙下层层堆叠,不久便形成一座肉丘。
墙上当头倾下滚滚桐油,肉丘着即燃起大火来,火势蔓延快极,眨眼间升腾入云,滚滚热浪席卷,火中群兽争涌,恍如炼狱里厉鬼纠结,空气里充斥着难闻焦臭。墙上众人难耐高热,掩鼻后退,看着这般惨象,心中俱是发怵。
群兽见此毫不避葸,转眼又在别处另起肉丘。这下学了个乖,分几路齐头并进,不几下便要搭上墙头。
墙上泄油的汉子们一时间慌了神,那油缸极为笨重,移动起来颇不容易。山熊怒喝声中一冲而至,沉腰坐马,抵住油缸发力,只见他臂膀面庞上筋脉虬突,虎目暴绽,终将桐油倾泻下去。墙下又腾起几道大火,兽潮攻势为之一靡,所有人都向山熊高声喝彩。
此时桐油已尽,火攻再也难奏奇效。人们打眼一觑,见兽潮约莫还剩六成,不禁忧从中来。几处大火掩住寨墙,一时间群兽惶惶不敢稍近,只在外围不住打旋。墙头趁此空当再倾火羽,群兽奔走避忌,收效甚微,聊胜于无。
过得一阵,几处肉丘火势渐弱,兽潮复又层层压上。人们都知道,真正的血战才刚刚开始。
群兽故技重施,不多时便有数处突上墙头。善战的汉子持刀覆盾一马当先,两侧各有胁从手持丈长骨矛协助。有资格挡风口的汉子皆是打熬三秘成就斐然者,勇武超群,寻常野兽当面便如土鸡瓦狗一般。墙头上爆发激烈鏖战,勇士们挥刀不辍,将抢上来的凶兽一一斩落。群兽舍生忘死向上冲击,大多只在墙上露头便化作残骸跌落。
山熊雄踞墙头,死死盯住落马坡前,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了十余条巨狼,清一色雪白皮毛。居中一狼异常强壮,身长逾丈,悠然犬坐在地,显得矜傲无比,一双利目透着无边凶戾,直直盯着这边。
山熊心中一突,直觉中那狼竟在看他。
一名持刀勇士刚刚斩落冒头凶兽,正欲喘息。墙头猛然探出一只雪白巨爪,化作残影掏他胸口,仓促之间反应不及,肚腹已被抓穿,摇晃着跌下寨去。一头灰背白狼跃上墙头,纵身疾扑,身形如电,连毙数人。一时间气焰冲天,昂首便要长嗥,不料半空里一片巨斧劈下,直中狼吻。
来人正是山奎,他一击得手,抽身便闪。那白狼被削去小半头颅,竟未即刻毙命,人立而起,前爪疾扑,带起阵阵恶风,皆击在空处。白狼已陷疯狂之境,额上仅剩的眼睛四处搜寻,然而毕竟不太利索,却哪里寻得见人影。忽然后腿一阵吃痛,又是山奎匿近狼尻,斫了它一股,白狼看也不看,扭身便抓,只听“嗤嗤”连响,听得人牙关发酸。山奎骤吃巨力,被击出老远,“哇”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污血。举斧看时,只见两道爪痕几乎穿透斧面,不禁额头现汗。方才若非格挡及时,后果不堪设想。
此时白狼已在强弩之末,如此扑击已是困兽之斗,不几合便被劈碎脑袋,彻底断气。山奎汗出如雨,胸口起伏不定,心里寻思,“即便偷袭在先,也胜得如此尴尬!”不禁有些气恼。
有好几条灰背白狼混在兽群中突上了墙头,顿时造成了大量死伤。烈山的勇士们奋力还击,实力强的族人可与妖狼正面放对,实力弱的也不含糊,三四人便可组成合击阵势,也自打得有声有色。
夜空中响起翅膀扑簌的声音,“呱、呱”刺耳怪叫连绵不绝,落马坡前堆积的兽尸引来了铺天盖地的铁翎鸦群。
战场上忽然传来一声悠扬狼嗥,这声狼嗥无恚无怒,反而满蕴酣然悲凉,仿佛清风拂过旷野。大地深处传来声声震动,越来越急,越来越急,似有千军万马奔腾,敲在人心头令人发慌。狼王身边的白狼开始出动了,这些狼身上的杂色几不可见,乃是更为纯血的狼王嫡裔。
山熊望着那十余道划破旷野的白色闪电,一腔热血如岩浆澎湃,只是找不到宣泄口,不住在胸膛里震荡。山熊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燃烧起来。
山鲁不知何时出现在墙头,山熊皱眉问道:“哥哥!怎地不保护族长?”
山鲁笑道:“族长说,只要寨子不破,他就没事,叫我来帮你。”
好几名强大族人围了过来,一个个显得跃跃欲试,山熊见了豪气顿生,大喝一声,“好,干死这些畜生!”
十余条白狼奔速极快,几个呼吸间便踩着兽群堆成的坡道跃上了墙头,寻常人族根本不是一合之敌,苍南的防线立马被撕开了好几条口子。
山鲁见到许多族人惨死,不禁目眦欲裂,怒吼一声冲向狼群,引了三条白狼便望一旁闪去。他惯使一张奇异甲盾,向以铜墙铁壁著称,手里骨刀却走的灵巧路数,在空旷地带迎战须不便利。三条白狼衔尾而至,在石屋巷道里堵住了他。山鲁嘴角噙着冷笑,以刀击盾,引得众狼龇牙怒目,其中一条体量较细,看起来较为生嫩,耐不住气怒,率先扑将上来,另外两条只得紧随而动。
年轻白狼一上来便是玩命打法,远在三丈开外便蹬地箭射而起,一张血口直取山鲁颈项。山鲁见状狞笑着合身扑上,去势更疾,把身后合围二狼都惊了一跳,眨眼便将厚重甲盾结结实实拍在年轻白狼额上,砸得它眼冒金星。手中骨刀毒蛇吐信一般连刺,顷刻间便在狼颈侧开了几个血窟窿。山鲁一招得手,屈身滚在一旁,另外二狼已经扑至。山鲁据盾护住要害,就地连滚,二狼连番扑击皆未奏效,反倒将地面刨出数道深沟。
此时年轻白狼躯体委顿,四肢颤抖不已,脖子上几个窟窿汨汨血涌如泉,口中嘶嘶发响,却怎么也拢不进气。一个站立不稳,倒在血泊之中只剩抽搐。另外二狼见状,便知已是无救,越发狞恶望山鲁逼迫。
一照面便料理掉冒进狼妖,山鲁心中也有些畅快,然而余下二狼俱是善战之辈,一场苦斗在所难免。心中略一计较,拔足便引二狼继续兜圈子。
住在山下石屋中的族人都已迁往山顶,祖魂祭坛一侧建有部落仓廪,此时一应老幼便躲避在那里。山下哪怕打个天翻地覆,也只是毁些屋舍罢了。族中健妇以及未满十五的男丁,皆持强弓利矢把在上山要道上,但有兽群要往上冲便死命攒射,任是妖躯如铁,也不敢轻撄其锋。几位新寡脸上泪渍尚存,此时更把一腔仇恨尽情倾泻。
此时兽潮冲击更甚,族中强者又尽被牵制,寨墙上刚刚修复的防线濒临崩溃边缘。无数凶兽扑上墙头,大多是狼族,其余皆是山野猛兽。不时有人倒下,周围兽群便一窝蜂扑上去分食。勇士们见及族人被啃噬得尸骨无存,尽觉胸胆欲裂,人人死战不退。
一名汉子不慎被扑倒在地,一条野狼欺身其上,照着脑袋猛咬。汉子把臂死命护住头脸,高声疾呼救命。适才被山熊捉了要他唱歌的少年持矛正在近旁,见及此景不禁脸色煞白,双手都有些颤抖,当下紧咬牙关,闭起眼睛照着狼腹猛戳,那野狼几下便死了,少年心中害怕兀自不停,直把狼肚戳得稀烂,屎尿腌臜泄了汉子满身。
“停手!停手!狼妖已经死了!”汉子溺在污秽之中,连声喝止。
少年睁眼看去,却原来是在墙头与山熊打趣的族叔,两家并无多少往来,连名讳也记不清晰。心中忽然腾起一股气,手中骨矛又是一阵猛戳,倒腾出狼杂若干。那汉子惊叫骂道,“小子你疯了吗!”
少年剔起秀眉,眼中闪着危险的光芒,咬牙怒吼道:“音音是我的!”汉子闻言一怔,这倒是哪一出?
寨门内侧空地上,山熊也被三条白狼围住,却不似其兄潇洒快意,众狼皆是老辣之辈,攻守进退整齐划一,不几合便占了上风。可怜山熊一柄大棒被挤在狭小空间里不得开阖,十成威力只使出五成。才战片刻时光便被抓出数条血痕,其中一条中在胸口,一尺来长,深可见骨。山熊越打越憋屈,心中似有无穷怒火不得发泄,口中不住大骂,“定是那伯先老儿坑害与俺!”
便在这时,山顶传来沛然鼓声,“咚咚咚咚”如狂风暴雨,声浪瞬间席卷全寨,众人闻之皆血流加速,精神大震,转眼充满了无穷斗志,仿佛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跃动。人们知道,那是先祖的意志。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望向山顶,祭坛周围不知何时燃起熊熊祭火,山继祖披发赤足,手持一只战鼓于火中恣意狂舞。
鼓声忽缓,山继祖戟指向南,高唱如雷,“噫!先祖灵明,冀血食来飨!”
人人听闻此声,只觉胸臆勃发,四肢百骸涌出无穷潜力,一时间人人奋进,争先恐后要为先祖掠夺血食。战场形势乾坤倒转,墙头上兽潮为之一窒,再难越雷池一步。
山熊一身鲜血淋漓,那召唤之声好似响在血液里、骨子里,变作蠕虫没命也似往身体里钻,一股沛莫能御的渴望再也抑制不住,顿时状若疯狂,仰天大嚎:“渴死俺了!”拼着挨了一抓,探手囊住一狼脖颈,扯到嘴边便咬,生撕出一条射血大口,凑上去咕嘟咕嘟直饮。余下狼妖哪见过这等场面,竟被骇得连连倒退。那白狼死命挣扎,奈何被死死钳住,不多时就弱了气息。
山熊弃了狼尸,吐掉嘴中腥臭狼毛,一张血口显出十分狰狞,摇头晃脑仿佛醉酒一般,倒提骨棒踉踉跄跄望余下二妖行去。二妖狼奋力扑杀,奈何山熊脱胎换骨一般,才几合便撵着它们敲打,二狼吃得几记闷棍,心胆若丧,便分头遁走,山熊大步流星追上一狼,骨棒起处,只余一滩肉泥,哪里辨得狼形。另外一狼趁机走脱。
这功夫哪得尽兴,山熊便望一旁寻敌,觑见几名族人正被围攻,险象环生。也不分说,上前掠过一条妖狼,照着狼尻便扫。那妖狼骤闻恶风,腚上生凉,想也不想便望前扑,奈何还是晚了一步,整个狼尻被砸作烂肉。其余众妖见及此人气焰滔天,俱都转头合围。
那几人骤得解脱,见到山熊被围,一时大骇,赶忙上前救援。却听得山熊于战阵中发出狂笑,“兄弟们休管我,去救其他族人!”便在群妖从中把个骨棒使得猎猎作响,单枪匹马倒占了六成上风。
几位族人见了面面相觑,心中都是惊异,“这厮怎地如此生猛!”待见他确然无碍,便赶往他处作战。
却说山鲁终于斩杀了两条妖狼,来到场中看到山熊,一双眼珠瞪得老大,惊道:“竟然…突破了?”他原本便是族长之下第一高手,于提真三境打熬早已圆融有年,奈何始终捕捉不到一线灵机,踏不出那关键的一步。
群狼围攻中的山熊只觉得无比酣畅,周身真气如大河奔涌,原本窒涩阴噎之处此时都已贯通。一身气力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原本应付起来很是费力的狼妖,此时只觉与土狗无异,不仅攻击太慢,而且爪上无力。不禁兴奋得怪叫连连,手上骨棒挥舞更速,拉起一片片残影。
不多时,众狼丢下两具尸体四下逃窜,山熊也不追赶,与山鲁会合。眉目间说不出的畅快。
山鲁很为弟弟欣喜,也有些奇怪,便道出了心中疑问。山熊闻言抓耳挠腮,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忽然想到这几天的怪热,不由瞪大眼睛,“莫非是那个叫伯先的老乌龟搞的鬼!”
山鲁嘴角一扯“这叫搞鬼?我也愿意被搞上一搞!”
山熊眉开眼笑,不无得意道:“嘿嘿,俺老熊福缘深厚。哥哥你稍待,俺先料理了这个畜生。”原来山鲁身后竟有一条白狼蹑足欺近,意图偷袭。
那狼与众妖狼相比也显瘦弱,无怪要使偷袭手段。
山熊冷笑连连,提着棒子步步迫近,山鲁不动声息挪动方位,断了它的去路。那妖狼见偷袭不成,也不敢与山熊放对,弓背仆在地上,缓步向后退缩,一口黄牙微龇,不停滴着恶涎。一人一兽只剩丈余距离,那妖狼见退无可退,横了心一般扑身上来搏命。
山熊好整以暇掣棒格打,忽觉骨棒一侧传来沛然大力,霎时间虎口便被撕裂。眼前瘦狼一阵扭曲,眨眼变作小山一般体型,一张骇人巨口照着山熊脑袋吞下。
山熊见到妖狼咽喉近在咫尺,整个人好似被施了定身法,只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
山鲁本来等着看好戏,却见到如此惊怖场面,不由失声惊叫。
“变化!它是狼王!”
脚下箭步前冲,手上丝毫不慢,一张甲盾照着妖狼颈后砸去。
狼王正要咬下山熊头颅,后脑骤遭重袭,一时间金星直冒,下不得口。回过神来,山熊已经脱了桎梏,滚在一旁。不由得勃然大怒,小山般狼躯人立而起,仰天长嗥。
山鲁从后扑至,手中骨刀觑着狼腰猛刺,手感如中金铁,竟只削下一片被毛,不由心中大惊。这时间狼王已然扭身,一张利口连番猛咬,山鲁仓皇后退,脚下踉跄跌倒在地,情急之下使甲盾抵住,“当”的一声巨响震得人两耳轰鸣,不知不觉间已经汗湿重衣。
狼王发出痛嘶,嘴中现出血迹,却是在盾上崩了一颗利齿。返身一爪抽飞赶来救援的山熊,仍然紧追山鲁扑咬。山鲁只觉暴雨狂雷都在眼前,只顾没命后退,手中骨刀寻机疾刺竟被一掌拍断。狼王久攻未果,陡发一声厉哮,速度激增,追上山鲁一掌拍下。
山鲁仓促间挥盾抵挡,霎时如遭雷击,一股沛莫能御的力量从盾上传来,口中倒喷一口鲜血,臂膀吃力不住已然碎裂,整个人则断线风筝也似倒飞出去,跌在地上人事不省。
山熊见及哥哥受创,五内俱焚,手中骨棒呼啸着化作漫天残影将狼王圈住,一时间杀招尽出。狼王也显出三分忌惮,不再似先前横冲直撞,反以灵巧身法与山熊周旋。
不知不觉,天空中飘起了雪花。一人一狼在风雪里游走厮杀,二者尽是矫捷,来去倏忽裕如,一招一式间朴素无华,只以杀伤为要,看起来倒似祭舞一般神秘而又奔放。
山熊久攻之下击不中狼王,心一横满身压上,手上走起以伤换伤的打法。狼王游走敏捷,觑着机会一爪挠在他背上,立时爆出一朵血花。山熊内腑震荡,一口血便要喷出,强自吞回肚里,手上丝毫不慢,返身一棒便取狼王下颌。狼王避无可避,竟又扭身化作先前瘦狼,山熊凌厉杀招堪堪从它鼻尖扫过。
山熊见此,已知无可奈何,惨然一笑。狼王反扑已至,一口咬碎格挡骨棒。山熊怒目看着逐渐靠近的猩红大口,便要迎接自己的归宿。
“孽畜敢尔!”
只听当空一声雷霆怒叱,仿佛九天神衹唾弃。
狼王脑中一眩,双眼漫上一层血雾,立时陷入暴怒。竟自弃了山熊,拔足望山顶奔去。
山道上的妇女和少年早已撤走,一路上没有任何阻拦。狼王长驱直上,转眼功夫行至半山腰,速度忽然一窒,仿佛遭遇无形阻力。狼王足下不停,依然拾级而上。
不多时,山风骤起,刮在狼王身上,卷起漫天细毛。山鲁用力才削下的坚硬毛皮,竟抵不住一阵夜风吹拂。狼王欣修长吻微微皱起,好似忍受极大痛苦,足下依然不停。
再行数阶,风回雪舞,满天的乱琼碎玉,轻飘飘打在狼王身上,竟使得它吃痛不已,忍不住连连低哼,速度再次减慢。
最后一段石阶,夜空里气息凝定悠远,无风也无雪,狼王缓步行来,却好似蹈步深渊边缘。只见它身躯不住扭曲,一会儿变小,一会儿变大,好似面团一般被人任意拿捏。要知如此缩骨易形,乃是消耗巨大的神通。
好不容易上到山顶,狼王早已不复先前神骏,一身气息低迷无比。原本华丽的皮毛光泽尽失,长癞子一般坑坑洼洼。浑身上下被汗浸透,好似刚从水里捞出来。
山继祖站在祭坛中央,平静地凝视着狼王。狼王体型高大,站在祭坛下面,眼神堪堪平齐。此时的狼王,眼中流转着慧黠的莹光,倒似有相当的智慧。这一点山继祖很清楚,似狼王这种妖兽,其智慧与人族不遑多让。
狼王稳住喘息,步上祭坛。山继祖身形忽动,消失在原地,下一刻便现身在狼王跟前,手中木杖当头砸下。狼王不闪不避,瞬间被砸成碎片,消散在空中。
山继祖瞳孔一缩,那分明是一个残影,一时心念电转,“分身!原来这畜生还藏着伎俩。”
后脑勺传来恶风,狼王现身于后,人立而起,一双巨爪望下猛砸,直把祭坛上厚厚的原石地面砸出一个深坑。举爪看时,却哪里有山继祖身影。
祭坛一侧现出山继祖狼狈身形,虽然发动秘法侥幸逃脱,仍然受了震荡。这秘法名唤“巫魂之体”,乃是修行巫道的人必修的基本秘术,修成之后肉身可在顷刻间转换虚实,从而化解攻击。然而这个虚实只是相对的,并非完全将肉身变作乌有。
巫人修行的是咒术,譬如方才狼王登山之时,所遭遇的风刀雪剑,便是山继祖借助祖魂发出的威力远超寻常的咒术。奈何狼王乃是天地间入了流的妖兽。所谓入流,乃是“提真”三境修至大圆满,性命生死之户枢挣开一条缝隙,始知天地有我。此时再凭摄提而出的真髓,辨性识质,明天地方圆,知纵横来去,此境谓之“定寰”。
山继祖很早以前就已提真圆满,然而多年前外出游历,遭遇了一次小规模的元气动乱,致使本源受染,从此失了定寰之机。从那以后便弃了修行,一心钻研巫道,侍奉祖灵。
这条狼王与它的族类不同,不再只是凭借尖牙利爪战斗的寻常兽类,而是具备了一定的神通。根据它施展出的变化之法及分身幻术,便可断定至少定鼎了金、水二寰。想到这里,山继祖不禁口中发干,唯一的依仗,便是祖魂祭坛对自己的加持了。
打定主意,山继祖便在祭坛上与之游斗。山继祖的攻击对狼王能产生一定威胁,却每每被分身赚去。然而身体比之山鲁山熊犹有不如,只消被狼王实实在在击中一次便万事皆休。
是以山继祖不惜消耗,不断以虚实之体推卸狼王猛击,并伺机掩攻,逼着它连发数道分身,这样一来,加上先前在山道上的消耗,狼王也精力告罄,再也使不出神通。
如此再斗数合,山继祖又一次被捷疾如风的狼爪当胸掏中,紧要关头,不惜耗费本命元气催动魂体,堪堪避过要害,再现出身形时,胸前血染满襟,脸色迅速灰败。
狼王一爪建功,意气大振,纵身向前疾攻,山继祖使杖仓皇支拙,那木杖也不知什么材质,被狼王扑咬不下百次,竟还未断折。双方一进一退,绕着祭坛中央石柱疾走。山继祖掩逃间隙,数次望向石柱,脸上隐现犹豫不决。
此时雪势渐疾,山道上已经白茫茫一片,山下火光摇曳,杀声震天,不时传来族人绝望惨呼。没有了先祖意志的激励,他们陷入极大被动。山继祖心急如焚,眉目间现出决绝神色,心中已有了决断。
当下手中木杖抢攻一轮,狼王向后退避,山继祖趁机纵步退抵石柱,竟尔连发三掌,打在自己胸口,一口心头热血喷出,高可近丈,全洒在石柱上。那石柱染血,仿佛苏醒一般,陡发妖异红芒,柱身符文皆挣脱束缚,浮现空中,一时间莹莹生辉,灿若星斗。其中许多符文光泽暗弱,灵动不足,此时如闻号令汇作一处,蜂涌直扑狼王。
狼王浑身毛发一炸,发出一声惊惶尖啸,想也不想疾调本元,连催两枚分身。符文蜂群顷刻袭至,撞在狼躯上化作烟尘寂灭,两个分身只坚持一息时间便被击溃,但也成功消耗了少半符文。狼王伏在地上抱头蜷缩,生吃无数符文,忍不住惨嚎不断,忽然再振狼躯,身上爆发氤氲黄芒,剩下符文撞在上面纷纷湮灭。
此时再看狼王,比之先前更龌龊数倍,身上直冒焦烟,仿佛被雷劈中一般,浑身除了肚腹以下,找不出一块巴掌大的囫囵皮毛,更有多处皮开肉绽,显露森森白骨。
即使这样,狼王也没被杀死,方才它直觉硬挺不过,被迫激发黄芒挡下了大多数符文。那黄芒,却是它堪堪定鼎一半的第三寰,如今俱已功亏一篑。
它爬起身来,抖了抖身上焦灰,即使看起来酷似一条癞皮大狗,也掩不住浑然天成的王者风姿。眼中透着森冷怒意向山继祖行去。山继祖自吐出那口血,便再也支持不住倒在地上,勉强靠着石柱枕起脑袋,看着狼王走进,脸上挤出一丝惨笑。
“咳咳,天要亡我烈山!”
狼王迈着优雅的步伐缓步逼近。越是困顿之时,越要保持王者本色,这是老狼王叮嘱它的为王铁律。看到这个人类脸上的绝望,也不禁现出残虐神色。此番遭受如此大的打击,若不将这个部落悉数屠尽,难消心头之恨。便从这个卑劣不堪的老头开始。
它慢慢凑到山继祖跟前,其实也在提防再有什么变故,待见到这个老头确实一副引颈就戮模样,如此近的距离,任他也翻不出什么花样。当下张口猛扑,定要一口咬下他的脑袋。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温润男声,语气不疾不徐,仿佛轻声询问一件细小的事情,然而那滔天愠怒掩抑得再好,听来也使人灵魂一颤。
“你是什么畜生,敢在此地撒野?”
序章二归人
狼王的嘴卡在山继祖脖子上,它用尽了气力想咬下去,然而双颚纹丝不动。横下心再催本元,还是纹丝不动。身后再传一声冷叱。
“冥顽不灵。”
狼王终于害怕了,转身看向背后,祭坛另一侧,大雪纷飞中矗立着一个男人。只见那人身长九尺,体态欣修,一袭白衣绝尘,满头乌发披散,肩上及地大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说不出的潇洒宕逸。一张玉面微冷,眉峰连绵如山,双眸灿若星斗;鼻尖耸峙,嘴角微扬,牵出一丝微不可查的讥诮。他胸前斜跨着个褡裢,高高鼓起,将一只手轻轻托住,好似捧着什么极要紧的东西。整个人凌着风,飘飘然的,说不出是刚到,还是将行。
狼王双目如遭针刺,妖族向来以力为尊,实力即是大美,这个男人能让它这个异族也觉好看得紧,只能说明一件事,他非常强!
狼王此时心中的绝望,已经可与那一天相媲美。那一天,一个亘古凶戾的意志击溃了它的尊严,胁迫它领着族群仓皇向北。自己那一生纵横在草原上的狂野,此时便似一个笑话再次被人提起。想到羞耻,它反而不觉胆怯,心中只余愤怒,那愤怒驱策着它,化作一道闪电划过原野一般,向那个男人发起有去无回的冲锋。
男人只是笑了笑,好似看到什么让人忍俊不禁的事。这笑更刺痛了狼王的心,脚下奔得更疾,然而低头一看,却发现自己根本只在原地扑腾,不由心胆若丧。
男人却不理会它,径直走到石柱下,解下大氅裹住山继祖,山继祖上半身尽被鲜血染透,此时早已昏死过去,只有一丝气息尚存。
男人鼻头有些发酸,嘴角死死抿着,泪花儿打了个转儿终于没有落下。他起身走到狼王身边,一把提住它的后颈,那手一触上来,狼王只觉一身气力连同心气一并泄了。
“来,与我共赏这盛宴。”男人缓缓说道,拖着小山般的狼王到了山道前,好似捉一只鸡一般轻巧。
山下仍是酣战不已,兽潮已经有一部分泄进了部落,人呼兽嘶不绝入耳。寨中石屋大多以茅草木材覆顶,此时好些着了火,哔哔啵啵烧的热闹。狼王艰难昂起头,男人眉目间映着火光,看不出什么情绪。也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此时天边一片黑云迅速飘了了过来,离得近了,从云里传来“呱呱”群鸦乱噪。黑云罩在烈山上空不住盘旋,现出幽幽翎羽,振翅之声铺天盖地,淹没了一切声响。铁翎鸦群天河泄地一般俯冲进了部落,一时间无论是人还是野兽,都惊惶奔走。
狼王见了密密麻麻的鸦群,心中忽生莫名快意,若能毁了这些卑贱的人族,赔些族类也无所谓。然而过了一会儿,它便再也掩饰不住眼中惊恐,如见鬼一般忍不住颤抖起来。
原来那些鸦群,皆只朝着兽潮猛啄,人族便在眼前,也是视而不见。眼见凶兽没命奔逃,数不清的鸦群像苍蝇一样围上去争啄,几个呼吸间,群鸦退散,留下一具具磊落骨骸。
从山下腾起几个黑点,扶摇直上,飞上山顶,在男人身侧不住盘旋。那是几只个头奇伟的铁翎鸦,只不过身上并非黑羽,而是泛着青幽幽的色泽。一个个轻舒两翼,也不呱呱聒噪,还不停地把头和喙往男人身上蹭,显出十足的亲昵和讨好。
铜翎鸦!狼王双瞳一缩,这竟是几只铜翎鸦。铜翎鸦乃是铁翎鸦族群中,罕少出现的个体,是天生的王者。别看体型还不够自己塞牙缝,其实是如假包换的定寰羽妖。
敕令鸦群,令定寰妖兽俯首帖耳,这个男人究竟什么来路?
男人依然古井不波,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没关系。他略一挥手,几只铜翎鸦艾艾叫着,恋恋不舍地飞下山去。
“我不管你是受了谁的号令,竟不惜一切来冲击人族部落。奈何你侵犯了烈山,这便是结局。”手上劲力微吐,狼王四肢一蹬,转眼没了声息。
山继祖不停地做着噩梦,梦中的烈山已经沦为一片废墟,好似一张森森巨口,咀嚼着族人们的尸体,那些尸体,转眼间化为白骨和野兽粪便。先祖之柱倒下,砸塌了祭坛。数不清的暗弱魂灵在断壁残垣间飘荡,那是回不到祖灵怀抱里的游魂野鬼。看到山继祖,都哭泣着望他扑过来。
梦境破碎,山继祖争坐起身,却发现自己躺在榻上,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一声低呼传来,一张明丽小脸映入眼帘,不是山音是谁。
“族长爷爷你终于醒啦!”山音雀跃道。
山继祖怀疑这也是梦境,直到山音把着他的臂摇晃起来,那触感无比真实。“我睡了多久?”
“足足三天呢族长爷爷!”
“狼王呢?”
“狼王被杀死啦,兽潮也退了,好多好多尸体,把寨墙外面都堆满了!”
爷孙俩一问一答。听到狼王死了,山继祖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是阿鲁、阿熊杀死的吗?”
“不是俺大伯和俺爹!”山音连连摇头,满头发辫不住晃荡。“是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人,他可长得真好看!”
山继祖闻言一怔,莫非是有外族人经过,拯救了烈山?透过小窗洞,正好可以望见祖魂祭坛,祖魂之柱依然挺拔耸峙,柱顶挂了一张接天黑旛,迎风招展,显得无比苍凉。
“是谁挂的黑旛?”,在人族部落中,除了镇守北疆的皋荒氏之外,都以悬挂黑旛昭示大丧。而这黑旛,必须由族长授意才能挂上去。烈山经此大劫,死伤者甚众,张挂黑旛,令天地同悲也是应有之谊。
山音道:“是那个人挂的。”
山继祖的手忽然颤抖起来,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他说他叫什么…啊,对了,承泽!”山音笑道,“啊!族长爷爷你怎么了!”
只见山继祖犹显苍白的皱脸上,淌下了两行浊泪。
清晨的微风带着刺骨的冷峭,群峰之末入冬后的第一场雪,连绵不绝下到现在,雪势不仅一点未见收敛,反而越来越强,仿佛要把这悠悠群山,莽莽丛林都给裹起来。
若在往年,烈山的猎人准会爱极了这样的大雪,它意味着只要去到山林里,就能不费吹灰之力找到猎物。
这个冬天不会缺口粮,人们只是处于无尽的伤恸中。
一只山里惯见的游隼在空中逡巡,看到了宛如大地伤疤一般的部落,不停在周围盘旋,想看看有没有什么便宜可寻。
部落里行人如蚁,穿梭于断壁残垣之间,一个个显得很是忙碌。每一间石屋,无论残破与否,都张挂起一张黑旛。常在人族部落周围打野食儿的游隼明白,这意味着很多的死人。
食物!游隼一双利目精光骤闪。
山承泽缓缓行走在上山的石阶上,这是一条儿时视之如畏途的陡峭山道。那时候,小小的他常歆羡住在山下的小伙伴们,至不济,哪怕是半山腰上也好。每一次玩得肚里空空,回家吃饭,都要累的两腿打颤。
有些事,过了许多年都不会变。他现在何止腿在打颤,整个心都在颤抖。每爬上一阶,就越想转身逃走。
好不容易到了半山腰上,许是累了,驻足回望天边,看到厚厚的云层仿佛就压在寨墙的箭楼上。假如有一根长竹竿,兴许能捎破它吧。
他看了一眼远空中的游隼,继续埋头于山道之中。
山继祖不顾山音反对,强令她为自己穿戴好一重重形容肃穆的缁衣。山熊,山鲁都在一旁,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却不敢多嘴一句。就这会儿功夫,山继祖就不禁气息紊乱,浑身伤口都一齐发作起来。
“他人呢?”
山鲁苦着脸,“还跪在外面,说什么都不肯进来。”
山继祖闷哼一声,拿了手杖抬脚就往屋外走去,几个小辈慌忙跟上。
山承泽袒着上身,低头跪在雪地里,膝下积雪都化作一滩水渍。看见老人走出来,把头埋得更深。细碎的脚步声响起,一双鞋尖出现在他跟前。
“阿爹!”唯唯唤了一声,声如蚊讷。
“你是何人?”山继祖冷冷问道。
“我是承泽啊阿爹!”山承泽抬起头,看着老父。
“山承泽是我儿子,他离开的时候只有十四岁,你怎么会是他!”
山承泽将头叩在老人足尖,眼泪打湿了鞋面。
“我是,我是,我是您的儿子!”
老人撤足便走,山承泽用双膝跪行。
“阿爹你去哪儿?请您原谅我!”
山继祖头也不回,平静道:“我散了死去族人的魂火,现在要去给祖灵请罪。你给我看好寨子,如有差池,自己撞死在祖魂柱上!”
山承泽连声应是,把头重重叩在青石地上。
傍晚时分,外出巡逻的汉子在山林里捡回了一只巨大的游隼,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好端端地死在雪地里。那游隼扯开双翼近一丈长,族老们都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大个的。
山承泽回来了!
这个陌生的名字,让许多族人皱烂眉头都没想起是谁,只有族老们依稀还有些记忆。然而只要一说是族长家出走的小儿子,便连五岁幼童都是一副了然模样。
那个许多年前,独自离开部落的少年回来了!这个消息顿时轰动了全寨。紧接着,人人都知道了是他斩杀了狼王,展现出了过人的实力。族老们尤其兴奋,这说明了烈山部落后继有人。
至于那最后出现的诡异铁翎鸦群,谁管呢,兴许这种鸟挑食儿也说不定。
与此相比,山承泽带了一个婴孩回来的事,除了闲得发慌,整天以存亡继绝为己任的族老之外,几乎无人关心。
山熊这几天亲手收殓了许多族人尸骨,其中不乏直系血亲和至交好友,因此心情很是郁郁。除此之外,则好得不能再好,经过再三确认,他的确跨过了提真三境中的破顽之境,一身潜力如同美人儿一般剥光了呈在他眼前。如果不是整个部族都处在丧期,他铁定忍不住去向族长请教引气的秘诀。
山音却不会在乎老爹的兴奋,她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儿。
“阿爹,你见过那个孩子吗?”
“呃,见过吧…”山熊含糊道。
“那是男娃女娃?”少女立马来了兴趣,“也像承泽叔一样好看吗?”
山熊老脸一红,“应该…是男孩儿吧,俺没太看清那话儿。”
其实他也只在那天晚上看到山承泽身上的襁褓,压根儿连孩子一根毛都没见到。这几天,山承泽把孩子藏在族长家最里间的屋中,谁也不让见,显得非常神秘。
“兴许是有什么恶疾,见不得风呢?”山熊不由揣测,然后为这胡思乱想扇了自己两个耳刮。
山音在一旁咯咯笑,“阿爹没事你打自己干嘛!”
山熊有些气恼,“去去去!别家的姑娘都往后山捡落鸟儿,你可别太惫懒,要是嫁不出去,亏空了俺老山家大好祖业。”
山音闻言噗呲一笑,“俺家有啥祖业?俺怎么没看见。”
山熊两眼一瞪,煞有介事道:“你爹俺就是大好祖业,你太爷爷亲口说的,怎么着,不服气?”
山音边笑边跑,要不是体态轻盈胜似小鹿,准会岔过气去。
傍晚,山熊得了音讯去见山承泽,在山道上遇着山鲁,两人一并上山。山鲁背上扣着甲盾,好像王八介类也似。自那天凭借此盾连番挡下狼王猛攻之后,便把它看得比亲儿子还亲。此时那甲盾边缘还钉着一颗狼牙,正是狼王崩在上面的那一颗。山鲁私下觉得,这样反而更显威风。
此番山鲁乃是受命持族长旌节,领若干丁壮,并童男童女各八,奉三牲血食走祭附近山川。顺便照会临近二部,请于头七大祭莅临观礼。二部几乎同时遣使照会,可见群峰之末诸部风俗相似,一应处置措施大同小异。却说二部,东方丛黎一部经此兽潮受创甚重,族中善战之人骤去多半,连仓廪也被焚去几座。而西边的望河一部,却因为据河建寨,尽得地利之便,因此受损颇微。
两人径直进了里屋,山承泽与他们乃是自小亲厚的玩伴,恁不须守些冗礼。山承泽正在炕上逗着孩子,两人在门外掸去落雪,又停了稍刻,待身子温了,才走上跟前去。
这还是两人头一次见到庐山真面目。只见细软襁褓中,仿佛一朵嫩蕊初生,小脑袋上尚生长些绒毛,一张小脸丰隆饱满,粉嫩嫩的。此时见了外人,两只大眼珠扑闪扑闪的打量,毫不怯生。
山熊忍不住嚷道:“承泽哥儿,不愧是你的种啊!长得这么好看,比俺家那头山猪可强百倍!”石屋里不甚宽阔,他一出声就被自己吓了一跳,后半句活生生压下声量,显得滑稽无比。山承泽不禁赧颜微笑。山鲁也连称精致,掀起绒裘一角,看见那话儿,笑得更舒畅。
“这下族长大人可算逞心如意了!”
山承泽捏了捏鼻子,微惭道:“阿爹自那日醒来便上了祭坛,谁也不让靠近。”
两人闻言神色一窒,都有些心忧。几人在炕头坐了,经年未见,各有一腔子话要叙说。山鲁把这些年山承泽走后,寨子里发生的大小事,拣要紧的娓娓道来,当山承泽得知自己出走没多久,自己的两个哥哥都相继战殁之后,不禁浑身都有些颤抖,心中充满了难明的滋味。无论怎样,他都不能体会这些年里老父落寞悲怆的心境。正所谓,少年负气逐征尘,流光轻掷不相闻。他朝归去应无恙,依稀彼年彼月人。
山承泽心中悲切,山熊问起他这些年的际遇,便有些意兴索然,只道彼年望北方去,辗转到了南疆中枢落神城,机缘巧合加入了落神氏的军队,这些年便随军转战四方,去过北疆之太阴小海,东疆之蓬莱仙岛,西疆之龙脊高地,所见所闻之新奇迥异,直把两兄弟听得悠然神往。
山熊嗐的一声,满是歆羡道:“要是当年俺也随你去了,那该多好啊!”山鲁亦深有同感。
这时候那孩子从襁褓中爬出来,竟是被山鲁的盾牌吸引住了,伸着小手想要触碰,山鲁怕盾牌粗糙,伤了他娇嫩肌肤,便拿远了些。那孩子却不放弃,仍然望着爬过去。山鲁怎忍心却得过这等拳拳执意,便把盾牌转了边齿圆润的一侧与他玩耍。仍然专意听山承泽叙说。
只见那孩子得了盾牌在手,顿时眼笑眉开,小嘴凑上去便啃,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圆盾便如炊饼一般被咬去一缺。
霎时间石屋中落针可闻,三个人都扭过头,无比惊怖地盯着小孩儿。
“哥哥!”山熊受惊颇巨,不由压低了声线,“你那宝贝疙瘩不会被虫豸给蠹空了吧!”山鲁闻言嘴角一扯,这话说的,自己每日携在身侧,早已把玩得油光锃亮不提,更经时时揩拭,便非纤尘不染也差相仿佛。
山承泽将盾取在面前细细审视,眼中绽出精光,那缺口处板材致密,正是上佳品质,然而齿痕历历清晰,确凿是被生生咬下,只是…看了看不住扑簌着一双大眼睛的那孩子,不禁有一种荒谬绝伦的感觉。
山鲁眼见着小孩儿腮帮鼓鼓,咀嚼几下,就把那一缺吞下肚去了,心中不住滴血,然而更为孩子担忧,“承泽哥儿,孩子不会有事吧?”
山承泽将孩子提在眼前,轻轻抵开小嘴,只见几粒粟米大小乳牙,满口汨汨清涎生香,一尾嫩舌小鱼儿也似。却哪里有异物的影子。不禁眉头紧皱,神色严肃对二人道:“此事都烂在肚里,切不可外传!”
山鲁山熊皆重重点头。
山熊不禁好奇问道:“这娃子可取了名字了?不知母亲却是谁,生个娃儿牙口这般利落?”山承泽闻言神色郁郁,只道孩子单名一个羽字,平日便以少羽称呼,而孩子母亲是谁,却是略过不提。山鲁忙朝山熊递眼色,山熊不是莽撞人,知道戳中了山承泽伤心事,便偃声在一旁。
随后三人就头七大祭做了安排,计定山熊率人前往望河部落吊唁,山鲁做事稳健宜人,正适合去损失惨重的丛黎部落。至于族中祭礼,自有一应族老扶持山承泽操办。
又过得两日,两面旗帜抵达落马坡前,山奎亲率盘羊十骑下山迎迓。只见两拨人众拥在坡下,正是望河、丛黎二部派来的吊唁使团。山奎虽不如山鲁通晓诸部内事,也识得二部来人皆是族中显要。
望河部落此番来使阵仗颇大,足有五十人众,皆乘骑盘羊,个个吞吐深邃,气势非凡,显然俱是族中精锐。山奎忍不住暗暗腹诽,以望河部的实力,这莫不是把一多半家当带来了?为首一人深目玄鬓,颐颊瘦狭,正是望河族长胞弟,名唤何瑁。
与望河相比,丛黎部落来人就寒酸的多,满打满算八骑盘羊,人人面带愁容,气息不振。为首者是一名纤纤少年,面嫩得紧,山奎却不识得。
山奎向何瑁并那少年见礼,那少年诺诺还礼,口称“黎琅见过山家伯伯。”何瑁却脸色一黑,不悦道:“先前贵部族长驾临敝族,老夫出郭相迎;此番老夫不辞劳顿,率族中俊杰前来观礼,他却为何不见相迎?”
这话一出,烈山的汉子们都有些愤慨,山奎心中一怒,面容微沉,道:“好教何兄得知,敝部族长历此兽潮,深受重伤,如今尚在将养,着实不便出门迎候,还望何兄见谅。”一句话中将“何兄”二字咬的颇重,着意提点他后辈身份,于情于理,也当不得山继祖出迎。
何瑁闻言脸现微惊,关切道:“山族长受了伤,可严重吗?”
山奎道:“劳贵客挂怀,幸无性命之虞。”说着便引一干宾客上坡入寨。
此时已是日薄崦嵫,自有族老上前接候并措置客房。自始至终,那丛黎少年黎琅默默少言,引着族人唯何瑁马首是瞻。山奎这功夫已知他乃是丛黎族长家第三代,不由眉头微皱,心道这丛黎部落当真损失如此惨重,乃至于只能遣出这等不经事的少年人出来做事。
依着山里人的好客习俗,有外族宾客莅临,怎么也得排出规模盛大的篝火晚宴,奈何恰逢治丧期间,载歌载舞须不妥当,便只整治了素净饭食款待宾客。丛黎人只顾闷声食用不提,望河人却挑这挑那,颇言饭菜无味,取笑烈山待客之道。
接风宴由身为族老之首的山虎领席,此时何瑁似笑非笑向他问道:“虎叔明鉴,我望河这些粗鲁子侄在族中惯食肉糜,却不怎么受得如此清淡。听闻贵部经此兽潮,所获非少,何不将些出来以增肴色?”
山虎闻言大是不悦,心道望河的人好生无礼,治丧期间也能擅动荤腥么?奈何宾客见问,若是因为主人自己的缘故有所轻慢,没得失了待客之道。只是心中不忿,于是哈哈一笑道:“想来贵部该是有治丧期间吃肉的风俗了,倒是俺考虑不周!”不管顾何瑁脸色骤黑,望黎琅问道:“丛黎的人也要吃肉么?”
那少年忙不迭刚要摇头,见及何瑁阴恻眼色,干笑道:“既是有肉食,总胜过这些粗茶淡饭!”
山虎闻言沉凝片刻,当下遣一侄孙山果去取肉食。
不多时,便有十八员壮汉,两人一队扛着九条去皮巨狼进厅。一时间无论望河丛黎,尽皆震撼。山虎眉头紧皱,将山果唤到跟前,低声责道:“俺让你去取些陈年兽脯来,你怎地弄出这等阵仗!”
山果唯唯道:“俺正按叔公您说的办,不想奎叔拉住俺,叫俺如此这般,说是山上的意思!”
山虎当下便知是山承泽授意,心中有些气恼,暗骂道:“这个败家子儿!”然则堂子已铺开,总不能又收回去,于是起座朗声问众人道:“敝族人寡力薄,只能备下此等陋席,不知诸位贵客可还满意?”
厅中众人包括作陪的烈山族老在内,犹自惊异不已,何瑁扯了扯僵硬的嘴角,感叹道“烈山好大的手笔!”山虎闻言心中畅快,便不怎么觉得肉疼,豪迈拱手,“过奖了!”
当下命人架起火,几名好手当着众人,干净利落地解了狼躯,在厅下一溜排开炙烤起来。不一会儿便阵阵肉香扑鼻。厅中众人都是口涎四溢,翘首以待,一时间尽扫先前尴尬气氛。
这时厅外山顶方向传来一阵龠音,悠扬婉转,如泣如诉。厅中众人都是刚刚经历过生死危局的人,听得此乐尽皆心有戚戚,忽而席中传来低声啜泣,众人看去,却是黎琅。
黎琅骤闻龠音,心中悲切,忍不住垂下泪来,忽而觉得脸上发热,抬头却见众人都盯着他,不禁有些局促,如此一来倒忍住了哭泣。口中糯糯道:“让众位长辈见笑了,只因想起族中惨况,一时间凄怆难忍…”
众人心中了然,也无人怪他。山虎温声安慰道:“哪妨得事?阿琅性情耿介,即便落泪也是真情流露。”黎琅闻言容色微赧,总算没有那么手足无措了。
何瑁唤族人去下榻处取了果酒十数坛来,道:“贵部盛情如此,我望河也不能掠美,便奉果酒数坛,聊以助兴。然则山族长抱恙,不克列席,倘若能与贵族青年才俊把酒言欢,也是美事!”
山虎也觉不便推辞,便答应了。不多时山陟率着一干魁伟汉子来到,向众人见礼,分席落座。何瑁不住在这些人身上扫视,向山虎问道:“却不知方才何人吹龠?”
山虎心中也存疑惑,族中懂音律的人不少,然而精擅者寥寥。
有族老插口道:“定是山音那丫头!”此言一出,当下便有人点头附和。
何瑁还未开口,席中望河、丛黎二部的青年们便骚动起来。一名望河青年问道:“可是那一朵烈山仙葩?”
山虎把盏微饮,族老们也不说话。这是年轻人的话题,他们怎好插口。便有一名烈山青年笑道:“这位兄台过誉了,舍妹凡俗姿色,哪当得仙葩美名!”
望河青年眼前一亮,起身道:“原来是兄长当面,失敬失敬!”
口说失敬,身子却直直站着。烈山青年避席辞谢道:“当不得兄长称谓。”望河青年笑道:“当得!当得!来日俺娶了仙葩作妾,可不得尊你为兄长!”
此言一出,席间顿时轰然,望河、丛黎的人起着哄,烈山的人则尽皆愤怒,便连一众族老脸上也不好看。山音的哥哥脸上一僵,沉步下堂,问道:“还未请教大名?”
望河青年也步下堂来,一拱手先揖众长辈,次揖众同侪,意气风发道:“好教舅哥得知,俺叫何淼,乃望河族长嫡孙!”
山音哥哥冷声道:“俺叫山勃,山熊之子,向你挑战,生死勿论,可敢?”此言一出,四座皆惊,便有族老要出言阻止,被山虎凝眉按下,略略一忖,即唤过山果,耳语一番让他去了。
何淼眼中射着精光,仍然嬉笑道:“舅哥这是何苦,打生打死须不和气!”
山勃道:“不敢也行,自掌三个嘴巴,仍当你是客。”
何淼眯起双眼,“你当真?”
山勃不耐烦道:“没事与你这狗才消遣?”
“好,够胆!”
两人怒视对方,来请双方长辈应允。
何瑁佯怒道:“阿淼,怎可如此莽撞,若是伤了烈山的兄弟须不为美。”何淼傲然道:“二爷爷勿虑,俺还指着纳那仙葩入门呢。”此言一出,更为烈山人心头之火浇上一勺沸油。
山虎闭目凝眉,老神在在,浑不睬山勃。那山果气喘吁吁跑回厅中,还在门口就高声嚷道:“叔爷,山上说了,打死了事!”
厅中立时炸了锅,望河诸人皆脸色赤红,一个个咬牙切齿瞪这口出狂言的烈山少年。山果心中打着鼓,来到山虎身侧。
山虎劈头低骂道:“你这叵耐小子怎地如此不知节侯,这话也是当庭说得!”
山果屈道:“是山上让我这么说的!”
山虎七窍冒烟,“让你说你就说,没带脑子想事儿呐!”
山果闻言也是纳闷,虽则同仇敌忾,心中愤懑难忍,却断不至如此冲动。回想起上山得了指使,便热血鼓荡、足不沾地下山来,好似吃了甚么大药似的。
何瑁阴着脸色道:“贵部真是好大威风,虎叔,您倒拿个章程吧!”
山虎脸皮直抽,干笑两声道:“若是强摁下年轻人的火气,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不如使他们切磋一番。未免伤两族和气,便点到为止如何?”何瑁生硬道:“客随主便。”
山勃、何淼二人得了准允,各去准备。此时狼肉已烤得外焦里嫩,山陟便操刀分解炙脯入盘,依长幼尊下秩序奉食。美食及案,人人食指大动,各自大快朵颐起来。不一会儿气氛转热,汉子们推杯换盏,左右勾兑,前一刻还剑拔弩张的三族众人,此时也频频对饮,谈笑宴宴。群峰之末的汉子,大是见惯生死之辈,此等争斗打闹,跟佐餐助兴没有分别。
酒过三巡,淼、勃二人同时返回。山勃身高体壮,颇有乃父之风,当胸披挂一架狰狞兽颌,使一杆齐眉长棍。何淼相较单薄,只在几处要害穿戴轻薄骨片,手上空空如也。席中一边饮食,一边打眼观望。
二人隔堂抱拳,山勃奋棍前指,端一个宜守宜攻架势,何淼已纵身扑上,山勃长棍连点,使其不得近身,何淼身形如电,绕山勃疾走窥求破绽。山勃心知自己速度不及人,手中棍势愈加浑厚,只图稳中求胜。
二人战不数合,何淼觑个破绽避过长棍横扫,欺身探手直取山勃颈项、腰间两处,手中惨光乍现,却是一双冷厉骨爪。山勃周身汗毛倒竖,忙耸肩缩首,使兽颌披挂护住颈项,劈棍格开腰间骨爪。骨爪自披挂上划过,“呲”的一声令人牙关一酸。山勃心中羞怒,掣棍疾扫何淼腰间,何淼并不后退,身体折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避过锋芒,猱身再取山勃胁下。两人虽然风格迥异,然而实力相当,皆是破除顽胎,宝玉初现光景。一时间斗得难分难解,把满堂宾客看得频频叫好。望河、烈山的长者皆以自家儿郎为优胜,不时拈须颔首。
缠斗数十合,何淼气力不及山勃绵长,猛攻之下不禁有些急躁,山勃卖个破绽,何淼中计,不惜轮番抢攻,尽被山勃以逸待劳卸作一旁,手中棍势连变,最后化作铁索横江,疾撩何淼右侧。何淼心道糟糕,纵身飞退,仍是吃了一棍。
何淼骤吃一棍,发出一声闷哼,剧痛之下,半边身子都有些不利落。山勃虽然愤懑难平,其实性子拙朴,这一击原本可以打折何淼肩胛,心下不忍,便收了几分力。这时再见他眼中水雾隐现,却是疼痛难忍,一时怒火也消了大半。
山虎见到自家子侄得势,心中快慰,此时出言令二人止战正是时候。然而还未开口,便见何淼面容扭曲,眼中隐现莹莹幽光,身上腾起一道迷蒙水雾,将山勃笼了进去。
啪嗒,有族老跌落了手中瓦盏,失声惊呼:“定寰!”
“不是定寰!”山虎残眉紧皱,咬牙道:“是图腾!”
何瑁拊掌笑道:“虎叔好眼力,正是图腾!”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图腾!竟是图腾!
原来人族诸部聚族而居,皆立坛祭祀先祖魂灵,四时奉养,飨食不绝。族人生老病死皆系于斯,久之灵明自蕴,便是山石死物亦能秉慧通神,具备诸般异能,譬如启蒙开慧,养心涤性,激昂士气等功用,倘若传祀不绝,香火鼎盛,祖魂祭坛更有破障谕迷、拓境辟域、返夺夙慧之能。这图腾,便是祭祀到了一定程度,祖灵反馈给后人的夙慧,乃是每一个部落看得比性命还珍贵的至珍之物。一般来说,要将祖魂祭祀到能诞下图腾的地步,至少需要千载光阴。群峰之末诸部立族日浅,纵是竭诚祭祀,也不知何年何月能修成正果。
图腾无形无质,以一道符纹显化在祖魂祭坛上。族中但有能与图腾呼应者,便可将其拓至己身,尽得其中玄奥。倘若此人身殒,拓印的图腾便会徐徐散去,但不会就此消失,而是隔一段时间便又显化在祭坛上,正是这种传承不绝的特性,让每一个部族都趋之若鹜,任得其一便是举族大幸。即便最次等的图腾,都能比拟定寰之能。
望河竟然得了一枚图腾,这无疑是一个震惊四野的消息。
山虎听得何瑁确认,慨道:“望河好气运!”
何瑁笑意更盛,“全赖祖灵护佑!”
一众烈山族老不禁心中发苦,族里侍奉祖灵不可谓不至诚,然而建族至今近千年,却未曾诞下过半枚图腾,果真是气运不足吗?
再想那何淼,能得与图腾呼应,并拓在己身,也是非凡之资了!
堂下此时只见一团水雾氤氲,浑然不见何瑁、山勃二人,众人俱是惊奇,如观海市蜃楼一般满目艳羡。这便是图腾的功用,竟能使破顽小儿发出只有定寰以上才能具备的神通。不多时雾气涌动,吐出一道人形,倒在地上浑身浴血,气息奄奄,正是山勃。水雾骤分,现出何淼来,双臂排空散去雾气,好不潇洒得意,冷笑一声便要结果山勃性命。何瑁喝止道:“阿淼住手,切莫伤了和气!”
何淼闻言收了骨爪,睥睨道:“看在你是俺大舅哥,今日就不杀你。”举目傲视四座,大步返回座中。山勃气怒攻心,闷哼一声晕厥过去,席上赶忙奔下两名族人,抬他下去医治。
山虎脸色无比难看,仍不得不向何瑁致谢。何瑁讥讽道:“我望河素来仁义,不比贵部轻狂。”山虎老脸一僵,作声不得,更是气结不已。
有了这么一出,席中众人各自心神走马,或觉饮食无味,或意兴更增,或神思杳杳不知所踪。山虎闷声连饮,不多时便头脑昏沉。此时月在中天,清光如水,众人散了宴席,望河的人兴高采烈而去,烈山、丛黎二部则尽皆心事重重,步履凝重。
山虎脑中哄哄然,何瑁与他告辞也不睬,径直离了厅。心上担着烦恼事,经酒气一激,更是难以释怀。便望山上去寻山承泽,心中怒潮澎湃,一路上不住念叨:“须得去说一说理,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晓一晓事。”纵是酒酣步子也不紊乱,显出深湛修为。正想着,就到了族长屋外,只见月华笼在雪地里,鉴出一张小石几,旁坐一个清索人影,正自饮自酌。不禁怒气上冲,“这叵耐小子倒是好情调!”
山承泽觉察到有人靠近,起身看去,只见一只拳头由远及近,直取自己面门,一股酒气扑鼻先至,不禁眉头微皱。想也不想,侧身躲过,这才看清原来是山虎。山虎酒意上冲,这一拳失了章法,一击不中,身形踉跄便要跌倒,山承泽探手扶住,山虎稳住身形,觑见方位劈腿便踢,山承泽身形闪动,避至山虎侧后。山虎屡击不中,不由恼甚,嚷骂道:“躲什么躲,让叔教训教训…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山承泽闻言错愕不已,山虎已抱拳砸下,拳势刚猛绝伦,不得已只得躲闪,匆忙之中尤有闲暇抄走小石几上几样壶盏。
“砰”的一声巨响,碎石激飞,烟尘滚滚,却是一拳将那石几砸了个稀巴烂。经此一合,山虎已是气喘吁吁,眼中浊意渐消,酒便醒了大半。只见满地碎石,把个雅致雪景破坏得七零八落,心中怒气消了一些。睨眼瞧见山承泽立在一旁,似笑非笑,不由老脸一红。
山承泽笑道:“原来是虎叔,今夜却是有劳了!”说时盈盈下拜,执礼毕恭毕敬。
山虎也是驴脾气,犟起来阖族上下少有人敢撄其锋芒。可若遇着讲理的人,便是纵有一腔子的火也发不出来。山承泽取了个木凳,山虎大马金刀坐下,山承泽问道:“却不知虎叔为何一来便要打小侄,还说小侄不知天高地厚?”
山虎嗐了一声,将席间发生的事倒豆子也似说来,越说越急,直说得嗓门发干,打眼见山承泽不知不觉已备好水盏,心中不由稍慰,“小子倒是心细知礼”。劈手取来啜饮,一道温凉适中水线跌入口中,顿觉一股酣郁雅香爆在齿间,令人神志一清,不由问道:“这是什么?”
山承泽恭身再为山虎添上一盏,“好教虎叔得知,此乃一种仙茗,唤作乐浪岩珍,产自东海之滨乐浪部族,以滚水冲泡,汤色金黄透亮,味甘如醴,有提神涤秽之效。小侄闲来无事,见老松树梢头嫩雪喜人,便取了些下来烧水冲茗,不想正得风味。”
山虎闻言大奇,他哪知什么乐浪悲浪,仰头再灌一盏,这回知了趣,嗒了嗒滋味,直觉清香溢口,不由心神舒畅,如沐晨风,一身酒气都消了七七八八。赞道:“好东西,好东西!”饮酒之后舌头有些不利落,一时声如雷吼,震得一旁松树上落雪簌簌地落。一双虎目眼巴巴望着山承泽,山承泽微微一笑,再为山虎续上。
如此饮了四五盏,山虎躁意渐消,一股颓唐自心底升起,拉住山承泽的手道:“承泽啊,你这些年在外飘零,好不容易回来,虎叔也不是有意杵你,只是心中愤恨不平,那望河算什么鸟卵,部民尽皆褊狭小器,就这般也能降下图腾来!”
山承泽道:“虎叔且息怒,此番是小侄考虑不周,使我烈山折了脸面。阿爹命我悉心看顾寨子,这便犹如在我脸上打个巴掌,来日必定十倍讨还,让虎叔解解气!”
山虎嗐了一声,宏声赞道:“合该如此,他望河与我们烈山争小连山那片林子争了几百年,若不杀杀他们威风,还不得骑到咱们头上撒尿了。”
山承泽心中了然,小连山是烈山和望河二部的天然分界,数百年来两家一直就此山归属问题争执不休,甚至屡动干戈。烈山提议以山脊为界,定下分属,这也是通行的办法。奈何小连山西麓山势陡峭,物产寥寥,东麓则平缓向阳,所出颇丰。这样一来,望河怎么肯答应。
第二日,族中都在为大祭做着最后的准备,望河来客此番随行携了些山货特产来贸易,便在山下寻了个空当展览开来,烈山族人但有闲暇,闻讯都聚拢过去,许多人将出自家盈余财货,来与望河交换。群峰之末部民淳厚朴实,所谓贸易也只是互通有无,并无盈利之图。周遭诸部惯常以物易物,故老山民向来不知钱币为何物。山承泽居高临下,望见山下部民熙熙攘攘,入耳鼎沸人声,这一切虽近在眼前,却好似远在天边,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惘然之感。
山虎引着何瑁、何淼顺山道上来,不多时到了族长石屋前,何瑁高呼道:“山族长可在?”
山虎微恼道:“都与你说了,族长在祭坛上静心将养,你偏不信!”何瑁道:“不是不信虎叔,只是小侄来时,家兄交代了要事,须与贵部族长商议。”山虎心中暗哂,还能有何事,不就是老调重弹么?这才刚得志,便迫不及待要趁势压人了。
何瑁不肯退却,央着山虎去请山继祖下来。山虎正自为难,山承泽缓步走来,向山虎拱手行礼,冷眼瞧着何瑁,质问道:“有什么事,非得老父抱病与你商议?”
何瑁乍被一个面皮颇嫩的年轻人质问,心中暗怒,望山虎问道:“虎叔,这后生是谁?”山虎闻言眼角微抽,道:“这是山承泽,敝族族长幼子,与你同辈,不是什么后生。”何瑁闻言颇感讶异,心道:“山老儿年老体衰,却何时多了这么幼嫩一个儿子?”不由得有些轻视,也不答山承泽的话。
山虎心下一动,指着山承泽对何瑁道:“现下我族正由山承泽视事,你既说有要事,大可与他说知,若是不能决,也正好由他告知族长。”何瑁心道也是,便道:“如此也好。”睨向山承泽道:“前不久令尊曾莅临敝部,与家兄商议小连山划分事宜,仓促间没有决断。此番敝部族老骤生急智,想出了一个万全的法子,可以一劳永逸解决两族争端,家兄因此特遣在下来与贵部商议。”
山承泽修眉一挑,道:“有这等事?”山虎从旁点头,目光闪闪。山承泽问道:“不知贵部族老想出了什么万全的法子,竟使贵部如此迫不及待?”
何瑁笑道:“族老说,贵我两部宿怨,只因小连山划界不均引起。倘若小连山归于一家,不须划界,均与不均便无从谈起,两家宿怨正可迎刃而解!”
山承泽奇道:“这便是万全的法子?”
何瑁扬眉道:“然也,敝部上下皆以为善!”
山承泽神色如常,看不出喜怒,“那不知贵部认为,小连山该归哪家所有?”
何瑁眯眼哂笑,并不搭话,身后何淼踏步向前,仰头喝道:“这还用问,自然是归我望河所有了!”一道迷蒙水汽凭空出现,化作一尾游蛇望山承泽滑去。
山虎本欲循此探一探山承泽的能耐,看他是否能担得阖族大任。此时却见何淼一上手就释出图腾异能,正是要与山承泽一个下马威,再给烈山添一个大大的笑话,一时气怒攻心,须发皆张,喝道:“竖子敢尔!”
何瑁横切一步,抵住山虎,骤发暗劲令其不得寸进,笑道:“虎叔稍安勿躁,阿淼晓得分寸。”
此时雾蛇已到山承泽身侧,循着脖子便要缠绕,山承泽忽然仰头打个喷嚏,一口浊气将那雾蛇喷得无影无踪。便见何淼满脸得色登时凝固,萎在地上抱腹抽搐。
山承泽擤了擤鼻,兀自念叨:“这大雪天儿哪来的雾啊?”见到何淼倒在地上,不由讶道:“咦,你这是怎么了?”
何瑁本来以为何淼要施展甚么厉害身法,这时却见他跪在雪地里浑身抖颤,不由得脑门一跳,直觉不好,便要上去查看。何淼支起身子,哇哇两声吐出一大滩血,何瑁大骇,忙扑上去搀扶。山虎只觉一头雾水,这倒是怎么回事,眼看山承泽好端端地,何淼倒是一副肝肠寸断模样。将两眼瞪着山承泽,只见他也一般惊疑,端的是好生邪门。不由得蹙眉问道:“这娃子不会是有甚么恶疾吧?”
何瑁闻言为之气结,却又哪得空搭话,只顾搀住了何淼,一只手在胸腹背脊处不住推拿,好一阵工夫,何淼才缓过劲来,只是面如金纸,气息奄奄,耷拉着脑袋说不出一句话来,活似一只被阉割的山羊。
山虎心中快意,面皮上不显波澜,只道:“看样子似是图腾反噬,你快将他下去静养,不然遗下祸患就难办了。”何瑁一言不发,带着何淼便走,山承泽喝道:“且慢!”
何瑁转过头来,愠道:“你有甚么事?”
山承泽正色道:“我私忖着,贵部所献之策着实便利,这样罢,小连山,我烈山要了!”
何瑁闻言一愣,深狭目中凶光微绽,切齿道:“少年人好气魄!生的一副好皮囊,却不知有否好伎俩!”
山承泽露齿一笑,轻哂道:“想看我的伎俩,你那双招子还不够亮。”何瑁连道几声好,显是气怒已极,也不纠缠,搀住何淼疾疾下山而去。
山虎面有忧色,“承泽,何至于此,一点转圜余地也无!”
山承泽慰道:“虎叔且放宽心,他望河不过跳梁丑类,济不得事。”山虎隐隐一叹,望了望祭坛方向,心道:“祖哥儿苦心孤诣维持的脆弱平和,就这般打破了。”
次日,天刚进卯,烈山部落便从黑暗之中苏醒过来,所有人,包括行动不便的老人,以及尚在襁褓的婴孩儿,都踏出家门,在自家院子里静候天边第一缕紫气。
但逢祭祀,须先持戒沐浴。山民淳厚,本来便少纷芜杂念,更无所谓持不持戒;而这沐浴,却并非盥秽涤尘,而是芟夷诸秽,沐养心神。南疆诸部皆崇火拜日,试问天地间,还有什么比每日第一缕日光,更能荡涤万祟呢?
到了辰时,人们摘下各自门前的黑旛,从寨子各处望祭坛方向走去,每个人都头束皂巾,衣着严整,神情肃穆无比。有好些爹娘怕自家的娃过于调皮,搅扰了祭礼庄严气氛,便事先结结实实地揍了娃们一顿。此时看去,果然个个哭丧着脸,冷峻沉凝许多。令人不禁敬佩莫名,先人的智慧果然深不可测。
所有人汇聚在山道前,依男女分成两列,一时间黑旛如云,猎猎汤汤。部族子民并无地位尊卑之分,然而声望却有隆寡之别。山虎辟众而出,罕见的一身粗麻重衣,与山继祖往日穿着颇有几分类似。他立于山道前,居高临下,望一望离离众氓,不由心生豪迈。
此时一杆族旛从山顶缓缓下行,不多时到了山虎面前,原来是山承泽,只见他一袭长衫如雪,满头乌发括在脑后,神情凝肃,温沉如玉。
山承泽昂首望一眼日头,高声宣道:“族长令谕,午时将至,请众同胞登山!”随之转身,当先沿阶缓步上行,山虎落后几级,引着一干族老,跟在山承泽身后,族老们并不男女分行,概因人之寿极,皆可作祖,并无阴阳之分。族老之后是赤膊丁壮若干,一起扛着奉有三牲果物等祭品的供桌,群峰之末并无五谷产出,惯常以山货代替。祭品之后便是望河、丛黎二部的观礼团,最后才是数千普通部民,男左女右并行上山。
部族但逢此类大祭,族人进禋之序有着严格的典范,稍有违拗,族老们的唾沫星子也能将其淹死。山承泽从山上下来的时候,族老们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副了然的神色。再见到他作为群氓之首引领族人上山,便都心中一动。这是确定了山承泽将继任族长啊。
行不片刻,山道上响起呜呜咽咽的龠音,那是女人们吹奏出苍凉亘古的歌谣,紧接着,汉子们整齐划一地敲起随身的鼓来,其声如雷,惊天动地。这些鼓大多是皮质,也有少数瓦鼓。
天地悠悠,群山莽莽,小小的烈山便若沧海之一粟。
走在前头的人已经能望见祖魂柱下立着山继祖,只见他头戴羽冠,重衣广袖,双颊越见清减,然而双目神光灼灼,令人不敢逼视。
山承泽率先登顶,将族旛交还山继祖。族老们尽可能近地抵拢祭坛边缘,让出甬道,汉子们抬着供桌一步一步奉血食入坛,而后礼宾就位。一丛头妆彩羽,衣着暴露的男女步入祭坛,围着祖魂石柱跳起祭舞来。
此时日上中天,太阳是白色的,温沉沉无一点热力。山继祖持族旛步至石柱下,念动艰奥难明的咒语。石柱骤然腾起幽幽祭火来,好似一支火炬,祭火迅速向四周蔓延,眨眼间便将祭坛上的一切都裹挟了进去。人们在祭火中,不仅感觉不到烧灼疼痛,反而受了激励一般,舞得更加狂野。
此时不知何人领头,数千族人一发唱起歌来。
“烈烈诸山,悠悠群峦。”
“耿耿有氓,鞭指即疆!”
“悠悠其美,爱我儿郎。”
“旦旦操戈,佑我园墙!”
所有声音汇在一处,化作涛涛浪潮直冲云霄。这首《与氓歌》,乃是烈山部落的先祖流传下来的,最为古老的歌曲,一代代传唱逾千祀,早已经化为每一个烈山人灵魂深处的印迹。每一次有族人唱起它的时候,都会感觉到血脉深处的长河奔流,那是源源不绝的祖宗传承。
望河、丛黎的观礼团挤在汹涌浪涛之中,听着这慷慨激越的古老歌曲,不禁一个个心旌摇动,面色发白。
这时祭坛中央传来山继祖一声大呼,其声震天,竟尔盖过了这涛涛浪潮。
“吉时已至,请亡者归天!”
歌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看着山道上,百十名青葱少年怀抱半身高陶瓮,一步步凝神走来。那些瓮中,盛殓着此次兽潮中牺牲族人的遗骸,这些遗骸乃是尸体经过秘制,缩去全身水分而成。那些奉瓮的少年,则是从他们的子侄中挑选的,尚未成年的孩子。这是人族五疆通行的习俗,所有族人死去,遗骸必须回归祖魂祭坛,以回报先祖生养之德。而少年奉瓮,则体现了生生不息,传祀不绝的人道理念。
少年们有男有女,可见烈山人对此并无偏重,他们捧着沉重的陶瓮,一个个牙关紧咬,步履沉沉,少年们都没有哭泣,然而好些孩子双颊泪痕犹在。
所有陶瓮都绕着祖魂石柱摆放,少年们俯身下去,揭开瓮盖。山继祖再发高呼。
“请祖灵接引!”
话音刚落,祭火忽然剧烈燃烧起来,包裹住每一个陶瓮,火舌顺着瓮口窜了进去,登时引燃了盛殓的遗骸,不一会儿,从翁口飘出无数星点,这些星点汇作一道瑰丽的银绫,绕着瓮旁侍立的少年们依依不舍。少年们这时候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扑簌簌地落,打在祭坛上,滚烫滚烫的。他们伸手想去抓住那些银绫,然而银绫毫不受阻,穿透他们的手掌,穿透他们的怀抱,最后百川归海一般,投入了祖魂石柱之中。
此时,祖魂石柱仿佛也在微微颤动,从石柱深处,那遥远的血脉尽头,传来了声声战鼓擂动。族人们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直到这灵魂深处的鼓声响起,才又唱起了澎湃激昂的歌。
等到最后一丝星点都消散在虚空中,那些战殁族人在这世上最后的痕迹也从此化作虚无,成为了祖魂石柱的一部分。从此以后,便只存在于族人们的记忆之中,也许,会有那么一丁点幸运,能化作璀璨的夙慧,隔着时空传承给后人们。
山继祖喉头涌动,无数情绪充塞胸臆,嗓音不禁有些嘶哑。
“飨血食!”
山道边忽然人头攒动,继而传来阵阵惊呼。看不见的族人不由心下大奇,一个个翘首望着。
只见一头小山般巨狼出现在山顶,可不正是那条狼王么!
这条狼王是烈山部落所有族人的梦魇,几乎每一户人家,都有亲人死在此次兽潮之中。人人都以为它已经伏诛,然而此时,它却好端端现身祭祀大典上。一时之间,每个人都有些惊慌失措。
不等发生骚乱,人群中再腾起阵阵欢呼。原来那狼王四肢脖颈皆被绳索捆缚,每一根绳头,都被两名孔武有力的汉子死死拽着。狼王不住地挣扎,口中发出呜咽的悲嘶,却又身不由己地被拖着前行。
原来那日山承泽本打算一手击毙此獠,忽然心中一动,想起一桩事来,于是手下留了三分力,只将它震晕,并禁锢了它一身寰气。被禁锢寰气的狼王,也就是一头壮一点的寻常白狼罢了。
这几日山承泽将它囚禁在郊外,每日以肥腴兽脯饲养。狼王也不愧是定寰妖兽,恢复能力异常出众,没过几天,一身毛发便自行生发,重绽夺目光彩。
此时捆缚狼王上祭坛来,自然不是请它来观礼。
所有族人心中都冒出一个词来,血祭!
一想到这点,族人们都沸腾了,有人兴奋地发出“嗬、嗬”欢呼,随之所有人都欢呼起来。那声浪汇向狼王,激得它浑身毛发一炸,不住支着脖子望周遭人群怒嗥。牵着脖子的两名族人,一左一右,咬牙切齿,死死拽住绳头,那神色好似要将它绞死一般。
狼王终于被拖上了祭坛,十名汉子要将它捆缚在祖魂石柱上。在命运到来之前,狼王奋力地挣扎,趾爪都深深抠进青石地面之中。骤临巨力,汉子们险些拉扯不住,山承泽漫不经心地瞪了它一眼,狼王呜咽一声,任由汉子们捆到了石柱上。
山承泽自供桌上取过一柄精致华美的骨匕,恭身行到山继祖面前,山继祖郑重接过,高举过头,示意族人。人群爆发一阵浪潮,欢呼声中,山继祖缓缓割开了狼王的脖子,登时血如井喷,激射到祖魂石柱之上。烈山人灵魂深处仿佛听到了一声雀跃,那是祖灵在欢呼。
狼王颤抖着,浑身血液不住从伤口涌出,它闭上了眼睛,忽然发出一声惊惶的嘶嗥,整个狼躯都不自然地贴上了石柱,仿佛有莫大的吸力在拉扯着它。更多地鲜血涌出,化作赤蛇一般,顺着石柱上的刻痕向上蜿蜒。
族人们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看着这无比玄异的一切。以往也曾血祭过,然而从没有出现如此震撼的一幕。族老中有博学多识的,此时不知想到了甚么,一双枯槁大手不禁颤抖得更厉害。
狼王早已断了气,此时全身都干瘪了下去,软搭搭地瘫在石柱根部。此时石柱周身罩上一层蒙蒙清光,显得无比神圣。从石柱深处忽然传来了歌声,那歌声由辽远到近处,由模糊到清晰。每一个烈山人都支起耳朵聆听,这是先祖在唱《与氓歌》。
何瑁脸色发白,站在望河族人之中,此时不由得握紧了双拳,眼中闪现难以置信的光芒。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山继祖埋首虔诚地感受着这一切,能够在大祭时得到先祖的回应,是作为一任族长最为荣耀的事。便在此时,祖魂石柱在石板上的倒影,发出夺目的光芒,山继祖大惊,抬头看去,只觉好似一轮太阳便在眼前。
这是?图腾?
序章三纷起
出烈山下了落马坡,折向西行约摸十里,大雪封山,玉尘塞途,好一派银装素裹景象。数十骑盘羊拉成长队蚁行在山中,队首一骑悬着一面族旛,上画一条蜿蜒大河,正是望河部落的标志。
骑队中段,有两骑并辔而行,合力拉着一架雪橇,橇上裹着厚厚的皮裘,隐隐现出一副口鼻,原来是驮着一个人。
何瑁与山陟约束坐骑,吊在队尾缓缓而行。祭礼过后,山中大雪骤急,望河人不愿久留,次日便要回返部落,山陟乃奉族长令命,领了数骑勇士前来相送。二人乃是平辈,原本也算少有交集,此时却尽皆缄默,气氛好不尴尬。
骑队再行里许,何瑁忽然开口道:“阿陟,咱们可算朋友么?”
山陟也不知在遐思些什么,闻言略略一惊,道:“啊!你说什么?”何瑁再问了一遍,山陟道:“算吧,只是此番着实闹得不愉快。”
何瑁笑道:“小孩子厮斗玩闹有什么打紧,你莫不是还耽搁着这事儿?”山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咧嘴只笑。何瑁察言观色,暗暗忖道:“这小子许是不知道小连山的事,想来那山承泽小儿还没有与他们言说。”当下神色更为热切,道:“咱们群峰之末这三个寨子,自来便同气连枝,便有些许龃龉,也于大义上无碍。阿陟,你说是么?”
山陟闻言颇觉中肯,恳切道:“你这话说得在理!”
何瑁笑道:“此番烈山一行,着实非虚,不仅见识了贵部子民之热忱豪迈,更有幸目睹图腾降世,可见不独我望河气运殷隆。”
山陟听他言语中颇有溢美,便觉十分舒畅,心中些许芥蒂也就烟消云散了,自豪道:“那是自然,我烈山一族苦心经营这些年,合该有今日善果!”
何瑁心中暗哂,口中却叹道:“我望河的图腾诞世之时,愚兄心中也颇有几分渴慕,却没想到阿淼那孩子福缘深厚至斯,竟率先博得图腾青睐,愚兄与部落里其他的人,只能望洋兴叹了。”山陟道:“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图腾高高在上,神明自具,向来只有它挑人的,谁能左右它的想法呢?”
何瑁打趣道:“正好比家室殷足,年轻貌美的女娃,乡邻仰慕,人人追捧。”山陟听他比喻得有趣,不由得失声大笑。何瑁又道:“愚兄观烈山才俊不少,能得图腾垂青者肯定不是一个两个,然而依吾之见,阿陟你德才俱备,超拔同侪,正是图腾之不二人选!”
这一番话听来极是顺耳,山陟闻言脸上一红,只觉他这人也亲近许多,自谦道:“瑁哥儿你过誉了,族里胜过俺的人多了去了!不提鲁哥儿、熊哥儿贤昆仲,便是奎哥儿也比俺厉害得多。”
何瑁嗤一声,显是不以为然,道:“山熊、山奎固然悍勇过人,却向来寡于智略,山鲁勇略倒是均衡,却不及阿陟你灵性!要愚兄看,此番图腾非你莫属!只是不知,那图腾有何种神通?真是羡煞愚兄了!”
山陟被何瑁一番话夸得颇有些不自在,只得一味地憨笑,摇头道:“这个俺也是不知的,当时图腾显化,便被族长大人以秘法撷取,拓印在一块玉版上。此等重宝必定要好生看管,大家都还没能来得及看上一眼。”
何瑁佯作担忧,道:“山族长不会是要把那图腾给他的小儿子用吧!我观此子性情疏傲,德才不显,料来也当不起族长重器。只恐山继祖族长爱子心切,一时擅动了私心!”
山陟较山承泽年幼些许,少时便无甚交集,是以对其秉性无从了解。只是听何瑁言语中对山继祖颇多冒犯,心中微怒,喝道:“瑁哥儿慎言,族长大人不是那样的人!”
何瑁心知过犹不及,当下闭口不言。此时回首已望不见落马坡,何瑁便拱手道:“阿陟你就送我到这里吧!待得明年开春,山里化了雪,你可一定要来看哥哥我!”
山陟慨然应允,勒住盘羊,与几位族人一道,目送一行人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萦纡曲折的山道上。这冰天雪地的,也没什么好耍的,当下疾打坐骑望寨子驰去。
不多时便至午时,山陟等人安然返寨不提。却说那望河众人在雪地里步履艰难,堪堪行出百余里,此时到了一处幽谷。这谷东西走向,地势逼狭,在中间有一道岔口望北而去,乃是望河部落与北边的大部族相沟通的途径。
众人兀自埋头于谷中行进,便听岔道尽头响起得得蹄声如雷,自幽谷北口迅速接近,便听得人呼马嘶,势如疾雨。何瑁心中一跳,忖道:“什么人能在雪地里行得这么疾?”
抬头看去,却见一骑神驹疾驰而来,那神驹身高腿长,在积雪颇深的山道上,纵蹄飞奔如履平地,身后雪浪滚滚,不知还有多少人马尾随其后,只隐约现出数杆旌旛,朦朦胧胧的,辨不出图案来。那先头一骑顷刻便到跟前,骤见一队山民壅在道上,喝叱道:“闪开!”
此时望河骑队占据了整个通道,乍见一匹雄壮大马风驰电掣而至,队首的人们都慌了神,勒着辔头望一旁避忌,奈何谷道原本便极狭窄,此时又哪得有空间周转。更因无人调度,一时间你望左转,我望右转,堪堪撞作一处,转眼间当头十余骑就乱成了一锅粥。队尾的骑手们不明就里,以为遭遇了偷袭,都争抢着往前扑。
何瑁被挤在骑队中央,被身侧骑手来回冲撞,不由得怒火中烧,手中皮鞭左右疾挥,抽得几名汉子嗷嗷怪叫。
千钧一发之际,那骑士险险勒住马头,胯下神驹人立而起,发出希律律一声长嘶,听声音好不俊俏。那神驹兀自跑得欢快,此时被主人勒得鼻头生疼,不由得怒喷几道暗红鼻息,乍一看竟如火焰一般。
望河众人犹自惊疑不定,又有十骑赶至,将先前那骑士护在当中。只见这些骑士皆身着赤纹黑甲,头戴兽首覆面盔,背插一杆黑旗,旗面上隐约是一轮赤日,望之气度森然,令人生畏。胯下坐骑身量齐整,一般的神骏,竟也披挂着甲,令人啧啧称奇。那被护在中央的骑士,体型相较其余骑士瘦削许多,一身盔甲纹饰繁复精美,头上覆面盔形制更显狞恶,好似妖魔一般。
忽闻一声怒斥,“何人挡道!”左首一名骑士排众而出,来到望河众人跟前,居高临下,手中长鞭带起一阵恶风挥向众人,那鞭子寒光粼粼,挥舞起来铿锵作声如金铁交击,显然非是等闲。
电光火石之间,那瘦削骑士出言喝道:“辛跋,辟开道路即可,与这些山民为难作甚!”其声玲玲如振玉,竟是一个女子。
那名唤辛跋的骑士得了令,皓腕微沉,手中长鞭便如活了一般,鞭稍自一名望河人颊边掠过,回在自家头上挽了个绚烂的鞭花儿,忽尔化作一道霹雳击向面前雪地。辛跋陡发一声怒喝:“给我开!”
一道狂风忽起,卷起漫天冰渣,自望河人中间撞将过去,直把所有人都被吹得东歪西斜,一应所驮货物撒了一地。人群中央生生辟出一条宽阔通道,辛跋收回长鞭,打马缓步先行,一张狞恶假面左右顾盼,目之所及,人人争相避忌。
那瘦削骑士见道路已通,领着众骑士鱼贯通行,一经通过,尽皆疾挥马鞭,化作一道雪浪滚滚而去。
直到所有骑士消失在谷口处,望河骑队中才传出粗重的喘息声,原来适才众人慑于那辛跋骑士赫赫凶威,便连大气也不敢出一道。一名族人脸上惨白犹在,惊魂未定道:“这都是些什么人吶,怎地如此凶神恶煞?”
另一名族人道:“定是哪个大部落的人马,才得这般气势!”
“倒是什么部落,你们谁认得那面旗帜么?”
人群中议论纷纷,每个人都震惊于辛跋的强大实力,然而他却只是一员开路小将,便是不用脑袋想也明白其余骑士能有多强。
何瑁挤在人群中,手中皮鞭照着族人猛挥,口中喝骂不止。被打的族人们惊怒着散开,露出压在下面的雪橇来。何瑁扑身上去查看,见到并无伤损,不由得长出一口气,口中兀自骂道:“都是些不长眼的东西!”
那橇上躺着的人正是何淼,他受了图腾反噬,时而昏睡,时而清醒,须得回自家祭坛医治。他这情况也骑乘不了盘羊,只得由雪橇驮了。适才辛跋开道之时,便有好些族人不留神扑在何淼身上,险些将他压出个好歹来。
一名汉子吃了何瑁一鞭,捂着脸要找他理论,瞥眼见到雪橇,再瞅瞅自己的屁股,不由得吞了一口唾沫,将另外半边脸也恬上去,道:“瑁叔再抽俺一鞭!”
何瑁飞起一脚将他踢开,骂道:“有多远滚多远!”那汉子不以为侮,窃笑着抽身拾掇坐骑去。
此时前队传来一阵骚动,有族人失声惊呼。何瑁心头火气未消,此时更加烦躁,嚷声骂道:“慌什么慌!”便听有人慌道:“死人了!”何瑁打个激灵,忙凑过去查看。
十余名族人围了个圆,何瑁呼喝众人让开一条路来,挤将进去,只见雪地里躺了一名族人,双目直直瞪着,瞳仁里空洞无比,脸色灰败,仅双颊泛紫。若是山音在这里,想必会十分惊诧,此人正是换骨笛与她的摊主。何瑁心中一跳,俯身下去,将鼻息、脉搏一一探查,两样皆无,显是死得透了。登时拉长一张老脸,沉声问道:“怎么回事?好端端地怎么死了!”
一名族人凑上来,道:“这是何彪,平日也并无什么恶疾啊!”
另一名族人瞪大了眼睛,惊道:“不会是刚才被吓死的吧!”话音未落,脸颊上便挨了一巴掌。何瑁叱道:“没志气的东西!我望河男儿能被活活吓死么?”
一名跃跃欲试的族人拔出佩刀,怒道:“定是刚才那些人施得手脚,咱们去干死他们!”
何瑁脸色无比难看,“就算咱们能追的上,便能打得过吗?”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由自主缩了缩脖子。
“先记着那面族旗,回去禀明族长,这仇不能就这么算了!”有人建议道,“看那族旗,却是什么部落?”
何瑁蹙眉道:“一轮赤日,怎地这般熟稔…”
烈山望东的一条山道上,山奎领着族人目送丛黎数人远去,两道浓眉纠在一起。适才一路行来,山奎依着山继祖授意,言语里数次暗示,只消丛黎开口,烈山愿意帮助他们度过这个冬天,那黎琅分明已会其意,却一直顾左右而言他。
山奎索性不再打机锋,直截表明了意思。不想黎琅忽然神色一黯,道:“奎叔有所不知,小侄出发之前,便有望河使者去见了族长大人,只闻得族长屋中颇有争执,其详情不得而知。而后小侄便被告知,此番西来,一切唯望河马首是瞻。”
山奎闻言讶然,黎琅又道:“族里传出消息,望河来人为那何淼很是约了几门婚事,舍妹也在其中,可怜小妹今年才八岁,便要去侍奉那个浪荡子。小侄得知之后,心中愤懑不平,家父不幸殁于兽潮之中,如今尸骨未寒,小妹的婚事便被他人做了主。小侄去找族长大人理论,大人只道何淼此人前途远大,舍妹能得嫁与他殊是万幸。”
山奎已然得知黎琅老父战死的消息,此时也是心有戚戚。黎琅脸色有些苍白,哂笑道:“浑没想到那何淼得了图腾,可不是前途远大么。”山奎忖道:“幸亏祖灵佑持,我烈山也有了图腾,不然今日丛黎际遇,未始不会落到烈山头上。”
即便不用问,也知丛黎必是得了望河资助,山奎也就不再提援手的话。一时间气氛有些沉闷,两人尽皆讷讷,黎琅神色泱泱然,不多时便拜别而去。
山奎望着雪地里东去的蹄印,稀疏零落,好不萧索。
寨子里,山继祖步履轻快地穿街过巷,披散着一头枯发,显得随性安适,他手里捧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婴儿,敲开每一户人家的门,笑呵呵地说:“这是我孙子,名唤少羽,我带他来见见诸位长辈亲族,顺便讨要一点边角布料!”
族人们开门见是族长,皆热忱地与他问安。群峰之末不产丝麻,绢布等物都是自北方大部落贸易回来的,殊是贵重,部民们没有谁肯浪费一丁点,寻常都只做些贴身软襟,边角余料也常做些荷包香囊等精巧物件儿,至不济还可以用作缝补。然而,倘若哪家有了小孩儿,依着习俗,必定要挨家挨户讨要些来做小儿溺垫,这种时候,是没有哪家会拒绝的,便是确然找不出碎料,也要在成衣上撕下一块来。
族长亲自登门做这等妇人之事,人们都有些意外,继而想到族长屋里连个主事的女人也无,便都释然了。大家都笑着取了碎布出来,又逗一逗小孩儿。有那年长的,便问起孩子的母亲来。
山继祖只道孩子的母亲是外族人,生少羽的时候难产死了。长者们听了,便顺势推销起自家的闺女来。山继祖耐心审慎地听着,仿佛在甄别筛选,不时流露出意动神色。
天还没亮,山承泽就裹着披风离开寨子,只说望南走一走,短则三五天,长则半月必定返回。山继祖得了少羽,哪还顾得他这个儿子,也不多问便让他去了。
午后,山珮的阿娘收拾好了碗筷,从山继祖手上接过婴儿,取笑山继祖道:“阿爷,你都快着魔了!”山继祖闻言呵呵笑着,一双浑浊的眸子里尽是光彩,然而脸色却透着些苍白。
妇人咂摸了下嘴巴,欲言又止,俄而开口道:“阿爷,你知道虎爷家的老幺吧!”山继祖一愣,道:“知道啊,阿冲嘛,怎么了?”
妇人道:“正是阿冲,俺要说的可不是他,而是他的媳妇儿…”
山继祖眉头一扬,道:“那娃子的媳妇儿怎么了?”
妇人眼珠闪着光亮,道:“也没怎么,阿爷你可知道,阿冲那媳妇儿可是虎爷的亲外孙女呢,算起来,阿冲还是他舅舅…”
山继祖一头雾水,“这事我是知道的啊,那有什么稀奇?不独你虎爷家,寨子里不知道有好几门儿呢,你没头没脑的说这…”老爷子忽然不说话了,眼含莫名意味地盯着孙媳妇,“你是说…”
妇人见山继祖已然明了,索性开了话来,“还不是阿珮那丫头,自见了阿爷你那小儿子,就跟丢了魂儿似的,整日价地茶饭不思。俺不止一回在夜里听见她梦中呓语,叫的可不正是他的名字么!”
山继祖皱眉道:“可…这俩孩子可隔着好几代呢!”
妇人道:“正是因为隔得远啊!禁忌也就相应得少,阿爷你说是么?”
山继祖沉吟颔首,“是这么个理儿,可是岁数上始终差着道理哩!”
妇人嗐了一声,道:“俺瞅着小叔叔面皮嫩得,跟十五六岁差不多。”
山继祖面皮微抽,山承泽年少离家,这么些年不在膝下承欢,心底里也始终留存着他年少时候的样子,没成想这回来了,竟然丝毫不见岁月风霜,仿佛真从记忆里走出来一般。是以老爷子总是下意识忽略掉他的年纪,此时细算起来…这年岁在族里,爷爷辈儿的不在少数。
“此事容我想一想,承泽刚回来,我都还没摸透他的脾气…”
妇人欸了一声,自顾逗孩子去了。
茫茫荒原之上,越望南去,雪势越小,过了一条满布碎裂浮冰的小河,原野上的积雪变得稀薄起来,甚至压不住好些虬劲的枯草。穹宇里始终盘亘着厚重阴噎的云层,被大风一吹,变得明灭不定,偶尔撒下一缕缕珍稀的天光,将云层勾勒出动人心魄的层次。几点栗鹰孤悬在天幕下,仿佛再高一点,就会捎入云中。
天空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夹杂着冰砾子,倒比北方的天寒地冻还要冷冽许多。原野上响起哒哒惊雷,数骑飞马蹈着泥泞疾驰而过,正是于幽谷中与望河人遭遇的那些骑士。西侧山岗上另有二骑迎头驶来,眨眼间汇作一处,左侧骑士在马上拱手道:“高阳大人!望西二十里发现一个部落。”听声音正是辛跋。
女骑士话音冷厉,问道:“什么部落,有无活口?”
辛跋禀道:“不是人族,是荒原乌蛮,阖族尽殁,没有活口!”
女骑士道:“去看看!”辛跋拨转马头,在前面引路,另一骑始终默默,与其余骑士汇在一起,紧随女骑士马后。
不到盏茶功夫,骑士们就到了一处山岗前,只见嶙峋怪石间,隐约是藩篱模样。众人打马上行,视野逐渐开阔,一座荒僻山寨慢慢现出全貌来。
寨子建在参差乱石之中,想必是欲以此为凭,增强守御之能。这寨子很大,足有三个烈山的规模,约摸上千顶兽皮帐篷,此时大多已然倒塌,帐篷们错落散布,拱卫着居中一座巍峨的白石堙,石堙上矗着一截残败的石桩。众人打马穿越怪石丛林,如履平地一般,不多时便入到寨子里,只见地上烂泥淤积,泥泞中遍布各色尸骸,人形兽状不一而足,有的被啃噬得光溜溜的,还有的侥幸保存了些皮肉,这天寒地冻的,尚未来得及生腐。辛跋打马来到一具人形尸骸前,道:“大人,你看!”
只见这具尸骸齐腰以上尽被啃噬得稀烂,下半身裹着皱巴巴的兽皮,一双赤足异常阔大,糊满了泥污,然而小腿上乌黑浓密的毛发清晰可见。另外一名骑士开口道:“果然是乌蛮!”
众骑士在毡帐间穿梭,四周一片死寂,这时节便连鸣虫也无有一只。不多时便来到白石堙下,只见泥地里散布着碎裂石块。一名骑士于一块稍大的石块上,发现了半张凶蛮的面目,他冷笑一声,铁靴一蹬,将其碾为粉碎。石堙前尸骸尤多,无论人兽,皆显得尤为高壮,可以想见彼时此地厮杀之惨烈。一名骑士在石堙另一侧发现了一具异常雄奇的人形骨架,招呼众人过去查看。
女骑士跳下马来,足上铁靴踩着满地秽祟,若无其事地走到骨架前,凝神伫立了一会儿,隔着假面谁也看不清她的表情,她忽然俯身下去,伸出戴着金属手套的手指,在那骨架脑门上轻轻弹了一记,其声清越无伦,隐隐然令人心颤。
骑士们胯下的马都骚动起来,显得有些烦乱。一名骑士沉声问道:“高阳大人,这是…”
女骑士冷然道:“蠢材,你的骨头都敲不出这般悦耳的声音!”
那骑士闻言头盔一缩,仿佛打了个寒战。女骑士翻身上马,喝道:“两人一组,四下查探,一定有什么蛛丝马迹!”众骑士轰然应诺。
片刻之后,有骑士回报,发现凌乱兽蹄足印望西南而去,其中有一枚异常硕大。女骑士前往查看,断然道:“不错,正是它,追!”骑士们得了令,风驰电掣望西南驰去。
眨眼便是三天过去,骑士们一路上昼夜兼程,跨越近万里荒原,中途发现了几处激战痕迹,而后便在前一天,足迹完全消失,也没再遇到任何部落。最后一段时间,众人全是跟着女骑士的直觉在追击。
远处地平线上,现出重重高山,仿佛无数巨兽蛰伏于斯。女骑士见状,只得不甘地停止了追击。要想在崇山峻岭间找出一头不明妖兽来,真比大海捞针还难。
连续不断的跋涉,一名骑士终于忍不住了,问道:“高阳大人,咱们的任务到底是什么?”
女骑士道:“自由狩猎。”众骑士闻言一怔,不由得面面相觑。大家隔着面罩互相观望,这情景好生奇特。
这时辛跋仰头望了望天空,惊道:“大人,我的鹰好像发现了什么!”
骑士们听得此言,尽皆打起了精神。辛跋仰着头,似乎在与天上的栗鹰交流,不一会儿就辨明了方向,引着众人疾驰而去。
奔行近半个时辰,骑士们来到一处山谷,老远便望见山谷上空风云搅动,显然有磅礴气息在此争斗。女骑士精神一震,催促众人快行。到了山谷上方,众人居高临下望去,登时倒抽一口凉气,只见一头浑身满是疙瘩的四足凶兽被困在山谷中央,那凶兽身长五丈余,尖吻龇出无数利齿,四肢短粗,爪生肉蹼。此时正有一队骑士围着凶兽不住游斗,那凶兽体型虽大,腾挪闪躲俱是灵便,骑士们一时间显得捉襟见肘。
一名骑士见到有人到来,脱离战团,望众人奔驰而来,手上一杆长矛寒光凛冽,矛头直指众人。那骑士驱马近到十丈外,才发现来人一身盔甲形制与自己一模一样,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然而始终留了个小心,只遥遥喝道:“来者何人!”
辛跋怒斥道:“瞎了你的眼睛,认不得高阳大人么!”
那骑士闻言一震,赶紧打马上前来,自觉摘下面罩,露出一张方口阔脸来,看到瘦削女骑士,不由一个哆嗦,滚下马来单膝跪地,毕恭毕敬道:“卢熙甲见过高阳大人!”
女骑士悠悠问道:“何人在此狩猎?”
卢熙甲答道:“恨水公子在此!”
女骑士疑道:“恨水?叫他来见我!”
卢熙甲面有难色,望了一眼女骑士,硬着头皮道:“恨水公子受了伤,行动不便,能否请高阳大人移驾?”
辛跋喝道:“大胆!”说着举起鞭子便要抽向卢熙甲。女骑士挥手止住辛跋,道:“辛跋留下,尔等下谷去助阵,给你们一炷香功夫,斩不了此獠,就给我徒步跑到天柄要塞!”众骑士闻言,都不由打了个哆嗦,一个个啸叫着冲下山去。女骑士一指卢熙甲,冷声道:“带路!”
三人打马疾行,片刻便至山谷另一侧的高岗上,一架辕车停在这里,一个少年靠在车厢上,聚精会神地观看山谷中的酣斗。听到有人靠近,扭头看来,不由惊呼道:“啊!玉弩,你怎么来了?”
女骑士稳住按住马头,道:“我还要问堂兄你呢,你不是随伯父去天柄要塞了么?”原来这位骑士们口中尊称的高阳大人,便是唤作玉弩。
恨水道:“是这样的,愚兄本来是与家父一起的,前几天父亲忽然先行遁空离去,说天柄要塞示警,可能有极为厉害的大妖犯境,要赶去助阵。愚兄便与扈从驾车缓行,路过一个乌蛮部落,发现了这头鼍兽的踪迹。”说到这里,恨水玉面一红,“愚兄不自量力,出手想要击杀此獠,结果反被打成重伤。”
玉弩噗呲一笑,哂道:“堂兄可真是丢咱们落神峰的脸!”
恨水脸上更红,争辩道:“这头鼍兽不是一般妖兽!啊,玉弩,你的骑士真厉害!”三人闻言,望向谷中,只见众骑士们已然完全占据主动,玉弩带来的九名骑士不仅实力更胜一筹,而且精擅合战之道,很快便抢过了战局的主导权。此时一名雄壮骑士弃了战马,手持一面青铜巨盾,缓步逼向鼍兽,那鼍兽被他气机引动,丝毫不敢分心他顾,转眼间,便被在周围游走不定的骑士们撕开了几道狰狞的伤口。
鼍兽勃然大怒,猛顿四爪,激起漫天尘土,一张利口夹着腥风血雨咬向持盾骑士,那骑士不闪不避,身上涌现层层黄色光罩,奋身前冲,结结实实撞在鼍兽下颌上,身上光罩尽皆破碎。骑士仰天喷出一口血雾,气势不减反增,操起巨盾照着鼍兽吻尖猛砸。
鼋兽吃痛不已,发出刺得人耳鼓作疼的嘶叫,忽然张口吐出一蓬污臭液体,射在持盾骑士身上,将他淋了个遍。骑士仓促间挺盾护住大半身体,仍然沾染了不少。只听得呲呲作响,盔甲被污处腾起彩烟,竟是不断腐蚀。骑士陡然惨呼一声,一只手望脸上摸去。
两名骑士见状,赶忙纵马上前掩护,持盾骑士仓皇后撤,退至战圈边缘,忙不迭除下被腐蚀的兜鍪,只见一张须发浓密的悍勇面目,左眼被蚀出了一个窟窿。那骑士拔下护心镜,对着反光照了,不由得咬牙切齿,怒哼一声,弃了被腐蚀得不堪使用的巨盾,反手拔出佩刀,化作一道旋风冲入战团。
高岗上恨水不禁拊掌连声称赞,玉弩却冷哼一声,低叱道:“废物!”
恨水白了她一眼,道:“你高阳宫的骑士都是废物,那愚兄我那些扈从,岂不是都该抹脖子算了?”
玉弩歪着头,好似考虑了一下,肃然道:“那就让他们抹脖子吧!”
恨水闻言一窒,一口气便喘不上来,张嘴便要咳嗽,连忙用手捂住,扭到一边闷闷地咳了几记。若是当着这位眼光奇高的堂妹咳嗽的话,一不留神也得个废物的评价,这脸不要也罢。
待气顺了一些,恨水奇道:“被你一打岔都忘了,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玉弩沉默一会儿,道:“奉了落神大人的令,前来猎杀兽潮中定寰境界以上妖兽。”
恨水一指谷中的鼍兽,问道:“它是什么水平?”
玉弩看了恨水一眼,恨水只觉隔着面罩都能感受到她的鄙视。果然玉弩讥讽道:“技不如人就是技不如人,找什么借口!”
恨水尴尬地笑了笑,犹自道:“愚兄是真没见过这种妖兽,还请玉弩妹妹教我。”
玉弩道:“不过是头土鼍罢了,勉强超越定寰境界,应该只合了一门水元。”恨水闻言恍然,夸张地点着头,“原来是妖族中的王裔,怪不得这么厉害…”
玉弩哂道:“它是什么狗屁的王裔,不过是洛水河滩上的土霸王,勉强和古鼍一族沾点亲故。堂兄还是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脸皮都快绷不住了!”
此时谷中腾起剧烈烟尘,显是战况已趋近白热化,站在坡上只能隐约看见鼍兽只鳞片爪,恨水忽然大叫道:“不好,它要遁走了!”话音刚落,烟尘散去,只见谷中现出一个无底深坑来,哪里还有鼍兽踪迹。
众骑士们人人带伤,好几个伤势颇重,兀自强撑着。玉弩冷冷望着,道:“它跑不了!”忽然踏步冲出高岗边缘,恨水惊呼一声,便见玉弩已经到了空中,不由得张大了嘴巴。玉弩身形凝在虚空中,一时间风云汇聚,云层深处好似烧起火来,翻涌着暗红光芒。
谷中深坑里忽然传出一声厉嚎,那鼍兽现出行迹来,仰头对着空中的玉弩怒啸不止。骑士们正待蜂拥而上,便听空中传来玉弩冷叱:“闪开!”
众人闻言大骇,尽皆慌忙望四周逃窜。不待脱离谷中,一股无形威压自半空镇下,鼍兽好似背了一座大山,伏在地上动弹不得。空中传来一声震撼人心的怒吼,玉弩一拳遥击鼍兽,只听一声闷响,众人胸口直觉烦恶无比,尽皆抚膺相抗。
谷中腾起一蓬范围颇广的血雾,好一阵才散去,露出伏在地上的鼍兽,早已经没了气息,躯干正中一个大洞,差一点便将鼍躯断作两截。骑士们灰头土脸从四面压回,即便作战不利,这等善后工作还算得心应手。
不多时,那名独眼骑士手上捧着一枚鼍珠奔上高岗来,跪地献与玉弩,一颗头深深埋在胸前。玉弩伸手取过,举在眼前观摩了一阵,只见这枚鼋珠鸡卵大小,通体泛着幽幽玄芒,仔细辨别,还可以看到几道黄色游丝一闪即逝。
恨水在一旁直勾勾地盯着,毫不掩饰眼中的艳羡。玉弩瞥了他一眼,笑道:“堂兄,想要么?”
恨水咽了口唾沫,吃吃笑道:“自然想要!”
玉弩悠悠道:“想要就好,这样我收起来就更舒坦了。”说着便把鼋珠揣进了随身的兜囊里。
恨水一张笑脸顿时变得无比难看。
半个时辰后,一架辕车被十余匹神骏战马拉着,自山谷望东南疾驰而去,一溜汉子徒步跟在后面没命追赶,每人身上皆扛着与自己身量等同的鼍兽尸块。
入夜,玉弩忽然将在车厢中兀自酣睡的恨水叫醒,附耳道:“堂兄,我感觉有什么东西跟着咱们!”
恨水受伤颇重,睡得迷迷糊糊,此时便如浇了一盆冷水,霎时便清醒了,低声问道:“你确定?”
玉弩微微颔首,恨水蹙眉凝思,他心中明白,以玉弩之能,说出的话便断然不会有假。思忖片刻,便对玉弩道:“那么,不如设个圈套引他出来吧!”
黎明前,辕车淌过一条小河,玉弩趁机使了个遁法匿将出去,一直在河底守了三天三夜,也不见有人或者兽跟上来,不由得疑云丛生,也怀疑是否自己太过敏感。再等下去也是无用,只得现身去追辕车。
第一章狩猎的少年
低矮的灌丛微微异动,两颗滴溜溜的小脑袋,各自顶着滑稽的草冠,自枝叶之间小心翼翼地探出来。两少年对视一眼,都被对方脏兮兮的面目逗得差点笑出声来。山猪用一只厚实的手掌掩住口鼻,低声忍笑不已。
“少羽,你拱泥地里去了吗?”
稍显瘦弱的少羽是部落族长家的娃,他乜了山猪一眼,嘴唇微动,“猪哥儿,拱地不是你的专长么?我可不敢掠美。”
山猪闻言,张着嘴巴无声大笑。少羽不睬他,目不转睛地盯视着一处树丛中洒落的山果。彼处布设着一副对于即便稍有经验的猎人来说,也堪称拙劣的捕兽陷阱。尽管如此,两个少年也从天不亮忙活到了日上三竿才布置得当。
过了好一阵,少羽盯得两眼泛酸,满布泥污的小脸上也有些不自在。他缓缓地伸出手指抠了抠脸蛋,只听得身侧传来“啪”的一声脆响。
“你干什么!”少羽扭头低声怒喝道。
山猪讪笑着给他看肉掌上的大团血污,“有蚊子…”
少羽无奈,轻哼道:“我好端端的在屋里练功,也不知是谁非要来捕猎。你再这样,我可回去了!”
山猪胖脸上满是鄙夷,道:“你那练的什么功,跟娘们儿似的花架子。”瞥见少羽不悦神色,话锋一转,呵呵笑道:“好了,好了,俺不动就是!今番说不得也要有所斩获,回到族里才好扬眉吐气!”
少羽最听不得别人,尤其是山猪这厮说他练的功如何如何。每经说起,便会激起一腔子的不痛快,但是又无可奈何。山猪却不管他,只是嗡嗡地说着话,“俺这几天磨俺二哥来着,他跟俺说,这地儿是离寨子最近的能捕到猎物的所在。俺观察过几天,这附近的确有一头赤麂活动的迹象。”
少羽点了点头,“这陷阱没问题吧?可别出岔子走脱了猎物!”
山猪嘴角微撇,一脸自傲地道:“你就放心吧,俺爹亲传的陷阱,准没差!俺爹可是烈山第一勇士!”
少羽睇了一眼满脸臭屁的山猪,小声咕哝道:“也不知谁是族里被自家老子打得最多的主儿…”
山猪看起来蠢笨,其实深得其父真传,不仅身手机敏,听力自也不差。他听得清楚,却只好佯作未闻,装模作样地审视着丛林,一张花脸上看不出什么,然而红通通的粗脖却出卖了他的底细。他有些担忧地望了一眼部落的方向,有些没底气地道:“少羽你可得替俺保密,要是俺爹知道了俺偷偷出来打猎…”
少羽见他如此窘迫,窃笑不已。二人如此消磨时光,没过多久,便到了日头酷烈的午后,山猪身躯胖大,哪经得起这般炎热,一时间满头现汗,周身滑腻难忍,性子也有些不耐起来。
“早知道就带一壶水在身边。”
偷眼看去,却瞄见少羽满脸怡然自得,嘴里衔着一颗青翠欲滴的嫩草根。山猪暗骂一声,也扭动胖躯,就近摸了一颗看起来肥美之极的草塞进嘴里,奋力一嚼,一股苦涩难忍的汁液在口齿之间爆绽开来。
“呀呀呸!这是什么东西!”
见他如此躁动,少羽心头火起,抡起一拳捣在他壮实的肩上。山猪吃痛之下,嘴里犹自倒吸着气,“比苦胆还难吃,少羽你也受得了!”
少羽自嘴里拔出草根,观之完好无损,连齿痕也没有一枚。原来只是放在嘴里并未咀嚼。他张大嘴巴,露出整齐洁白的贝齿,“这是苦津草,其味清苦,能生津液,最适消暑解热。放在嘴里就好,谁让你真要吃草来着。”
山猪满口苦涩,只觉清涎倒淌,又被少羽刺得愤懑不已,正要发作,却见少羽急切地向他递眼色。
“猎物上钩了!”少羽声如蚊讷地道。
山猪一听,登时来了精神,也顾不得口中尴尬,伏低身躯定睛望去。只见布设陷阱的树丛深处枝叶连连晃动,不多时,一副峥嵘头角便露了出来。少年们对视一眼,皆惊喜不已。
“好家伙!这么大个!”山猪一开口,涎水便顺着嘴角滴了下来。少羽偏头躲过迎面飞来的唾沫星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缓缓将别在腰后的骨刀取在面前。那骨刀长三尺,短茎阔刃,手工痕迹极为明显,看起来略为粗糙。
树丛中,一头高壮的老年赤麂警惕地现出行迹来,只见它身长近丈,浑身赤红,头上长角如老树虬枝横生,看起来威风凛凛。赤麂小心翼翼地四下顾盼,时而昂首眺望,时而低头凝视。四蹄夺夺,不动声色地向诱饵靠近。
两个少年看得心中好似有一只爪子在挠,亢奋得连身躯都有些微微颤抖。山猪只觉眼前有无数皮革兽骨在飞舞,晃得他眼花缭乱。他忽然想起一事,捏着嗓子道:“坏了!”
少羽递过一个询问的眼神,山猪道:“咱们谁也没想到会遇到这么大一家伙,陷阱的配重可能…”
话音未落,便听得树丛中响起“呼”的一声闷响,紧接着传来赤麂惊惶的嘶鸣。只见不远处一截粗壮的树桩直直坠落在地,相应的,那赤麂后腿上落了一个绳套,冷不防将它掀了个底朝天。两个少年想也不想,急忙从灌丛中弹起身来,箭一般朝着猎物奔去。
山猪手持一柄阔大厚重的骨刀,哇呀呀怪叫着,脚力一振,便将少羽甩在身后。少羽眼见及此,不由得暗生气馁,心里越发生出怨怪来。
那赤麂一条后腿被倒吊着,仅凭两条前蹄支撑着身躯,犹自奋力挣扎不已,激起漫天尘土。一看到有人靠近,便陡发一声怒嘶,腰身一扭,另一条灵便的后腿闪电一般蹬了出去。
山猪刚刚冲至,还未站稳脚跟,便被赤麂后腿袭至面门,怪叫一声,急忙掣刀横挡。只听得“当”的一声震耳巨响,山猪应声倒飞而出,直直地朝着身后的少羽砸去。少羽见状,奋力将其托住,然而来势之极,已然超出他这小身板的能力范围。两人撞在一起,一并滚出老远。
“奶奶的!”山猪勃然大怒,翻身爬将起来,甩了甩被震得酸麻不已的臂膀,又纵身冲了上去。少羽被山猪胖躯压了个结结实实,一口气还未缓过来,只听一声怪叫,山猪又被打得倒飞而回。少羽连忙就地一滚,躲过压顶之灾。山猪跌了个狗啃泥,捂着胸口道:“少羽!贼厮厉害,一起上!”
少羽点头,两人一左一右夹击赤麂,那赤麂即便身陷囹圄,也自威风不减,运蹄如风之下,迫得两人难以近身。如此鏖战少时,山猪又拼着挨了一蹄,才将手中骨刀砍在了赤麂腰际软肋上。骨刀锋锐,入肉颇深,那赤麂吃痛之下,勃然一怒,头角猛地一顶,将山猪甩飞出去,两只前蹄向泥里一钻,借力急扭腰部,硬生生地将树桩向上拖了一截。
这一来,赤麂便得以四蹄着地,发疯也似地朝山猪撞去。山猪刚刚站稳脚跟,见状连连后退,那赤麂利角几乎顶到他喉间。“咚”的一声闷响,树桩上行到了极限,抵在了粗壮的枝桠间,赤麂只顾冲撞,猝不及防之下后腿一挫,整个身子便跌坐在地。山猪险而又险地逃出身来,犹自惊魂未定。
那赤麂忽然浑身皮毛一炸,痛嘶着蹦了起来,一双后蹄看也不看,便向身后猛蹬。少羽灵巧之极地躲过疾风暴雨一般的攻击,迅速向一侧遁去。原来他趁赤麂追击山猪之际,蹑至其后偷袭得手,骨刀深深扎进了赤麂腹内。
赤麂这一怒不要紧,然而后蹄一离地,浑身便失了着落。那沉重的树桩呼啸着急坠而下。赤麂吃不住力,惊叫着被倒拖而回,前蹄在地面犁出两道触目惊心的沟壑。
“好少羽!”山猪喝一声彩,攥着骨刀冲上来趁胜追击。那赤麂骤遭重创,伤处血如泉涌,浑身气力都随之渐渐流逝,此消彼长之下,便逐渐落入了下风,不多时又被开了几条大口子。少羽的骨刀还插在赤麂肚腹之上,他没了趁手兵刃,却也不能上前肉搏助阵,只好在一旁观战。
那赤麂被山猪杀得落花流水,发出阵阵不甘的怒嘶。山猪越斗越勇,意气风发之下连连怪叫,酷肖其父风姿。如此少时,少羽观战久了,有些不耐,正要催促山猪速速了结。岂料树桩忽然直直倒栽下来,原来是那插在肚腹上的骨刀,不时摩擦捆在后腿上的绳套,一来一去便将其割断。
赤麂骤脱束缚,四蹄轻捷无比,将猝不及防的山猪顶上半空,却扭身径直去撞少羽。在它心里,山猪砍它许久,也不及少羽冷不防刺那一刀可恨。
变生肘腋,少羽反应也自迅捷,扭身便向后逃去。奈何双腿怎跑得过四蹄,不出十丈,便要被赤麂追上。少羽奋力奔逃,脊后凉意渐生,显然是有利器抵近,想也不用想,也知道是赤麂的利角。山猪被顶在半空,遥望见此情此景,不由得急得纵声惊呼。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得“嗖嗖嗖”连响,数点寒芒自树丛深处射出,准确无误地命中赤麂脖颈要害。赤麂闷哼一声,四蹄一委扑倒在地,哀哀地嘶鸣几声便没了声息。
危机顿消,少羽浑然未觉,犹自没命也似奔逃,“砰”的一声,迎头撞在一个松软之物上。仰头看去,却是一堵肉墙,触手温热,却是一尾盘羊。
“少羽,这般急切作甚?”盘羊背上,一名嘴角微生胡须的雄壮骑士揶揄道。
“啊?岷哥儿…”少羽被撞得晕头转向,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来。
那骑士身后尚有数名骑士,人群骤分,一道雪白的靓影排众而出,却是一名容貌清丽的少女,她双目忽闪,打量着满身狼狈的少羽。
“少羽,怎地跑这里玩耍来了?”
少羽支支吾吾地不知如何答话,山猪连声呼唤着他的名字,一瘸一拐地奔上前来,迎头见到众人,登时气焰全消,低声糯糯地唤道。
“阿姐…你怎么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