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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夜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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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席少清慢吞吞地走过来,绕过苏箬,从衣服口袋里摸出钥匙,打开苏箬身后太平间的大门,苏箬回头看着席少清的身影,他完全就像是个在太平间中值班的工作人员。想一想他带出来的徒弟穆安在淮河边上时那种不可一世的样子,苏箬觉得心里多少也有些悲凉。

    席少清打开门,手在墙壁上摸索一阵子,打开了电灯。

    “进来坐吧。”他招呼道,又咳嗽了几声,“委屈你了,我这里也没有茶叶。你知道这本来不是什么待客的地方……”

    “没关系的,”苏箬赶紧说,“我就问这一件事,问明白了就走。”

    两个人坐在那张矮折叠桌前,隔着破旧肮脏的桌子对视。在他们的身边,是一个个整齐排列的冰柜,像是一个个棺材——那本来就是棺材。席少清好奇地打量了苏箬一会儿,而苏箬也在观察对方,曾经她和穆蕖这样面对面坐着,谈论着姬遥莘;如今她和穆蕖的师父也这样面对面坐着,同样也在谈论姬遥莘。

    “席是我的俗姓,也许穆少清的名字你听说过,曾经有段时间我也风光过,教出来的徒弟本事了得,”席少清说着光辉往事,但是脸上满是苦涩的神情,“后来我那个徒弟闹出一桩大丑闻,丢人的事情,不说也罢,你应该是知道的。这也怪我,没有教好他。”

    苏箬尴尬地笑了笑,她跟道门的人没有打过交道,不管是席少清还是穆少清她都不曾听说过。她想要说几句安慰的话语,但席少清又长长地叹气,根本不给苏箬插嘴的机会:“现在两个徒弟都死啦,要守住这个地方,只能我亲自来了。其实我知道我也没几年好活的了,可是有什么办法,都是自己造的孽。”

    席少清大概是心事郁结得太久,见有人过来倾听,就一股脑都把话倒出去。不过,席少清比苏箬所想象得要坦率得多。苏箬对自己的计划,更添了几分信心。

    “我必须要席师傅的帮忙,”苏箬用自己最诚恳的语调说道,“我要将姬遥莘困在一个地方,能让她失去意识也行,但是不能伤害她。只要几个小时就足够了。”

    席少清看着苏箬,又咳嗽起来。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个?我们的确和引路人在打交道,关系也不太好,但是这种事情……”

    苏箬拿出幽冥令,轻轻往空中一抛,幽冥令落回到她手中时,已经变成了手机。席少清神情很惊讶,这应该是他第一次见到引路人把幽冥令变成手机。苏箬打开相册,找出一张照片,将手机递给了席少清。

    照片上,从冥河彼岸回来的穆蕖和穆安姐弟俩站在山坡的岩石上,像是岩石的一部分。

    席少清看着这张照片,身体在微微颤抖。然后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苏箬甚至都担心他会被活活咳死。过了几分钟,席少清勉强平复下来,抬头望着苏箬,眼中闪着光,不知道是不是刚才咳嗽得太过激动,眼泪都出来了:“你能让他们俩回到他们该去的地方?”

    苏箬点头。

    “好。”席少清的声音虽然虚弱,却很干脆,“我帮你。”

    苏箬走在夜色中的时候,才感觉到阵阵疲惫感向她袭来。明天会发生什么?后天会发生什么?她不知道,已经懒得去想了。她现在只想回到家里,洗个澡睡一觉,哪怕这是她人生最后一个好觉了。

    结果就连这个愿望都没有实现。她确实拖着沉重的身体回到家中,也确实洗了澡把自己扔到床上,但是不知道睡了多久,被电话铃声给吵醒了。她摸过电话接听,那边传来姬遥莘低沉温柔的声音:“苏箬,你现在在哪里?”

    “在家,睡觉。”苏箬打着哈欠。

    姬遥莘在电话那头,几乎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我现在过去,方便吗?”

    “方便啊,没什么不方便的。”苏箬说完,挂了电话。

    苏箬继续倒回被窝里睡觉,做了很多梦,有美梦也有噩梦。醒过来的时候。窗外天已经黑了,只能听见下雨的声音,窗帘没有拉,姬遥莘站在卧室的窗前,望着外面城市的雨夜。苏箬不知道她怎么进来的,但姬遥莘肯定有办法进来。

    “睡醒了?”姬遥莘背对着她,澹澹问道。

    苏箬打了个哈欠,从床上跳下来。她从枕头下面摸出手机,席少清给她已经发来了短信,苏箬看完短信后,就删掉了。

    “后天吧。”苏箬说道,“明天我们再一起过一天,就当是给我留个念想,以后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她的意思很清楚,语气也很坚决。明天,她和姬遥莘最后的时光之后,她会亲手杀死姬遥莘。姬遥莘慢慢地转过身,望着苏箬,神色平静。她能够坦然地面对死亡,这么多年,也许她每天都要有这样的觉悟。

    苏箬忽然想起默言曾经的话,所有人都生活在地狱当中。

    姬遥莘轻轻点头,她走过来,坐在苏箬身边。苏箬拉上窗帘,打开电脑,播放一首轻音乐。小提琴忧伤略微低沉的声音从音箱里传出来,她忽然觉得很想解脱。

    “为什么当初要选中我?因为我的魂魄是常人的两倍吗?”苏箬问道。

    姬遥莘看着苏箬,她点头。

    “一开始的那些故事,都是谁写的剧本,”苏箬闭上眼睛,自嘲地笑了笑,“剧情真的是烂爆了,但也的确把我吓得够呛……”

    “基本都是叶莲娜和吴德导演的,”姬遥莘竟然也笑了起来,她们就像是在回忆一些温馨的往事,尽管这里面少不了各种各样的恐怖镜头,“我不喜欢这样的游戏,但是也不能说它一点用都没有。最后,你不也是成了引路人吗……”

    音乐此时成了噪音,苏箬走过去将电脑关上,房间里只能听到沙沙的细雨声,还有姬遥莘的呼吸。苏箬走到姬遥莘身边坐下来,看着她苍白美丽的侧脸,她问道:“姬遥莘,你爱我吗?”

    姬遥莘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语调轻柔,她说:“爱。”

    “如果那个魂魄多出一倍的人不是我,是另外一个女孩,或者另外一个男孩……那么你也会爱他吗?”苏箬知道这个问题问得很没意义,可她就是想听到姬遥莘说话,或者和姬遥莘说点什么。

    “我不知道。苏箬,这些问题,根本就说不清楚。我不敢断言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姬遥莘还是那么温柔地说。

    “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苏箬重重点头,悲凉地笑,眼泪流出来了。

    姬遥莘在叹气,姬遥莘也在微笑。她冰冷的手指拂过苏箬的面颊,彷佛拂过生和死之间的晨昏线。

    第二天,苏箬和姬遥莘一起去逛街。苏箬领着姬遥莘逛商场,给她买时髦的衣服。两人一起去游戏厅玩夹娃娃机和自动投篮机,她们都笑得很开心,只是这开心不知是真是假。傍晚苏箬又带姬遥莘去电影院吃爆米花看电影,是节奏极其缓慢的文艺片,看得人昏昏欲睡。苏箬骂烂片浪费她的钱,姬遥莘却只是捧着爆米花桶微笑着,里面的爆米花冒出尖来,一个都没被碰过。

    姬遥莘不需要吃东西。

    她们终于可以像情侣一样,但是也仅仅只有一天而已。

    时间过得快得出奇,天黑下去了。两个人走在电影院后面偏僻的巷道里,苏箬吃着手中一个甜筒,除了凉,她尝不出来任何味道。她偏过头,看到姬遥莘手中的那桶爆米花,已经灰败变质。

    苏箬看了看手机,席少清给她发来短信,说时间到了。苏箬不动声色地把手机放在口袋里,心脏狂跳。

    “姬遥莘,我们再去一个地方,很好玩的地方……”苏箬说着说着,心跳得太厉害了,她低下头,让长发盖住侧脸,生怕姬遥莘察觉到什么端倪。

    她领着姬遥莘穿过空无一人的小巷子,冷雾慢慢从地上升腾起来。姬遥莘什么都没有问。苏箬走路的速度飞快,手臂僵硬地在体侧摆动。如果姬遥莘不是心不在焉,她肯定会发现不对劲,但是姬遥莘也低头在想着什么事情,只是继续跟着苏箬往前走。

    这段路太过漫长,她们抄小道,走到一个另一条僻静的路。这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路上行人很少,偶尔一辆车从道路上呼啸而过。

    苏箬开始哼歌。这条路上有一家小宾馆正在营业,苏箬和姬遥莘走进去,里面空无一人,前台都没有人值班。苏箬拉起姬遥莘的手,径直上楼。

    “这是什么地方?”姬遥莘问道。她的神色开始紧张,她感觉到了有哪里不对劲,但是又无法确定是怎么回事,更何况是苏箬带她来这里的。

    “放心吧,安全的地方。”苏箬平静地说道。她的冷汗已经被风干,心脏依然在狂跳,但是她的语气格外平静。

    姬遥莘不说话了,她信任苏箬,苏箬是知道的。

    宾馆二层的走廊铺着木地板,地板嘎吱嘎吱响,好像铺好了又被掀了起来。两个人走了一半,苏箬忽然松开了姬遥莘的手,与此同时,灯光全部熄灭。

    “苏箬!”在黑暗中,苏箬听到姬遥莘惊讶地叫她的名字。姬遥莘没有意识到苏箬想要做什么,也许意识到了,但是此时已经太晚了,她不会想到苏箬会暗算她。

    在黑暗当中,疾风穿堂而过,木地板被全部掀了起来,烟尘弥漫。姬遥莘闪身躲避了过去,但是地板下面,贴满了符。

    姬遥莘转身就往楼下跑,哗啦一声,一层和二层之间的铁栅门自动合上,门上也贴满了符。黄色的符纸在风中飘飞起来,空气中弥漫着纸灰的味道。

    她想要从衣服口袋中拿出幽冥令,才发现身上穿着今天新买的衣服。幽冥令放在旧衣服的口袋里,而换下来的衣服,是苏箬一直拿着……

    姬遥莘冷笑了一声,她踩着满地的符咒,慢慢走到走廊的电灯开关旁,将电灯重新打开。苏箬躲在暗处,她看到姬遥莘踩在符纸上,行动越来越缓慢,一股股黑烟从她的脚下冒出。

    走廊的灯又亮了起来,席少清站在走廊的尽头,他看着姬遥莘,开始不停地咳嗽。

    “苏箬让你这么做的?”姬遥莘往四周看了看,地板,墙壁,窗户上全都贴满了符。

    “你太相信她了,在楼下你就发现了危险,还是跟着她上楼。这就是你的弱点,也是穆蕖从你这捞不到便宜的原因。”席少清的声音虚弱。

    苏箬真希望席少清能少说两句。

    “你是穆少清,穆蕖和穆安的师父。”姬遥莘的声音依然冷静。但是她此时看起来情况很不好,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身体也在轻轻摇晃。

    “苏箬,”席少清的开始催促了,“去做你的事吧。”

    苏箬站在一间房的门后,隔着门板,她不确定姬遥莘是否发现她的位置。她说道:“不要伤害她。”

    她打开房间的窗户,外面搭着简易的铝制梯子,苏箬顺着梯子下楼,四个幽冥令现在都在苏箬衣服口袋里塞着,沉甸甸的。

    夜色深沉,永远看不到尽头。