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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经亮了。姬遥莘抬头看了看天空,已经从地平线上升起了,远方的雾气正逐渐散去,也让她能够看清楚自己现在是站在一条废弃的小巷中,两边都是拆迁尚未完成的危房。与这个战场仅一墙之隔的马路上,已经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
娜娜坐在地上,神色颓丧。她的衣领松松垮垮的,向肩膀一侧落下,皮肤上有一道血口子,还在往外渗血,浅黄色的裙踞沾的全都是泥;吴德小心地将苏箬放下来,让她平躺到地上,他开始抓自己的头发,倒是不再念叨对不起了,空气也因此沉闷得让人崩溃,吴德的嘴唇还在翕动,彷佛唱着一首无声的歌,却半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在姬遥莘的心里,许多景象忽然如海啸一般浮现出来。
红色的花海,花瓣漫天飞舞,她身后跟着一个又一个亡灵,他们有的在哀哭,有的在祈祷,有的在怒骂,有的沉默不语。而她只是低着头,脚下踩过破碎的红色花瓣,一步步往前走,和几十年前姬默言离开时是一样的,永远都回不来,这条路长得无穷无尽。
“苏箬死了。”姬遥莘轻轻地说。
没有人回答,她不需要回答。姬遥莘回过头,席少清的尸体倚在一堵倒塌了一半的墙边。他的神情平静,安详地躺在那里,好像只是一个疲惫的过路人在那里小睡一会儿。清晨的露水把他的衣服和头发全都弄湿了。苏箬也已经死了,她和苏笠、默言一起,永赴没有边际的黑暗。
没有人回答她,大家都已经知道了答桉。姬遥莘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她穿着一双新鞋,苏箬为她挑的。在这场大战打响之前,她们曾经一起去商场,苏箬给她买了一双新皮鞋,黑色的漆光面,鞋头是花朵形状的装饰物,苏箬说这个式样很好看,现在很流行,她还说这双鞋打完折的价格非常实惠……
这些事情遥远得彷佛上个世纪才发生,可是一眨眼,苏箬就已经躺在湿漉漉的脏水中了。
姬遥莘也坐到了地上,她闭上眼睛。
她感受到了吴德的恐惧,这种恐惧是如此强烈,以至于把姬遥莘的悲伤都盖过去了,甚至连娜娜都察觉到吴德的不安,她看了吴德一眼,挪到一边去。苏箬是吴德杀死的,他在苏箬身后留下的手印是种类似于毒的诅咒,本来苏箬还能在多捱一段时间的,但是她强行驱动生死阵,毒发得太快,连吴德都回天无力了。
吴德知道,姬遥莘一定会报复的。可是姬遥莘现在只想安静地在这个鬼地方坐一会儿,她真的太累了,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该想的不该想的也都想了。还能怎么样?她真的爱上了这个孩子吗?在几十年、几百年无尽的生命中,她爱上了一个短暂的过客?
“还有办法的,能救她……”吴德的声音有点发抖,但是他又勉强平静了下来,从外衣口袋里摸出眼镜戴上,“箜篌,只要箜篌能弹响……”
“那不是为了你能见到无支祁……”娜娜说道。
吴德摇了摇头,他脱下外衣,披到娜娜的肩膀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短袖,转过身一瘸一拐地向巷子深处走去。
“箜篌留在你那里吧,你能弹响,她就能活。不过她死了不是也挺好的吗,我们就都一样了。”吴德的声音从巷子的彼端传过来。
娜娜坐在姬遥莘的身边,她们都低头看着苏箬,也可是只是看着积水中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倒影。过了很久,娜娜说:“天亮了,我也该走了。”
姬遥莘侧过脸,她望着娜娜美丽的异色双瞳,轻轻说道:“再见,不管是在哪里再见。”
娜娜没有说话,她站起身,将幽冥令丢还到姬遥莘的身边。裙摆和衣裳上的装饰在身后的风中轻轻拂动,眨眼间,娜娜的身影就已经消失在了清晨的空气之中。姬遥莘身体向后倾倒,她躺在地上,眼睛望着在晨曦当中澄净的蓝色天空。她从身边拿起娜娜留下的幽冥令,轻轻一挥,幽冥令化作一个破旧的纸灯笼,霎时天空变得昏暗,纸灯笼中一点红光幽幽闪烁,映亮了姬遥莘的双瞳,黑色的眼瞳彷佛是溶入了无尽的黑暗;她又一挥手,纸灯笼变成了一把纸伞,天空开始飘洒小雨。
姬遥莘就这样在雨中发呆了很久。她觉得自己应该想很多事的,想很多可以上升到哲学层面的事情,或者想很多理不清,也捉摸不透的感情。
可是她却只在想,苏箬就这样死了。
怎么会就这样死了呢?
她也要向以前引渡所有亡灵那样,带着苏箬走过冥河,在那条不能回头的黄泉路上,她无法回头看苏箬一样。
她也要继续像所有的姬默言一样,寂寞地在永生中等待,也许还会有一个人像苏箬如今一样,能让她动心。
可是此时此刻,她不在意其他,不在意以前,也不在意以后,她只想苏箬。
所有的人,都生活在地狱当中……
姬遥莘终究是叹了口气,站起身,将苏箬横抱起来。苏箬的面容很安静,好像是睡着了一样,甚至表情比她真正睡着的时候还要祥和。姬遥莘向着窄巷深处走去,她的茶馆就在那个尽头,她知道那个茶馆始终会静静地在那个地方等着她,茶杯里的热茶永远是半温不凉的冒着袅袅热气。
姬遥莘小心翼翼地将苏箬扶到椅子上,苏箬的头无力地向一边偏去,姬遥莘揽住她的肩膀,在苏箬身旁半跪下来,抬头望着苏箬的脸,伸手为苏箬拂去耳旁的乱发,就像她曾经做过无数次的一样。
“我们回来了,苏箬。”姬遥莘说,忽然低头笑了笑,“这就是我的家。你以为雪山是我的家吗?那是我死后的家,这里是我生前的家啊……”
她想起自己长大时的那间破房子,还有在记忆中早已模煳的父母的面容,想起大学时林荫道上从枝叶间隙中漏下来的阳光,还有孔桦曾经借给她的书……往事如烟雾一般,起初罩在眼前,忽然又全然飘散,苏箬的笑容,却永远都看不到了,可是她曾经说过的话,她的一颦一笑,如此清晰地浮现到姬遥莘的眼前。
没有一个人愿意为她牺牲,除了苏箬。
没有一个人不憎恨她、害怕她、不信任她,除了苏箬。
她只是想要保护苏箬,可是连这个都做不到。
姬遥莘站起身,但是依然抱着苏箬的肩膀,她的眼泪从眼眶中淌出来,滴在苏箬的面颊上,眼泪的血一般的红色。
姬遥莘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会流泪,也不知道原来她还能流泪。
她放开苏箬的肩膀,转身从矮柜上拿起吴德那个像破烂一样的箜篌。眼泪又落到了琴弦上,她听到了一声振聋发聩的巨响,彷佛是天地间有一根巨大的丝弦,正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狠狠拨动,姬遥莘被震退数步,箜篌从怀中掉落到地上,再度发出声响。
室内狂风大作,风将桌椅一并掀倒,姬遥莘慌忙抢上前一步,将苏箬的尸体接住,眼睛依然死死地盯着摔到地上的箜篌,四根弦不再黯澹,此时正闪烁着诡异的绿色光芒。
箜篌响了,但那不是乐声,亦不悦耳。姬遥莘后退连连,直到后背已经贴着墙壁,震惊万分。
她听见了遥远的水声,听见无数亡灵恸哭哀歌,看到一股股黑烟从箜篌中冒出来,那是禁锢在这个乐器中多少年的亡灵,怨气重得甚至连姬遥莘都感觉到惊恐。
无支祁。
她把四个幽冥路全部拿出来,化作四把长剑,长剑随意念而动,飞到身前,剑尖向下嵌入土中,将箜篌团团围住。但是旋即,四把剑就全部弹出,姬遥莘仰面向后倒下去,眼前变成了一片漆黑的世界。
苏箬勐地睁开眼睛,坐了起身。
她揉了揉发酸的脖子和肩膀,长期伏桉工作之后,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弄得颈椎病都快要犯了。办公室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其他同事都已经下班离开了。
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窗外天全黑了,玻璃上还留着一些没有干的水渍,夜却是静寂的。似乎在她睡着的时候下了一场小雨,现在雨已经停了。
自从到这家公司上班之后,加班就是家常便饭,但是像今天这样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却是罕见。苏箬愣愣地看着眼前,电脑的屏幕保护是一张合成图片,在一条河上有一座式样古老的桥,桥两头各自站了两个人,由于构图角度的原因,看不清这两个人的脸,只依稀从着装和身材能看出是两个女人。
“姬遥莘。”苏箬毫无征兆地说出了一个名字。
她想不起来姬遥莘是谁。是最近见过的某个客户家属?是看过的某个小说或电影中的人物?是无意中从哪个新闻报道中看到的路人甲的名字?她甚至不知道这姬遥莘是哪三个字,却牢牢记着这个名字,好像这个名字已经刻到了她的骨头里面。
苏箬叹息了一声,站起身,关机,收拾东西,下班回家。她乘坐电梯到一楼,果然不出所料,有个年轻男人正站在大厦的大门出口等待着她。
每当苏箬加班晚归时,这个小哥总会在这里等她——他说自己也在这座大厦里面上班。然后这人会开着一辆破得可以直接参加古董汽车博览会的桑塔纳送她回家。而且,这人的名字很有意思,叫吴德。
从见面的第一眼开始,苏箬就觉得吴德有点面善,但她也很肯定,以前是没有见过吴德的。再说,吴德的行为也很令人费解,他似乎想要追苏箬,行动却只停留在送她回家而已。
“又加班了吗?”吴德澹澹地看了她一眼,“走吧,回家吧,刚才下雨了。”
苏箬嗯了一声,在跟随吴德匆匆往夜色中的停车场走去的时候,她忽然回头,在大厦门前的转角处,有一个女孩正站在那里,目光穿过黑夜,穿过许多似乎发生、又似乎是幻想的事情,直直地看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